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之后了,刚刚换心的杨妩长发披散着,坐在灌江口的悬崖上,目送滔滔江水东流而去。
她脸色很白,像是山巅亘古不化的霜雪。
迦楼罗坐在她身边,问:“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害怕吗?”
杨妩抱膝而坐,声音缥缈:“怕,怎么能不怕?”
她说:“人怕鬼,怕黑,怕幽深的水;怕死,怕野兽,也怕有权力的同类。”
“归根到底,我们怕的是未知的命运。”
杨妩冷冷地说:“他就是。”
他就是未知的一切,未知的命运,未知的幽深水域和水里看不清的巨蛇。
“可我看到你折断青铜枝蔓,对准了他。”迦楼罗说。
金翅大棚王唏嘘地道:“你比我,不,比这三界中每一个生灵都勇敢。”
她曾经尝试弑神!
不管她是否成功了,可杨妩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居然敢用武力挑战天地的极限。
这已是不可超越的勇气。
杨妩道:“不是勇敢,而是愤怒。我最讨厌别人想杀我。谁想杀我,我就先杀他。”
“我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的生命,除非......”
她清瘦的手指抚上心口,“除非,我心甘情愿。”
烛火在她脸上晃动,她似乎被吓得不知所措,一边紧紧盯着伏羲神王,眼睫快速地眨动着,呼吸急促,一边慢慢地向后移动着。
她慢慢地后退,神王也并不催促,似笑非笑的容颜依然近在眼前,直到杨妩后背撞上青铜烛台,她恍然惊醒。
杨妩慢慢扶着青铜烛台的枝蔓站起身子,她转身斜背对着神王,战栗地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伏羲道:“是吗?”
“咔哒。”
青铜树枝似乎承受不了杨妩的重力,被她掰断了一块,她紧紧握在手里,背对着伏羲,眼泪簌簌而落。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着我呢?”
“你觉得我会杀你。”
“您说过:‘异常者死’,不是吗?”
这也是她最恐惧的梦魇。
那日女娲与伏羲对坐,她随侍在侧。
女娲道:“禺强。”
她只说了一个名字,便沉默下去。
伏羲神色安宁,手上刻刀不停,淡淡开口:“杀。”
女娲沉默许久,深深一叹。
伏羲停下刻刀,抬头直视女娲道:“我说过,异常者死。”
她站在门口,紧紧交扣着手指,双手互相绞缠,让关节都变得青紫。
北海有神,鸟身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其名禺强。
海神禺强,古神之中统御大海的尊者。
神王摧毁他,只用了一个字。
杀。
杨妩不知道什么叫“异常者”,可她知道,一个穿越者,永远不可能是“正常”的!也许,曾经有很多穿越者出现过,或许变成人,或许变成妖,又或许,更幸运一点:
变成古神。
然后被神王发现,被神王抹去,神王才会说——
“异常者死”。
“你觉得,你是‘异常’?”伏羲问。
神王的声线清越空灵,无悲无喜,但却引起杨妩心中无尽的愤恨,她豁然转身指着神王道:“不是我想的!”
她全身都在发抖,将心中累积的郁气,愤怒,恐惧一股脑的发泄出来,“不是我想的!谁想来这个鬼地方!谁想被追杀,谁想挨饿受怕?谁想跪你,谁想给你当奴婢?!我有家,我有家的!”
“我们家没有太多钱,可我爸妈从没让我饿到过!他们支持我选喜欢的专业,每次我放假回家,我妈都回来我房间陪我聊天。我爸话少,可我爱吃的东西他都会买好了放在冰箱里等我回去吃!”
杨妩眼眶通红,眼泪静静地流下来,“我毕业了!我马上就可以赚钱了!我妈说她给我买了新电脑,等我跟同学们......跟同学们旅游完,我就可以......我就可以回家了。”
“可我一睁开眼,就是杨戬和杨婵的血。那么多血......这个鬼地方,我受够了!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
“谁要给你当奴婢,谁要每天战战兢兢揣度你的心思!你就是个疯子!你脑子不正常!这里的人都不正常!”
