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他是野心勃勃的君王,直到那一天,我见证了命运的起点。”杨妩说:“也许没人会相信,伏羲神王毕生的追逐,竟然只是想.....”
那一场暴雨和争执就像从未来过,神王再次沉寂下来。杨妩奉命将十八颗舍利子们分布在三界各处,她踏过东胜神洲的海岛,飞过南赡部洲的密林,饮过北俱芦洲的雪山融水,也认识了正在西贺牛州传教的紧那罗菩萨。
那是一段新奇的日子,八仙在她眼前归位,阿羞曾为她倒一杯茶水,世间或真挚或卑劣的情感像风一样刮过。
她与她的朋友们告别,回到擎云宫。从此长伴在伏羲神王身侧。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的阳光格外绚烂,阿奢梨说比那年十日齐出汤谷,暴晒人间时还要灿烂。
听到阿奢梨的话,杨妩脚步一顿,深深地仰望着高悬的匾额,上面用仙家文字端正书写着“大正殿”三个字。
可在杨妩眼里,那三个字变换,扭曲,重组,变成更神奥晦涩的字符:无尽之始。
那是神的语言。
是伏羲神王手把手教导过她的,神的文字。
阿奢梨回头,她鬓边的珍珠流苏微微一晃,笑道:“怎么了,长宁?”
杨妩勉力笑了笑,附和道:“没什么,我是在想,今天阳光这么好,陛下一定很高兴。”
阿奢梨点点头,主上心情愉悦,她们这些侍者才能松一口气,“大约是娲皇陛下来了的缘故。”
杨妩默然颔首,默默抱紧了怀里深紫怒放的三枝万年春。
她们走上台阶,阿奢梨与守在门口的宣崎对视一眼,宣崎不动声色地摇摇头,阿奢梨和杨妩便默契地停在殿门前。
杨妩等了一会,见殿内毫无动静,便走到廊柱前,仰起头,望着天上浩荡空明,没有半点云彩的苍穹,眼底泛起深深地忧虑:今天的阳光这样好,那代表着神王的心情,糟、透、了。
是啊,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对他的了解居然是错误的。
越是赤日高悬,光明普照,他越危险。
反而雷声大作,暴雨如注的时候,他才是愉悦而安全的。
上一个天气如此美好的日子,海神禺强死了。
那今天呢?今天谁又会死?
殿门洞开带来的凉风刮到她脸上,身后阿奢梨和宣崎已经躬身屏息向来者行礼,杨妩也转过身,却怔在原地。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
他一身素白,衣袍如云垂落,袖广而静,腰封紧束,令身形愈发挺拔。发冠高束,黑发清冷,玉簪横插,折射出极致的清冷。日光自殿顶洒下,绕在他周身,仿佛天地为他而立,凡俗不可逼视。
光映照人。
这样的神王伏羲,也是此生第一次相见。
他挟着一身清冷的霜气,漫步向她而来,她已经算是高挑,可却仅仅到他肩头。
“走吧。”他握住她的手腕。
“去.....去哪里?”
“去看一场好戏。”
杨妩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了几步。便听到殿内一声呼喊:
“伏羲!”
刹那间内外俱寂,女官们屏息凝神不敢妄动,杨妩也带上一分惊疑,因为谁都能听到娲皇声音里的凝重和担忧。
可是三界之内,有什么好让女娲担忧的呢?
神王停住,却并没有回头,只右手微抬,向后一挥,便与杨妩消失无踪。
杨妩怎么也没想到,伏羲会带她来朝歌。
这已经是人间的晚上了,但奇怪的是朝歌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这已经是商王寿执政的第十五个年头,年富力强的商王在去年刚刚征伐了有苏氏部落,获得战利品无数。其中最璀璨的就是有苏氏族长的小女儿,苏妲己。
为什么一个贡品,或者说战俘能被称为“璀璨”呢?
因为她太美了,也因为她已经被册封为王朝的新王后。
仲秋之月,王叔比干以五百人牲大祭天地与祖先,奉龟甲问卜,兆纹大吉!王以天地祖宗之命,册封新后,特许解除朝歌三日夜禁,令万民共沐荣光!
平日入夜后肃静无声的朝歌,此刻人声鼎沸。自宫城起沿主道两侧,每十步便设立一火盆,松木与柏枝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和馥郁的香气,商朝的子民们虔诚地相信,火能驱邪避凶,带来祥瑞。
人头聚集的中心是一盏巨大的陶灯,里面盛满兽类的油脂。一群身着彩衣,头插羽毛,脸戴鬼面的巫女们正围着陶灯,手持石磬、手鼓、陶埙等乐器跳着奇异和野性的步伐。那好像是一种祭祀的舞,隐隐能透出几分峥嵘杀伐!
百姓们虽然身着粗布麻衣,两颊干瘦,多显疲惫老态,但脸上却是愉悦而兴奋的。他们手拉着手,围着巫女们跳动,口中发出悠扬神圣的歌声——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
多么繁盛多么美好啊!我们手持小鼓快乐地击打着。鼓声洪亮和谐,用来娱乐我功业显赫的祖先。
“既载清酤,赉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
君主的子孙祷告祈请,赐予我们福禄和成功。鼓声深沉宏大,清亮的箫管之声相和。
火光熊熊跃动之下,将每一张脸庞都照得通红。
他们在赞颂商王朝的祖先。
“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我们请来了助祭的嘉宾,人人都欢乐不已。自从遥远的古代,先民就已这样行事。早晚温文恭敬,行事恪守礼仪。请神灵和祖先降临享用我们的祭祀,这是商王后裔的敬奉!
