筱清尘疾行回山,到了后飞身下马,小跑至厢房,敲虞清一的门。
“师父!师父!”
虞清一正在参禅,闻声缓缓睁眼,起身开门。
“何事如此慌张?”
“我……我……”
跑这一道她气喘吁吁。
“先进来喝口水,像什么样子?”
她进去后提壶猛灌两杯水,坐下平复了下呼吸,缓缓开口道:“师父,我见到虞幕了,她要我做百里珏的侍妾!”
虞清一闻言眉头皱了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百里珏可好了?”
“你……你这老头,怎的心里全是她,你徒儿大难临头了!”筱清尘闻言一腔热血涌上心头,气的七窍生烟,把水杯重重放下。
“无礼!”虞清一呵道。
“哼!”筱清尘抱臂别开了头。
虞清一看她这样,笑了笑,轻轻摇了下头,孽徒。
“为师在,此事定然不成。”
筱清尘抱着的手臂放下了。
“他此举是为了稳固百里珏男儿身之实,借你杜绝败露可能。”
筱清尘转过了身但把头骗过去,依旧不看他。
虞清哼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有一计。”
她直接站了起来,两手按在桌上,两眼炯炯有神,盯着虞清一:“速速道来!”
“百里珏可好了?”他掀了掀眼皮看她。
“好了好了,我学一个月就学这个了,能不好吗?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惹不上虞幕这个大麻烦!”
“呵,你如此说,难道愿看着她死?”
她当然不愿,气话罢了,于情于理她都不希望百里珏死。
“好师父,你快告诉我吧,我要怎么办啊?”
”装死。”
“?”
“你先嫁于她,婚后月余忧忧然与世长辞也。”
“告诉百里珏,原是你早已与人私定终身,此番不成,抑郁早辞了。”
“我这里有假死药一枚,早逝之人,简藏,借机让百里珏趁夜把你送回便是。”
啧啧啧,姜还是老的辣。筱清尘心中不无感叹。
虞清一取药给她。
”行了,那我就走了。”
“去吧”
她来去匆匆,及至她殿前,不过月上柳梢而已。
百里珏知道她定然会回来,所以屏退了宫人,她悄悄推开殿门,看到百里珏朝里侧卧,已然睡下。
她去了氅,只留中衣,睡于她身旁。
……
第二日寅时,筱清尘照旧醒来,身旁无人,她起身望去,百里珏正在书案奋笔疾书。
她掀开被子,走到她身旁,席地而坐:“为何此时便醒了。”
百里珏侧头俯视她:“今日早朝,下朝后父王传我于王殿,我会留书于他,拒此婚事。”
筱清尘从虞清一那处回来,心已安,看她如此,回过味来。
她是她,虞幕是虞幕,虞幕所做之事,自己何必把怒气迁到她身上……
但与百里珏在一处月余,她也明白她是个怎样的人,若不由着她做这一遭,相比她心中隔阂难消。
“师父那边已告诉了我解法,我可告知于你。”
百里珏闻言,笔下一顿,直了直身子,看向她:“为何?”
“金蝉脱壳。”
……
筱清尘娓娓道来,百里珏听完眉微微皱了皱,只道:“耽误清尘月余,我心中已是不安,若如此法,又耽于你,珏心惶惶……”
“我亦按我之法请命,若能成,清尘即刻便能返,若不成,再按计行事,亦可消父王疑窦……”
“我心亦安。”
筱清尘心下了然,缓步走近她。
“可”
行至书案她缓缓蹲下,把手放在她肩头:“但不必惶惶,你父所为非你所愿,我分得清,成与不成,你我之情亦不为此事隔阂。”
她直直看向百里珏,目光里满是坚定:“你须得应我,量力而行。”
百里珏被她的目光网住,片刻出神……
“好。”
她答道,低下头看向腕上筱清尘不知何时放上的手。
……
百里珏着了玄色朝服,筱清尘第一次见她穿,她平时穿月白色是矜贵而又清越,疏离却不冷漠。而今玄服加身,虺蛇暗纹带着临驾于人的威严,浑身透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和执权者的慑人温度。
百里珏朝她走了走,想与她道别,筱清尘竟往后退了半步,百里珏对她这个行为不解且受伤,筱清尘也没料到,只是心下突然对她感到有些陌生,还有些……畏惧?下意识便退了半步,此刻回过神,微微提了一口气,走到她身前,为她正了正已经很正的冠又牵了牵已经很妥帖的衣领,抚着长长的玉佩流苏,就是不看她,低低的说了声:“记得答应我的,量力而行。”
“好,且等着我。”
……
百里珏走了,她呼了口气,那股没来由的紧张也随之散去,她转身走到书案,百里珏方才执过的笔上,墨渍未干,她盯着发了会儿呆,拿了起来,今日课业尚学完。
……
大殿上,众朝臣分庭立于两侧,黑压压的。百里珏从中走过,低声议论好似浪潮,随他步伐起伏,他每一步都踩在浪头。之中有什么呢?