这样充斥着杀戮,争斗,神魔共存的世界,让她不得不快速地改变,以求得一分生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于她回首前路,只觉得自己都快面目全非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道:“你要杀就杀,我江雾不怕你。”
迦楼罗听到这里,不由得倒抽一口气,“你......你骂他疯子?你还说他脑子不正常?”
天道在上啊......
杨妩看了看她麻木的神情,不甚在意地说:“我又没说错。”
他就是脑子不正常。
杨妩说:“我原本是想示弱,尝试给我自己求情的。谁知道说着说着收不住了,只想先骂他一顿再说。后面我换了个策略,想把他哄骗过来。然后......”
迦楼罗的神情一言难尽,艰难地问:“哄骗过来.....然后?”
“然后捅他一下。”杨妩不以为意道:“我都要死了,不捅他一下,很亏。”
“啪、啪、啪。”
迦楼罗王默默鼓掌,然后表示:“以后谁再说你哥是天庭反骨仔我就要闹了。”
杨妩磨了磨牙,暗含威胁:“还听不听了?”
“听!你接着说!”迦楼罗连忙收敛了表情。
她以为自己很快会死在神王挥袖之间,咬着牙死死登着他,想着:死了也好,也许死了就能回家了。
可伏羲似乎没有生气,他没有这种情绪吗?或者,从来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骂他?
他被气懵了,没反应过来?
神王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说了一句她从未想过的话:“做杨妩不好吗?腾云驾雾,与天同寿。”
当然好。
九天四海,都可去得。有自保之力,不再惧怕山间的野兽和坏人。可以永葆青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长生不老。
孙悟空乘船出海,去往方寸山求教,不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吗。
可是......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道:“玉帝刚刚杀了我......杀了瑶姬。杨戬,杀了九个金乌。这里的人都不正常。”
哥哥杀妹妹,弟弟杀哥哥。你杀我,我杀你,日日活在仇恨和杀戮之中。
神王道:“你知道,这不是阻碍。你走出擎云宫,代表的就是我。玉帝和佛祖会敬你如贵客,漫天神佛都会匍匐在你脚下。”
杨妩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伏羲的容颜,那是一片纯然的黑色。清俊雅致的眉峰下,是一双幽深的黑眸,如果非要寻求一些比喻的话,那应当是夜色下静默涌动的大海。
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似是静水中蜷曲漂浮的水藻。
那双眼睫轻轻一颤,威仪自显。
“可他们跪拜的是你,不是我。”杨妩说。
神王淡淡道:“你就是我。”
那时候的杨妩根本不能理解到神王的第二层的意思,她只能紧紧握着手上的青铜树枝,猛地摇了摇头,“不。”
擎云宫外夜色深沉,隐隐有风起。
“为什么‘不’?”神王追问。
因为他们敬畏的是神王,是伏羲,是权力,和力量。
永远不可能是她。
况且......
