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高的陶鬲里正煮着滚烫的粟米肉粥,袅袅烟气引得旁边嬉戏奔跑的孩童们不住地吸鼻子,咽口水。陶鬲旁是两张被绑了树枝固定的摇摇欲坠的木桌,而头上绑着布条的高大女人正半倾着身子,拿着觚从陶翁里舀出醴酒,她小心的端着觚,生怕洒了一滴:这都是粮食酿造的,若是洒在地上,可不要心疼死!
女人阿庆身材高大粗壮,是商朝女子典型的体型,有力、矫健。她回身要将酒倒进粗陶碗里时,便见旁边的凳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男人。
她顿时呆愣在原地:这,这是个族尹吧?她曾远远见过王叔比干,这男人长得虽然不如王叔俊,但这一身气度,这身上穿的衣服,真漂亮啊,看着像是丝帛,丝帛可是只有贵族才能穿的......
男人手里握着一把炙肉,无悲无喜,就那样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周围喧闹嘈杂,只有他身侧自成一方静谧。
阿庆愣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大人可要饮酒吗?”
她这肉粥和酒是打算用来换过冬的柴火的,当然,要是能换到一匹麻布,几个陶罐也行,家里的陶罐被娃子打碎了。
可......可是碰到这种贵人,打死她也不敢问他要柴要布啊!
男人并没有反应,阿庆也不敢多言。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少女匆匆而来,一眼看见了桌旁的男人,却没有立刻靠近。
过了片刻,她才有些犹豫似的,悄无声息地上前。
男人敲了敲桌子,她便坐下。
伏羲不开口,杨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相对。
“小跛子,小瘸子,没人要半截子!”
“打她,扔,快扔啊!”
尖锐的童声让杨妩忍不住蹙眉,她抬眼望去,见不远处有几个穿着粗布,打着补丁的男孩正围成一个圈,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拿着手上的小石子往圈里扔去。
时不时有男孩冲上去踢一脚,然后嘻嘻哈哈的跑出来,又推推同伴,同伴也跟着冲进去。
神王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杨妩看了看他,起身向那些孩童处走去。
那些孩子见了杨妩过来,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较为健硕的男孩走上去,伸手就要推杨妩。
“走开,少管闲事!”
杨妩一把抓住他的手,那男孩顿时觉得痛入骨髓,眼冒金星,觉得手腕的骨头好似被捏成了齑粉,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放开,放开!你,我叫我父来打死你!把你拉去鹿台苦役!”
杨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抬手便将他扔出两丈远。
其他的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不迭地跑过去拉着那健硕男孩,强行带走了。
一个大约五六岁,瘦小枯槁的女孩正跌坐在地上,她满身尘土,额头流血,手臂不自然的扭曲着,只有一双黑瞳无波无澜地望着杨妩。
是个残疾的孩子。杨妩叹了口气。
她只有一只右手,盖不住脚踝的衣衫下是空荡荡的左腿,鼻子是歪的,脸上爬满了大片青色的花纹,像是胎记。
一个残疾的、不能从事农业生产的女孩子,在这个朝代,她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杨妩弯下腰,轻声道:“我不伤害你,跟我走,好吗?”
女童并不开口,只是漠然地望着她。
杨妩轻声叹息,将她抱起,手指触碰到女童的瞬间便将她身上的伤口悉数治好。额头不在流血,右手恢复正常。
女童似乎神志不太清醒,对于身上的变化没有丝毫反应。
杨妩将女童抱回肉粥摊上,对阿庆道:“有劳,一碗肉粥。”
阿庆连忙答应着,舀了满满一碗肉粥放到桌上,还贴心地放了一把骨勺,眼神不住地往女童身上瞟,唏嘘地叹了口气。
杨妩右手拿起骨勺,舀了一勺粥,递到女童唇边,谁知道女童却并不开口,只是直直地盯着对面的神王。
伏羲神王掀起眼睫,与她对视,神色莫测。
杨妩眉峰一动,下意识地低头仔细打量怀中的女童,法力迅速在女童体内游走一遍,却一无所获。
这就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族孩子。
可是,神王怎么会?