杨妩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典仪,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群,浑然忘我。
伏羲并没有打扰她,静等着她回过神来。
一曲歌罢,巫女们将什么东西扔在陶灯里点燃,火焰猛地窜高,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陛下带我来,是要看这个?”杨妩脸上还残留着几丝兴奋,却已经神志回笼。
伏羲今天穿成这样,绝不仅仅是为了带她来看一个狐妖的册封礼。
开什么玩笑,你家门口的蚂蚁窝换了新蚁后,你会专门换身衣服去吃席?
他们这样堂皇尊贵的气度却没有引来凡人们的半分注目,自然是神王扭曲了天道法则,让他们“泯然众人矣”。
伏羲究竟想看什么“好戏”?
白衣玉冠的男子淡淡道:“等。”
杨妩仔细打量了一下的清俊的侧脸,确认他不会突然大开杀戒之后,诚恳地问:“可以一边吃一边等吗?”
伏羲瞥了她一眼,颔首,“可。”
下一秒便被杨妩拽着衣袖拖进了人群。
临时辟出的“市”内,泥土夯实的空地上,席地排开数百摊位。
烤炙摊子最受欢迎,豚肉、羊肉、犬肉串在木钎上,于火上滋滋作响,虽然摊主定舍不得放盐和蜂蜜,但肉的焦香味已经足够引动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此时的商王朝还没有定下通用的货币,仍然保留着以物易物,最多使用盐、布匹、贝类等珍贵物资“购买”的习俗。一男子禁不住女儿的哀求,从背上的竹篓里掏出一尾鱼给了摊主,摊主掂了掂那鱼的重量,拿出两串犬肉递了过去。
那男子顿时不干了,嚷道:“你这老叟,我那尾鱼起码能换两个陶罐!你还来,我不换了!”
摊主把鱼往怀里一搂,眼珠一转待要说些什么,又见那男子身材壮硕,不敢硬来,便嘟嘟囔囔地拿了一串豚肉、一串犬肉递了过去,“你这鱼不好保存,若非我那小娃想吃鱼汤,我才不与你换!”
那男子懒得与他争执,拿了两串肉递给小女儿,扛起女儿在肩头走了。
杨妩拽着伏羲走到烤肉摊子前,油脂滴滴落在柴火上,瞬间被蒸发,引起更旺盛的火焰。摊主守着鲜红的肉块,正打磨着手上的骨刀。
“你换什么?”摊主问。
杨妩问:“你要什么?”
“柴火,陶罐,布匹,都行。”
杨妩点点头,手指贴着伏羲的手腕掐了个诀,然后在神王难得一见的淡淡迷惘中,从他雪白的衣袖里掏出了两个陶罐。
神王:“......”
杨妩:“咳......”
两个瓦罐不大,能被杨妩轻松环抱住,摊主看了看,伸出两个手指:“两串犬肉。”
杨妩摇摇头,把陶罐倾斜过去,只见里面有粘稠的橙黄色液体浅浅铺了两个罐底。
蜂蜜!
摊主睁大眼睛,虽然少,但是蜂蜜可是只有贵人才能享用的好物!
他忙不迭地抄了三串羊肉,三串豚肉,几乎硬塞给杨妩,然后从她怀里夺过了陶罐。
杨妩忍俊不禁,笑着摇头,拿了那几串烤肉走了。
她左手捏着五串,右手拿起一串豚肉浅浅咬了一口,因为缺少佐料,更能体现出肉的本味,鲜美弹牙,并不腥臊。
从前她看过科普,商朝时期人们便会“豮豕”之术,即他们已经了解到阉割过后的猪肉质更鲜美,性情更温顺。
伏羲从她左手拿过那些肉,杨妩才反应过来,“陛下,您也要?”
神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捏着被火燎地焦黑枯黄的木签,如晶莹的雪地里落下一捧灰,刺目极了。
伏羲垂眸看她,摇头。
在这样喧闹而火热的闹市里,被这样深而悠远的黑眸静静注视,杨妩突然感到心里像装了一个小人,正在敲击她的心房。
怦,怦怦。
我把我一生的好奇和跌宕都投注在他身上,她想。
神王低头,弯腰,丝缎一样黑发笼罩在她面前,她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
她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她手上的竹签上咬住一块肉,向左,撕扯,然后含在口中。
最后缓缓站直,一边注视着她,一边嚼碎,喉结滚动,咽下。
他的举动那样轻,她却经历了一场雪崩。
她快喘不上气了。
良久,她猛然转过身,背对着白衣玉冠的神王,继续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可惜,不是糖葫芦。”
神王握着竹签走在她身后,并未开口。
杨妩也不尴尬,自顾自的说着,语速又急又快:“按照三流小说的设定,您应该从未吃过这种东西,觉得我又新奇,又灵动,从此对我一往情深,矢志不......”
“嗯,我对你一往情深。”
“渝......”她停住脚步。
她僵硬地站着,几乎没有勇气回头。
“......您说什么?”
神王从她身侧走过,长发抚过她的脸,“我说,我对你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