“为什么一定要追问这个答案?你不杀我吗?”杨妩强撑的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她疲惫地跪在地上。
神王起身,黑色的衣袍上流动着金色的脉络,像是蜿蜒的灵蛇正在悄然呼吸,他径直走到杨妩面前,居高临下地抬起她的脸。
泪水把她的脸浸透,秀丽得像一轮雨后的新月。碎发粘在额角,露出那一双眼睛,通红的眼眶,含着一汪黑白交织的泉水。
男子捏着少女的下颌,微微倾身,“伏羲琴,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它甚至没有名字。”伏羲说:“可它是三界第一至宝。”
“因为它是我的琴。”
“也许有朝一日,伏羲身边的杨妩,会是三界中最尊贵的仙子。”
“玉帝,如来,阐截二教,所有今日高于你的,未来都会向你屈膝。”
“他们会讨好你,奉承你,拿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来交换你的只字片语。你可以有很多你喜欢的东西,法宝,法诀,灵宠,宫殿,漂亮的男人或者女人。”
“甚至,你可以参悟天道。你可以知道,天道的美妙。那是,无上的快乐。”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杨妩甚至可以听到风铃急促的响声。
叮铃,叮铃,叮铃。
伏羲温热的吐息流连在她脸上,热意从脸颊涌动到脖颈,到喉咙,再到四肢百骸。她被完全地控制伏羲的怀里,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挣脱的余地,杨妩感觉自己的心飞速地颤动着。
她甚至快握不住手上的青铜树枝。
“你说的......”杨妩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哑着嗓子道:“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
她的手深深掐进了青铜树枝里,鲜血涌出,让她清醒,“我要回家。”
“我爸爸妈妈在等我。”
轰隆——
打雷了。
“你宁愿做一个只有几十年寿命的凡人,受尽生老病死的折磨,也不愿意超脱。”
“如果,如果我只是杨妩,也许我会的,陛下。”听到雷声,杨妩难以自控地哆嗦了一下,然后被伏羲紧紧扣在身前。
杨妩右手缓缓抚上伏羲的腰,雪白的手指在他身上流连,“我会如陛下所言,借着您的权势向上爬,然后,把所有威胁到我的生灵全部踩在脚下。”
“可我是江雾。我有家,我有父母,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江雾,不是杨妩。”
“我只想做江雾,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我要爸爸妈妈,不要长生不老。”
“永远做江雾,此心,不改。”
少女的眼泪缓缓流淌,从男子的掌心滑落,留下一道炽热的泪痕。
神王手指微微一蜷,眼底似乎有什么快速的划过了,“此心不改?”
“是,此心不改。”
话音刚落,擎云宫外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杨妩手中的青铜树枝高高举起,直直地刺向伏羲后心。
杨妩从没想过这一击能成功,就如神王也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心思来应对一样,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深邃的眸子被她的影子完全填满。
倔强,莽撞,不自量力。
可是,很美。
很美。
青铜树枝在触碰到他腰背的那一瞬消失无踪,身旁的青铜树烛台上,悄然长回那根一模一样的树枝。
时间倒流。
灯火大盛。
杨妩默然闭上眼睛,等着死亡的降临。
可等了很久,神王没有任何动作,他依然站在她身前,眺望着殿门外磅礴的暴雨。
他似乎有些讶异。
过了很久,伏羲说:“记住你的话,江雾。”
杨妩抬起头,迷茫地仰望着他。
“等你为我完成一件事,我送你回家。”
...
“为什么这件事一定要来做呢?”迦楼罗问。
“因为,他说......”杨妩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在命运之内。”
杨妩目光有些迷惘,“他需要一个幌子,一个可以为他吸引那些目光的幌子。他需要时间来完成他的计划。”
迦楼罗道:“你刚才说‘异常者死’,你以为我们是那些‘异常’。但应该不是。”
杨妩道:“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在我见过‘那个杨戬’之后。”
她摸着心口,好像想起被挖心的痛楚,“‘杨戬’是杨戬,‘杨戬’又不是杨戬。”
那,‘禺强’应该也是禺强,却又不是禺强。
迦楼罗欲言又止,风吹动了她的白裙子,让她感觉有一点冷。
“你想说什么?阿荇?”
“我,我见过伏羲。”迦楼罗强调了一句,“‘那个伏羲’。”
杨妩怔了很久,才“啊”了一声。
“他怎么样?像吗?”
迦楼罗想起那巨大棋盘上被分割成一块块的血肉,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不太好。也不太像。可能因为,伏羲不仅仅是伏羲吧。”
那个伏羲不像这个伏羲,因为这个伏羲,他原本叫师旷的。
“我不明白的你的意思。”杨妩迷惑地说。
迦楼罗摇了摇头,“你接着说吧。”
她答应过神王,要保守这个秘密。
殿门外的雨水倾盆而下,铺面而来的湿气让殿内平添了几丝凉意。屋檐上细密的水珠直直坠下,犹如一串串珠链,在白玉台阶上跌碎,融化,汇聚成流水。
神王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一如既往的深沉静默,好像刚刚那一场刺杀和威慑并不存在一样。
伏羲对杨妩伸出手,杨妩默然搭上,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紧,拉起,贴在他怀里。
外面风雨大作,可神王的怀抱平稳而温暖。
伏羲没有问杨妩的杀心,杨妩也没有请罪,他们只是面对着雨水琳琅,风声呼啸,静默不言。
“陛下真的会送我回家吗?”