“百里少君不是命薄西山了吗?这……”
“百里少君身体痊愈了,那么二殿下这个代少君便也是做到头了”
“谁说不是呢?”
“哎,听说了么?少君是因为一个女子才风寒三月未愈的。”
“我怎么听说是因为这个女子才好的呢?”
“哼哼不可说,不可说。”
“不是说游医治好的吗?”
“少君真的痊愈了?王君的担子终于可以轻一些了,君颜若展,我等也能好过些。”
“王君驾到!”
尚宫高声唱喝,中气十足,议论浪潮全数拍在滩头,弥散而去。
“开朝……”
今日早朝久些,朝政不说一日一变,毕竟也三月有余了,为了让百里珏更快接手,他把重要的都拎出来点了一番,百里珏明白他的用意,悉数记下。
此一番结束已是巳时中,早膳之时已过,早春已过,今日亦暖晴,众大臣着繁重朝服,年迈的大臣已有些吃不消。
“吾卿众可还有奏。”
鸦雀无声,终于要结束了。
“如此,三殿病愈,均儿代少君一职可撤。”
虞均知道会如此,可听到这话,嫉恨自腹腔汹涌而出,他咬牙皱眉,几乎要将手中朝板碾碎了。
众朝臣心下了然,王君果然还是属意三殿下的。
……
朝毕,众人散去,黑压压的官服自殿门涌出,然后散去,四下寂静,百里珏散朝后直接跟着虞幕走了,虞均看到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三殿病愈,未来这王位继承,我看王君还是属意三殿。”
“谁说不是呢,三殿甫一病愈便把二殿换下了,君心明了啊。”
“三殿待人谦和,处事张驰有度,二殿则有些……”
“明兄慎言!”
“是是是,老朽失言了,多谢甫仲提醒。”
下朝零散官员议论开来,虞均乘撵走过,听了些许,此中不乏月前曾向他示好之徒,他胸腔起伏不定,攥紧了笏板。一群见势倒戈之徒!
此时一人着红袍站定到议论声最大处高声喝止:“背后论政!要朝殿何用?诸卿乃国之栋梁,国君任何人为继吾等皆悉心辅佐便是,再有此等背后之言,皆有结党之嫌!莫怪仆不顾同僚之情!”
话音甫一落下,四下寂静,他环顾四周,众人噤声,匆匆离去。
虞均望向那角红衣,风声猎猎,那人站的笔直。
……
“请大祭司。”
轿撵刚一落地,虞均便着人去唤虞蟪,他在殿中躲来躲去,手中虺蛇骨戒转个不停。
“殿下。”
虞均闻声转过身来,盯着来人躬起的身子和拱起的手,一把打下。
“哼!你不是说百里珏中毒了么?你不是说他活不到我称王之时么?还说什么,他吐血三升命薄西山!我看他好的很!比你都长寿!”
那人身形一晃,跪伏在地:“殿下息怒,王君把三殿下宫中仆人换了个遍,我们的眼线也被换走,自那日盛血的瓦罐端出,便再无情可探啊!”
“要你有何用!”
他一脚踹翻来人,虞蟪头上着的冠滚落在地,他来不及整理,便又跪好:“殿下息怒,容臣一日,此间必有应对之策献出!”
虞均站定,缓缓平复胸中怒火,片刻后,弯腰拾起他的朝冠,把地上那人扶起,为他缓缓带上:“你我已是一体的,汝献毒计,吾欣然用之,毒下三家……吾父,吾兄,吾弟,如若不成,你我皆不可活。”他把手放到那人胸膛,拍了拍,轻推了下:“卿且去,汝之良策,吾翘首以盼。”
虞蟪躬身退出殿门,虞均立于大殿中央,身形颓然,仰首长叹。
……
王殿内,百里珏跪的笔直。虞幕已看完她的陈情奏表,抬眼看向她:“王儿为何如此抵触?当初凤鸿要结王亲,你亦不允,言说卧榻之侧,不可不防。”
“今有可信之人,吾与王儿都了然,一介游医,家道中落,已知你女儿身,又通医术,无权无势,留于你身侧,吾心甚安。”
“王儿拒之奈何?”