人如果突然开始关注一只蚂蚁,那这只蚂蚁肯定有什么特殊之处。
片刻后,女童缓缓张嘴,牙齿咬住骨勺,咽下了那口肉粥。
杨妩又舀起一勺,却并未发现,清冷的月光下,白衣玉冠的神王浅浅勾起唇角。
那笑容带着几丝讽意。
杨妩一边给女童喂粥,一边道:“陛下知道摊主在想什么吗?”
神王并没有回答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杨妩也不在意,“她在想她今天亏了一碗粥,她原本想用来换布匹和柴火。”
“其实人与神在某种意义上差别并不大。”杨妩让自己把刚才那一句“一往情深”深深压在心底最深处,随口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人想活着,想衣食住行,想子嗣香火,神想与天同寿,纵横无敌。其实都一样。”
“本质越强大,**越强大。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却太少,于是痛苦周而复始。”
神王突然开口问:“你的**是什么?”
“想回家呀。陛下知道的。”杨妩笑得灵秀,眼底却毫无笑意,“那陛下的**是什么?”
神王眉峰一挑,淡淡道:“你想知道,我的**?”
杨妩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听说王母娘娘有一法器名为‘须弥幻境’,能照见三界生灵心底最深的**。我实在不知陛下坐拥三界,还会有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神王微微颔首,见对面的女子眼前一亮,跃跃欲试的样子,他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那东西对我无用。”
杨妩挫败地叹气。
神王问:“你就这么想知道?”
杨妩点头如捣蒜。
神王道:“我想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杨妩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就是睡一觉?”
神王默然颔首。
人群忽然爆发一阵喧哗,杨妩来不及追问,与阿庆抬头看过去,就见远处宫门关闭,一架由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正匆匆驶过闹市,向着城外而去了。
阿庆见杨妩的目光投过去,便道:“那是比干王叔。想来是宫内宴饮结束了。”
杨妩点点头。
第二日的午时,朝歌城外,悬崖。
杨妩抱着女童站在神王斜后方,俯视着那一辆马车停在黄泥小道旁。车夫取下象牙制成的小凳,扶着马车内的贵人下车。
那是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须发灰白、面容清癯而坚毅。他头戴高冠,身穿绣有饕餮的白色丝质礼袍,腰间佩戴一枚刻着玄鸟玉璜。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毫无半分血色。如果不是他推开了车夫的搀扶,能自行下车,杨妩还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那车夫担忧地想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比干脚步蹒跚,慢慢沿着黄泥小路走去,路的尽头是一间草屋。
有个女子正站在院子门口,一看见比干,便向这边奔来。
“夫君!”女子眼含泪花,上前抱住比干。
比干呼吸粗重,却仍是强撑着笑了笑,温声道:“夫人。我回来了。”
“夫君,大王可有为难与你?”
“不,并无。”比干说。
他面色苍白,容颜衰老,一双眼睛却黑亮得似乎有火在燃烧,让他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他站在院子门口,却并不进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杨妩蹙眉道:“他被挖了心。”
可他却还活着。
明明是普通人,毫无半分法力,被挖了心却还活着?
她上前一步看向伏羲,却见伏羲紧紧地盯着比干,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紧绷的状态,似乎生怕错过了什么。
她能感觉到,他想一把拉满了弦的弓。
冷厉,肃杀,危险。
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这就是,那场好戏?
让他特意换了装束,让女娲心神凝重的好戏?
比干在等什么?神王,又在等什么?
“空心菜,空心菜,水灵的空心菜——”
杨妩惊呼出声,“怎么,怎么会!”
黄泥小路的尽头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妇人!
对,就是突兀!她不是从远处走来,不是从空中落下,就像是一场录像突然掉了帧,她从无到有,突兀地出现在画面里!
她满面皱纹,枯瘦如柴,穿着土黄色的粗布,篮子里却盛放着青翠欲滴的蔬菜!