“嗯。”
“陛下心情不佳?”
“没有。”
“可是阿奢梨姐姐说.......”神王心情极差时才会风雷涌动,暴雨如注。幸而这样的机会极少,几万年才有那么一次。
“她说的就一定对吗?”
伏羲瞥了她一眼,走向殿门口。他站在白玉阶上伸出手,雨丝倾斜飘落,落入他的掌心。
“......”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陛下。”
“说。”
“杨妩,她还活着吗?”
伏羲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问:在她穿越过来前,杨妩的魂魄还活着吗?是她占据了杨妩的身体,害死了杨妩,还是杨妩已经死了,她才占据了她的身体?
“这很重要?”
“是的,这很重要。”杨妩走上前去,“是不是我害死了杨妩,这很重要。杨妩有没有存在过,这很重要。”
“从来没有杨妩,你一直是身体的主人。只不过......”伏羲顿了顿,“你降生于瑶姬腹内,亦不能免于‘胎中之迷’,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后来逢家之变,前世的记忆轰然袭来,才让她连续十日呆滞木僵,犹如痴傻。
杨妩又变成了江雾。
原来,如此。
胎中之迷,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之一。在孟婆汤没有出现之前,天道会蒙蔽所有转世生灵的前世记忆,让他们成为一个崭新的生命。
即便孟婆汤出现,天道的兜底逻辑也没有消除。
杨妩低低地笑起来,笑意里泛着苦涩,却又有几分释然,“那我,我可以放过自己了。”
她从前看过很多小说,每每看的时候都感到奇怪:为什么穿越的主角可以这么快地抛弃自己从前的身份,不再思念过去的亲人和朋友,而能以坦然的心胸‘代替原主活下去’?
若说身体原本的主人将身体托付给她也就算了,可若是没有呢?
杨妩曾对朋友说:“若是我,即便我死,我也不想被别人占据了身体,代替我的位置,顶着我的名字欺骗我的家人,朋友。说什么代替我活下去,谁想让你来了?谁让你代替了?”
她说:“我只觉得恶心。”
“即便我死了,我的父母和爱人也该有知道的资格。”
妈妈的怀抱里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爸爸做的饭菜再也喂不到亲生女儿的口中,朋友和爱人被另一个人堂而皇之的占有,然后居高临下地评判“原主”的所作所为。
她的名字都会被新人拿去,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原主”代号。
不要说什么穿越的人也是无辜的,那被顶替的才是更无辜。
杨妩道:“每一天,每一个时辰,这个问题都拷问着我。每一次遇见杨婵,每一次听到她的呼唤,我都羞愧难当。因为我占据了她妹妹的位置,如果她知道,如果真正的杨妩知道,她们该多么痛苦。”
伏羲道:“这就是你借着宣崎去地府,偷偷翻阅生死簿的理由?”
杨妩并不意外自己的所作所为被神王看在眼里,她坦然地点头承认,“我那时候在想,我一定要找到杨妩的魂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找到,然后?”
“还给她。身体还给她,身份还给她,亲人还给她,命运也还给她。”
“你不怕死吗?”
杨妩看着伏羲神王认真地道:“我本就死了。生死由我而非命,吾心可照明月光。”
就像银行卡里的余额,用完了就是用完了,再难受也是用完了。用完了,不是她拿着别人的银行卡写上自己名字的理由。
“如果杨妩的魂魄在你面前,你怎么做?”
杨妩笑了笑,“我会求陛下。”
“嗯?”
“求陛下给我一个不疼的死法。”
伏羲盯着她看了一会,似乎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然后笑了。
在这一瞬间,擎云宫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整座不周山,暴雨飞溅之下,依然遮不住神王飞扬的笑声。
不羡群仙高宴处,不惧幽冥轮回往。
生也死也长由我,吾心可照明月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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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异常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