“父王,她并未心悦于我。”
“哈哈哈哈,你与她皆为女儿身,何来心悦一说,王儿年岁已到,不是她,亦有其他人。”
“父王……”
“她是最佳,不必多言了。”
虞幕取来烛台,将百里珏的奏表烧了:“尚宫,送三殿回去。”
“是。”
百里珏自殿门走出,行至王殿与大门正中央,屈膝跪下。
“三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尚宫要把他扶起来,百里珏轻轻推开。
“有劳尚宫,回禀王君,我不愿娶她。”
“唉”
侍者转身离去,唯留她一人在此跪着,王殿空旷,天地茫茫,她贵于正中央,似一滴倔强的墨点,落在虞幕积压成堆的奏表上。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还在跪?”
虞幕笔下不停,胸中怒气却已然积攒。
“是,三殿下还跪着,今日风大,他大病初愈,这……”
一记眼刀飞来。
“仆失言”尚宫拱了拱身,端上清茶。
“新茶,王君消消火。”
虞幕重重放下笔:“哼!你不知我火从何来?饮之安能平否?拿走!”
“是。”
尚宫缓步退出殿外。
优秀的狗腿子总是要明白主子的心意的,他路过百里珏身旁,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
……
百里珏殿门被人轻轻敲响,筱清尘闻声抬头,眉头轻蹙,思索来人是谁。
不会是仆人,百里珏告诉了他们不要扰我,也不会是百里珏,她回自己的殿敲什么门?她把笔放下,缓步走到门前。
“谁?”
“仆事于王君身侧,有事通传于……贵人。”
一路走来,日头烈着呢,他擦了擦汗,一时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筱清尘听百里珏讲过,尚宫命唤言巢,自小便跟在虞幕身边了,他来……
虞幕找她?筱清尘心下惴惴,启门迎人。
“尚宫康泰。”筱清尘拱手行礼
“贵人多礼了。”言巢看她身上披着百里珏的氅,心中甚是不解,都如此了,为何一直拒婚呢?
“尚宫喝茶。”筱清尘端茶过来,端的是一派恭敬。
“贵人不必如此,仆来此有一事告之。”
“大人请讲。”筱清尘喉咙有些发紧。
“少君已于王殿跪了一个半时辰了,今日日头烈,风又大……”
“她病刚好!这是干嘛?”筱清尘闻言脸都皱到一块儿了:“劳烦大人带路,我去唤她回来。”
巢:……都这样了,拒的哪门子婚呢?
“贵人随我来。”
……
两人疾走,筱清尘恨不能骑鹿蜀飞过去。及至王殿,看到了百里珏在那跪着,筱清尘取来言巢臂弯上挂的氅,披在她身上,蹙着眉:“你这又是何苦,先前应我量力而行呢?”
百里珏身子已经跪僵了,看到来人,心中一惊:“你怎来了?”
她转了转头,看到言巢心下了然,叹了口气,苦笑着开口:“尚宫大人,果然善查人心。”
“仆惶惶。”
言巢拱了拱手,进殿了。不多时又出来:“少君,王君传入。”
她缓缓起身,腿已经木了,险些又跪下,言巢和筱清尘慌忙扶住她,筱清尘暗暗掐她的虎口。
百里珏吃痛回首看她,又受一记眼刀,讪讪然笑了下。
尘:笑的比哭都难看。
扶到殿外,筱清尘正要随她进去。
“贵人且慢,王君只唤了少君一人。”
两人对视,百里珏以眼神安抚她。
……
“儿臣参见父王。”她又跪下。
虞幕看她脖颈满是汗珠,面色苍白,唇色发白,还被风吹的干裂。她在病中自己日日挂怀,案牍劳形数月,一朝病好,她不说来帮自己,反而为了一个婢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孝子!火从胸腔冲出,深呼吸几下,依然难平。
他抬手掷出手中竹制笔杆。
笔头砸中百里珏的额角,墨汁缓缓流向眼角。
“父王。”
“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即刻把殿前那人处死!”
“父王!”
“她已然知道你……”
“要么留为己用,要么便让她把命留下!。”
“可……”
“孽障!”
百里珏闻言怔怔,父王从来没有如此骂过她。眼中渐渐起雾,她低下头,不再言语。
默然良久
“退下。”虞幕声音沉沉
“是。”百里珏亦无颜再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