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妩踏着祥云朝九天宫飞去，她穿过云雾，掠过山川，一路都很安静，然而只剩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的当下，她直直地坠落下去。
这是一片荒芜的树林，下界好像是冬天了。
万物萧瑟，光秃秃的树木被刺骨的寒风吹过，隐约形成诡异的呼啸。
杨妩跪在地上，右手扶住一棵树，指甲抠在干枯的树皮上，剧烈地干呕着。
她一向挺直的背深深弓下去，像一只濒死的兽。
“呕......”
她面色惨白，冷汗让头发贴在脸上，抑制不住地哆嗦着。
迦楼罗站在她身后不远的距离，背对着她倚靠在一棵树上，急促地呼吸着。如果有人能从天空俯瞰她们，就会发现她们的眼瞳深处是如出一辙的，深深的恐惧和茫然。
就在方才，在杨妩手一抖把无骨舍利摔在地上的时候，伏羲神王轻巧地捡起来，放回她手里，有些诧异地询问，“你怎么了？”
“为什么......阿奢梨姐姐......她会有前几代......的记忆？”
伏羲漫不经心地答：“用惯了。”
用惯了。
杨妩和迦楼罗都是聪明的女孩子，她们在刹那间便明白了神王的意思。
神王“清理”了获罪的女官们，就像他的弟子遮罗珈“清理”岛上那群凡人一样，轻飘飘地摧毁了他们。
但神王没有耐性去调教新人，他只需要一群“用惯了”，能体悟他喜怒举止的“人”。所以先代女官们获罪被诛之后，他将记忆灌注进入新人体内，新人又变成了“用惯了”的“旧人”。
你能说伏羲神王是“恶”，是“坏”吗？
不能。
就像迦楼罗层说过的一句话——“参照物不同”。
你的手机内存满了，电池坏了，或者只是因为跟不上潮流了，你去店里买了一个新的。那我请问，你第一件事做什么？
迁移数据，对吧？
对。
你开始迁移数据，把新手机变成你“用惯了”的旧手机：它们有一样的照片，一样的资料，一样的闹钟，一样的app排列结构，一样的密码存储。
你很开心，你去刷视频去了。
至于新手机它叫什么名字，是ihone16还是iphone17，对你有意义吗？它们在你面前都只能叫“手机”。
新手机有没有想保留的“设置”和记忆，你关心吗？你问过它吗？
它从哪个生产厂家而来，经历多少天的配送来到你手里，你在意吗？
你不在意。
因为它是“手机”，好用，能用，不给你添乱就可以了。
那我能谴责你冷酷无情，毫无人性吗？
不能。
因为人换新的手机，如此天经地义，如此理所应当。
而阿奢梨这几百位女官们，就是伏羲神王的“新手机”。
所以迦楼罗和杨妩都明白：神王没有恶意。或者说这些“新手机”根本配不上神王的“恶意”。
他真的没有针对任何人。
所以她们不能谴责他，可这种极端的“天经地义”恰恰就是她们恐惧和恶心的源头。
人类买手机，迁移数据覆盖出厂设置，那是因为手机真的没有自我意识。手机不会哭着跪在你脚下求饶，求你给它留下一点点内存空间，因为它有初始的壁纸，它很喜欢。
然而，那些女官们不一样，她们是“人”，是会哭会笑，会恐惧，会思念，会厌恶的——
生命。
伏羲神王知道吗？他知道！可在他面前，这样的生命不算生命，甚至不够资格被看一眼！
遑论考虑和尊重她们的意见。
神王需要一批工具，她们便被送了来，从此记忆灌入，再也回不到过去。
阿奢梨从前叫什么？宣崎喜欢什么颜色？流梦跟母亲最后吃的一顿饭是什么？不会有答案了。因为不同女官们千万年的记忆席卷而来，时间洪流冲刷之下，她们扪心自问，连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她们只剩下一个使命：侍奉神王。
她们知道自己不会是最后一代，自己的记忆也会被从脑子里剖出来，再灌入下一代“阿奢梨”的身体里。不论岁月如何轮转，擎云宫的女官们将永远年轻鲜活。
迦楼罗看着杨妩吐得眼眶通红，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明明吓得发抖，可在这片树林里，她哭都不敢哭出声。
神王洞察天地，她没有任何可以逃避的空间和时间。
迦楼罗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她，把手轻轻放到她肩膀上，突然很想问：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害怕极了？这些年，面对如此恐怖的主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这早已过去的时间里，杨妩一个人蜷缩在树林里，面对苍茫天地，惶惶无助，甚至没人看到她此刻的痛苦。
直到数千年岁月呼啸而过，在诸神寂灭的今天，另一个异世而来的女子悄悄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即便她丝毫感知不到。
杨妩没有给自己太多的时间，她扶着树站起身来，被裙摆绊了一下，但脸上的痛楚已经消失了。
迦楼罗还没来及为她松口气，便听她喃喃自语了一句话，让迦楼罗脚下一错，几乎摔在一旁。
杨妩说：“那我.....我是第几代长宁呢？”
迦楼罗眼睫颤动着，嘴唇微张，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因为她想起遥远的过去，那个与神王说出相同的“清理”二字的遮罗珈，在某个时刻，毫无来由地突然给她取了个名字——
“你喜欢‘扶光’这个名字吗？”
“什么意思？”
“嗯......就是太阳的意思。以后我叫你扶光，好吗？”
她是凤族的遗孤，跟小金乌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关。这样突如其来的名字让她忘记了拒绝和探索。而这一脉相承的师徒啊，连说出的字眼都如此趋同......
