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内,虞幕和衣而卧,春种时节本就事务庞杂,百里珏病了,他少了得力的副手便只能一力担起这国家,他已许久未阖眼,现下刚下朝,官员请示的奏表还未呈上,他方才得有片刻喘息。
他年将60,已不年轻了,日日案牍劳形,他的双鬓好似又斑白了许多,帝王华服着在身上也掩盖不住他内里的疲惫忧惶,待珏儿再长两年,待他为虞均铺好称王路,他便让位,在后面看着,看着他的三个儿女,都好好的,他也可以颐养天年了,可珏儿偏生病了,可他忙的根本抽不开身去看她一眼,只在百忙中嘱了尚宫一句,让他找可靠的人寻医,自百里珏卧病,他的一颗心便高高悬起没再放下过。
想到这他自胸腔长叹一口气,仿佛叹尽了前半生无奈,如若珏儿是我的骨血,如若珏儿是我的儿子,如若如此……
他脑中浮现出百里珏的脸,渐渐与那个女人的脸重合,她们长得多么像啊?一滴浊泪从眼角流出,沿着岁月的纹路滑向鬓角,渲染出女人年轻姣好的容颜。
“为何叛我?”
泪一股一股,沿着整齐的发丝流到丝绸枕头上,他此生也不会得到答案了。
……
百里珏殿门紧闭,她嘱了宫婢非自己有令,任何人不许入殿。殿里唯有她和筱清尘二人,宫婢七嘴八舌传开了,百里少君在病中被一女子迷了心窍,日夜笙歌呢……
殿内,筱清尘正在为她煎药,炉子上药罐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刚刚为她艾灸过,此刻屋中温度灼人,她仅着中衣亦汗湿了额头,百里珏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但比以往好多了,清醒的时刻多了些,虽然大都恹恹,但比起以往醒亦不知醒,神台要清明得多。
不多时,她盛了药在一旁搁着,按照子午流注给药,还要一会儿,到那时百里珏兴许会醒来,药也该放凉些了,她蹲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汗湿的脖颈和额头,手臂,手心,一如之前百里珏照顾她那样。
过了一会儿,百里珏醒了,睁开倦怠的双眸,望向她
“你醒了?还挺早的,昏迷的时间比我预想的短,不错。”
她大咧咧的笑着,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而且语气中还有些小骄傲。
百里珏眨了眨眼,看着药雾缭绕的屋子,若不是见到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天上。
她动了动臂膀,反手使力,想撑起疲软的身子,但使不上一丝力气,脑袋无力的跌入床榻。
筱清尘看穿她的意图,拿了她昨日盖的被子,折了折把她缓缓扶起,然后放到她身下让她借力倚靠着。
“多谢。”
筱清尘:“没事,正好药也要凉了,喝药吧。”
这是今日第三剂了,之前昏着喝了多少药都无所觉,现在好些了全身的感官都回来了些,她只觉全身酸痛,饮药饮的舌根发苦,舌尖发麻,可这已经好很多了,她苦笑着应好。
筱清尘一勺一勺将药给她喂下,喝完后她去到书案旁将碗放下,又在药篓里取了个什么东西,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吃苦了,漱漱口吧。”
百里珏从善如流,任她摆弄,筱清尘看她病中如此乖顺,想到了谢熙家的小猫。她盯着百里珏抿着嘴角笑,等她漱完口又给她倒了一小杯温水,让她慢慢饮下。
“给你个好东西。”
她神神秘秘的展开自方才便紧握的左手。
百里珏看到里面是一个被桑叶包裹着的物什,方方正正的。
“此为何物?”
她的嗓音被病染上疲色,低低柔柔的,温柔的好似能滴出水来。
“梨膏糖,我师父熬的,专门给你带来。”
百里珏眸中神色晃了晃,愣神了一会儿:“那要多谢夫子了。”
筱清尘剥开桑叶,漏出梨膏糖不规则的,金黄晶莹的外表。
百里珏此刻觉的这不是一颗糖,而是他们师徒二人晶莹不规则的心,为何待我这样好呢?她不知夫子的心,也不知眼前这人的心,但在明了二人心之前,她便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真情须得珍惜。
筱清尘伸手喂到她嘴边,她顺从的张口含去,柔软的唇无可避免的轻碰到她的手指,令她想到自己给小猫喂猫条时,手上不小心沾染上的话,小猫会来舔舐。
她觉得有些痒,收回去食指拇指轻轻搓了搓。
可糖刚入口,百里珏缺突然呕出一口黑血,血落在地上,四下溅起,亦溅到了二人身上,那可怜的糖也咕噜噜的滚到了一边。
百里珏眉皱着,明明是好些了,怎会……
筱清尘随手取来了个不知道用途的器皿,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你怎样。”
她微微气喘:“我……我……怎会如此?”