“呵。”
神王扯起嘴角,突然发出一声冷到极致的笑。
让杨妩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在这一瞬间,白衣玉冠,广袖如雪的男人不见了,她仿佛看到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色巨蛇。
他正盘踞着,高昂着头,死死盯着猎物。
比干见到这老妇人,身形一晃,他推开搀扶自己的妻子,注视着老妇人缓缓向他走来。
老妇人明明叫卖着空心菜,却像看不见他和妻子一样,马上就要从他门口经过。
比干哑着嗓子开口道:“这位老妇人,我有一事欲询。”
老妇人似乎才看见有人似的,堆着笑问:“贵人可是要买空心菜?”
比干道:“不,我不买。”
老妇人道:“那贵人想问什么呢?”
比干胸口起伏了一下,他缓缓地把手摸到心口,眼睛黑亮而幽深,一字一句的问:“菜无心可活。那,人.....无心呢?”
老妇人面容含笑,似是十分慈霭,却拉长了声音道:“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当然是......”
“必——死——呀!”
浩大苍穹忽然风雷涌动!
“轰隆——”
“噗——”比干闻言如遭雷击,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下。
他的须发瞬间苍白,大股大股鲜血从心口处涌出,染湿了他的白衣。
“天意,天意!”鲜血淹没了他的口鼻,比干眼里的火焰熄灭,他的手颤抖着指向天空,怒目圆睁,终于在不甘中走向死亡。
“夫君,夫君!!”她的妻子尖锐的哭喊响彻四周。
在这样悲伤的哭喊中,却有快意的笑声响起,“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人无心必死!好一个人无心,必死!”
杨妩震惊地睁大眼睛,向后连退了几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伏羲!
优雅,幽深,无爱无恨,无喜无怒的神王,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追寻一生的答案!他畅快而肆意地笑着,志得意满,骄傲而凛冽!
神王一步跨出,便带着杨妩和那女童来到了那黄泥小路上。
他脚步落地的那一刹那,闪电凝滞,哭声顿停,连风都被凝固在光阴里。
擎云宫上阿奢梨跨越门槛的脚步停在半空,凌霄殿上玉帝批阅奏折笔悬在纸上,朝歌王宫商王的手再不能触碰到妲己的脸。
三界的时间被神王停止了!
只有他和那老妇人双向而对,不过一丈的距离。
那老妇人挎着篮子缓步行来,那条黄泥小路本可容纳两人并行,可她却不紧不慢地直直朝着神王所在的位置走来,一步,一步,从容随意。
杨妩紧紧抱着女童站在一旁,她咬着牙,手心都被指甲掐出血,她身为仙子,如此巨力之下怀中的女童本该被挤压成齑粉,可女童却完好无损,一双黑洞洞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那老妇人。
杨妩这个时候不明白这老妇人的恐怖,她就是傻子!
是谁?羲和?刑天?烛九阴?是哪位古神?
不,或许,或许更恐怖一些......
天道。
近了,更近了!
他们之间的间隙只差三步!
杨妩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她以为神王会出手擒拿住这老妇人的时候,就在她以为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的时候——
神王让开了。
如云一样丝帛在空中微微拂动,白衣黑发的神王侧身,垂首,行礼。
伏羲神王向这个老妇人低头行礼,他仍带着骄傲而肆意的笑容,却恭敬而温和地说:“谨遵.....您的旨意。”
谨遵您的旨意。
那老妇人并未看他一眼,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那双苍老而无边无际的眼眸,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杨妩怀里残缺的女童。
女童随之垂首,欠身。
老妇人一步踏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陛下......”
“嗯?”神王回身望着那老妇人消失的方向。
“她,她是天道吗?”杨妩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
神王似笑非笑:“怎么会。”
杨妩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是天道,天道怎么会化出形体,在人间行走呢。
便听神王悠悠道:“你怀里抱着的,才是天道。”
杨妩点点头,“哦,我怀......”
她忽然明白过来,低头正对上女童黑洞洞的眼睛,手臂一酸,啪嗒。
把天道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