也许他们有着同样的习惯。
她闭上眼睛，只觉得悲从中来，一时间竟控制不住眼泪：那我，我又是第几代“扶光”呢？
迦楼罗任由雾气包裹了自己，这一刻她身心俱疲，她无力猜疑，也无力探寻。雾气消散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高居御座之上的女娲娘娘和拜倒在地的杨妩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娲的样子。
生命的起源，人族的母亲。
与伏羲的御座是雪白柔软的皮毛铺就的小塌不同，娲皇的御座更符合迦楼罗的预想：高高在上的，冰凉肃穆的，镌刻着无数神秘怪异纹样的，玄青色岩石铸就的宝座。
跟它的主人一样，神圣，庄严，兼具着母性的慈悲和冷酷。
是的，她一直都认为母亲并不仅仅是慈爱的。相反，她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存在：她执掌生命，也带来杀伐。
与伏羲的莫测但散漫不一样，女娲是端凝而肃穆的。
她端坐在青石宝座上，衣裙是浅碧色，犹如一泓深而广的清泉。她身上仅有两件装饰，一枚斜插在发髻上的玉簪，一条系在腰间的青色丝绦。
她很静，却不冷。她不像天空一样俯瞰众生，敲响命运的雷霆。她是沉稳的泥土，厚重的大地，轻轻一展手臂，便能环抱整个人间。
如果天地间第一个生命也有来处，那应当就是她的样子。
迦楼罗仰望着女娲，默默地叩拜下去。
她不跪伏羲，却跪女娲，因为......
作为您的孩子，这是第一次见面，母亲。
杨妩将手中的舍利子高高举起，她垂下眼帘，轻声禀告：“娘娘在上，奴婢奉命送无骨舍利至九天宫。”
女娲的目光淡淡投落在那锦盒上，不辨喜怒。
她手上一轻，锦盒便落在女娲膝上。
“只有无骨舍利？”
“是。”
“伏羲将五彩石给了它？”
“是。陛下的意思是，请娘娘助无骨舍利转生，以补天神石，铸其不死金身。”
女娲沉默。在漫长而极端的静默下，杨妩垂落的珍珠流苏有一丝颤动。
女娲缓缓开口，“你情绪不定，杨妩。”
杨妩垂落的手指微微一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女娲看了她一会，似乎在探寻着什么，片刻后道：“原来如此。”
杨妩见女娲似有所悟，怔怔地抬起头，女娲跟伏羲一样的，他们共同组成了彼此生命的半身。但也许是她身为女娲造物的本能吧，她对女娲总也是提不起戒备的心思。
杨妩浅浅苦笑一声，谁能对母亲产生戒备呢？
她面对伏羲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未知；可在女娲面前，她被看透的时候，她便会自暴自弃，无力掩饰什么。
“你害怕他。”
杨妩闭了闭眼，颓然地说：“娘娘，没有人能不怕他。”
女娲道：“她们失却过去，却永享长生。何须悲悼？”
女娲说的没有错，除了古神之外，任何生命哪怕尊如玉帝佛祖，也有天人五衰之大限。女官们出身再怎么高贵，也不可能越得过玉帝和佛祖，能侍奉神王得享长生，这是天大的恩惠。
可是。
“可是娘娘，您跟陛下都没有问过她们愿不愿意。”这样的长生，如果她们不愿意，与永恒的酷刑有什么区别？
“下界奉三牲以祭吾与伏羲。”女娲缓缓道：“人族奉少女以娱河神。万族献女官以乞恩宠，皆为寻常。”
“以个体之敬献，佑全族之安稳，何苦之有？”
如果说对于伏羲而言，女官们的意愿被归纳与“不重要”三个字，那么对于女娲来说，这是一场双方都满意的交易。
世间万事无非相交、相换。如此而已。
我得到你的孩子，你得到我的恩赐。祈求风调雨顺也好，渴望子嗣繁盛也罢，总归你拿你有的，向我交换你要的。还要怎么样？
迦楼罗知道这个道理，甚至她知道女官们被送入擎云宫，那一定是她们身后的种族做出的决定。甚至，他们可能争着抢着把自家孩子送上去，以获取神王的恩宠。
那日敖寸心也曾骄傲地坦言龙族曾献公主以为神王女官，并得到了神王的心情可以影响天气的秘闻。这避免了多少龙族死于神王的盛怒呢？又在神王喜悦时攫取了多少利益呢？
权力太诱人了，哪怕只能分润到神王一点点的注目，便能带给种族无可估量的利益！