她感到了手上腕传来的力道和温凉的触感。
微微笑道:“无事的,我在,可还要呕了?”
果然,她又呕了一阵,血平平铺满那器物。
待她平复,筱清尘又取温水喂她漱口。
百里珏望着那黑血,顿时心有凄凄:“清尘,我可是病入膏肓了?”
筱清尘顿时明白,原来是被吓到了笑着轻轻拍了她手:“想什么呢?这是在排毒呢,你若排不出,我还要自你穴位放血。”
百里珏闻言顿时眸中添上亮光:“当真?”
筱清尘笑笑,没答她,只又取了梨膏糖塞到她嘴里:“有我在呢……”
声音低低的传入百里珏的耳朵,她能感受到其中的可靠,她是在说,放心好了,一切有我在呢。
她舒了口气。
“药喝完了,你是要躺下还是再坐会儿?”
她躺了太久了,背都僵了:“我且坐会儿吧。”
“好”
说罢她取了布,将地板上的血迹细细拭去。
“可着宫婢来做。”
她手下不停:“还是不了,你的药炉都能被人做手脚,可见此人在你身边必有眼线,我为你熬药皆是两幅,目的就是掩人耳目,万一宫婢进来看到我这套行头,就败露了。”
百里珏听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往日她康健,没注意身边何时有了这些虫蚁,现下病来如山倒,方才被人趁了危,待自己康复,定然要把这殿中之人好好筛一筛了。
“此间是我不查,有劳清尘了”
她把那浸了血的布丢进方才盛血的器皿里:“我这几日观察了下,为你熬药那婢子好似与宫中其他婢子不太熟悉,我想这个细作应当是在你病后才安插进去的,在你好之前不要动她,以防打草惊蛇。”
百里珏闻言点了点头。
筱清尘把屋里收拾了一下,把秽物端出去放到殿外,等着明日有人来收拾。
她伸展了下身体,深呼吸了下,吐出吸了一天的药气,中天无月,今天的夜格外的黑。
“乌云蔽月,看来明日天气不好。”
……
筱清尘夜间被冻醒了 ,睁开眼便看到百里珏面朝自己蜷成一团。她下床在火盆里加了几块炭,然后走到床前付了付,伸手探向她的被衾,这人的脚是冰凉的。
她皱了皱眉,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在她身上,然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侧身抱住了那人,把脚放在了她小腿中间,她被冰的一哆嗦,那人感到热源,往她怀里钻了钻,两人相拥而眠。
翌日,晴雪天,筱清尘醒来看到怀里人清丽的面庞和略显杂乱的毛绒发丝,心中一片柔软,抚了抚她的头,慢慢起身,为她掖好被子。
她轻轻把门开了一道缝,看到了满天飞舞的大雪,洁白的冷玉铺满王宫,衬得朱红的墙更像鲜血染就,她心中感叹,多像拍电视剧啊?
她此刻想出去奔跑,她不能,所以她多看了会儿,让这满天飞舞的雪在她心中奔跑。
她开门时间有些久了,冷风吹的她鼻尖都红了,奔跑的思绪被温度冷却下来,现代人的身体感受到了几千年前大雪的威力,她默默关上门,打了个冷颤去取那藏蓝色的氅。
她披氅伏案,不知过了多久,百里珏醒了,她的精神又好了些,看清了身上盖的两床被子,她昨日做了个梦,梦中自己回到了那年刚到舅舅那里当质子的时候,自己被随便安置在一间屋子里,冬日里没有炭火,很冷,她缩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来了,母亲来护着她,把她抱在怀里,寒冷的冬日被母亲用温暖的怀抱格挡在被衾之外,她便在无数个冬日有了夜夜好眠……
她没有起身,因为漏在被子外面的额头也感受到了冰冷的温度,她闷闷开口:“清尘?”
筱清尘正与那天书苦战,闻声抬起头来:“你醒了?”
百里珏没答,眨了眨眼:“今日很冷。”
她笑了笑:“是,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你想看看么?我出去给你抓一把。”她言语中透出兴奋。
百里珏闻言眸子暗了暗:“我不喜雪。”
筱清尘一时有些尴尬:“呃……嗯……”
她自顾自的说:“你把被子给我,不冷么?”
筱清尘此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好意思说“不冷的,昨天我抱着你,咱俩一个被窝睡的。”
于是:“我看你冷的缩成一团,就把被子给你了,我披了氅睡的,两个。”
原来如此,原是自己误会了:“今夜可着婢子换厚衾。”
“嗯,我等下喊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