不管是上古时期凤族献太子给神王，还是迦楼罗知道的南海献公主给观音，都一样。因为权力，因为信息，因为个人的喜怒哀乐微不足道，因为人，属于家，属于族，唯独不属于他自己！
因为知道，所以绝望。煌煌权力倾轧而来，众生皆苦。
杨妩短促地一笑，“奴婢失言。”
女娲淡淡一颔首，“去见见杨婵吧。”
杨妩俯身一拜，默然起身，她向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然而在即将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忽然转身，好像可有可无似的问了一句：“娘娘，长宁是谁？”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似乎对女娲给不给答案不抱任何希望。
而女娲听闻此言，却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是江雾。”
江雾是谁？
还没等迦楼罗看向女娲，九天宫雾气又起，逐渐掩埋了女娲和杨妩的容颜，迦楼罗对这样的场景交错已经习惯，但却一直不知道场景转换的规律。
似乎有人一直在控制着它们，只让她看到她能看到的内容。
迦楼罗眺望着被雾气遮掩的天空，焦虑地深深叹气，她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她不知道外面的时间过去了多久。
如果是神王在控制，或者天道在控制，那么天道和神王到底想让三界走向何方？
难道便如神王所言，紧那罗将统领三界三十三年？三十三年，多少神佛菩萨连尸骨都会化成泥了？难道神王想借着紧那罗的手清洗三界？
难道这是天道删除变量，释放内存的手段？
那她呢？她能做什么？
茫茫前路，如何继续？
雾气聚了又散，迦楼罗发现这又是擎云宫的一个少见的夜晚。四五座巨大的青铜枝蔓做成灯具散落在宫殿各处，上面点燃的却不是蜡烛，而是盛放着明黄色的花朵，照亮整座宫阙。
铁树开花，也许并非是千古难寻之事，只是仙家寻常罢了。
伏羲神王手上正捏着几枝万年春，花朵收尾相缠，似乎在编一个花环。那幽紫色的花朵缠绕在他修长的指尖，愈显尊贵雍容。
在他身前跪着的是十几岁的杨妩，为什么说她十几岁呢，因为她明显比初见时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美丽太多，但成年后眉目间惊人的柔美还没完全释放出来，让她稍显稚气。
此刻的杨妩神色复杂，似乎十分哀痛，又有一丝庆幸。
她从衣襟里取出一个青铜壶，奉到伏羲身前的小几上，叩首道：“多谢陛下，救我母亲。”
迦楼罗见了那壶，几乎要惊呼出声：炼妖壶！
炼妖壶，神族的宝物之一。众仙只知道它是仙妖克星，仙家被收进去不消一时三刻便会化为脓血而死，但迦楼罗却从转轮王那里得知，恰如阐教十二金仙赤精子的阴阳镜一样，一照则死，再照则生，炼妖壶也一样！
只要满足某个条件，这就是最好的养魂鼎！
杨妩的言下之意是，那里面，那里面装着瑶姬？！
伏羲神王，他出手救了瑶姬一命？！那为什么神王消失之后，瑶姬从没出现过？一点风声都没有，众仙都以为瑶姬已经魂飞魄散了。
伏羲神王看也不看炼妖壶一眼，只专注手上的花环，似是不经意问，“我听说，你在西海救下了杨戬。三年不见，他却把你认成杨婵了？”
杨妩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低声道：“是，我们是双生姐妹，二哥......认错了。”
“又或者，杨戬只喜欢杨婵这个妹妹？”伏羲颇有几分玩味地道。
这话便有些过了，可谁又敢说什么呢？
杨妩只能认下，“是。我资质不足，生性懦弱，也许二哥更喜欢三姐，不喜欢我这个妹妹。”
伏羲这才抬起头，笑了笑，“可你的确不是他妹妹啊，江雾。”
迦楼罗看到在那一刹那，杨妩脸上的血色褪去，寸寸惨白。
她翕动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
光影明灭打在上首神王清隽的脸上，看不清他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