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迦楼罗闭上眼之前，天是暗沉沉的，带着风雨欲来的湿润闷窒，而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宫殿里再次弥漫起淡淡的雾气。
阳光洒在她脸上，杨妩一声声呼唤父母的哽咽犹在耳边，她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另一座大殿之外，距离地面有着数百级白玉阶梯。她抬目望去，殿门往台阶的方向左右侍立着十位白衣紫带的女官们，左侧最靠近殿门的正是清冷优雅的阿奢梨。
女官们都着统一装束，非纱非绸，似是一种流动着银色光华的锦裙，紫色衣料缠绕在袖口和前襟，由胸前至下，宛如幽紫的藤蔓，又像是神秘的紫蛇。她们松松半挽着斜髻，任凭乌云一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全身再无其余装饰，只在右侧有一支镶嵌着明珠的朱钗，缀着长长的，长长的细密流苏小珠。
那些明珠不论大小，都氤氲着极致的水汽，似乎只要靠近她们身边，就能被那沁凉的灵雾抚平一切焦躁和忧虑。
迦楼罗从未见过这样的珠钗，太长了，流苏的尾端几乎垂到了她们的腰际。
她眼眸微眯，是错觉吗？为什么她觉得这是龙族的颌下明珠？
怎么可能？颌下明珠与逆鳞一样，是龙族骄傲的象征，龙性本淫，连自己的伴侣他们都不会送出去，如果想要得到这些珠子，除了杀了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而擎云宫的女官起码有数百位，若要制成这几百只珠钗，要杀多少龙族？
她摇摇头，压下了自己心中这荒谬的想法。
迦楼罗扫过去，十位女官静默沉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像凝固的雕塑。只有阿奢梨眺望着远处，似乎在等待这什么。她没发现杨妩，她也不知道这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杨妩去哪里了？或者，她在其他地方执役？
殿门关闭着，迦楼罗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上前几步就要穿过殿门。
她的衣袂刚刚掠过阿奢梨，便看到阿奢梨微微抬起脸，唇角有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回身望过去，只见杨婵，不，是长成了的杨妩，她踏着云彩轻飘飘地落到殿前。
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
时间冲刷去了少女时枯黄干瘦的狼狈，她出落成了三界少有的美人。
踏着水晶宫阙，衬着漫漫云海，她像一枝素白的梨花悄然照进这瑶庭玉阶。她像她姐姐，有着淡而远的眉目，不笑时流露出一分幽柔，一分静谧；又不像她姐姐，杨婵把倔强隐藏在温婉的外表下，而杨妩却微微抬着下颌，目光里透着峥嵘的冷意。
这是她原本的样子吗？应该是的。毕竟又有几个凡人能爬到玉阶上，从神王身边抢食呢？
从第一次见到杨妩，迦楼罗便看到了她隐藏在柔弱外表下的疯狂。
迦楼罗自认自己牵绊太多，做事时总想看顾所有人，求得一个圆满，所以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但杨妩跟她完全不一样。
她是个赌徒。
她不犹豫，不畏惧，在绝境里愿意孤注一掷，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至于代价，她并不在意。她想活，于是为此不择手段，哪怕下一刻就被神王一掌打死，她也并无憾恨：起码我努力过了，不去抢就死，抢了不一定会死，那为什么不抢？至于抢的是谁的，都快饿死了，枪神王的和抢乞丐的有什么区别？
不重要，她活下来最重要。
多幸运啊，她赌赢了。
迦楼罗看着杨妩漫步而来，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步伐却无一丝晃动，她似乎情绪不高，但看到阿奢梨还是努力显现出一丝笑意，轻声问道：“阿奢梨姐姐，是有仙家来觐见吗？”
阿奢梨点点头，瞥了一眼殿门道：“是灵山的燃灯佛祖。”
燃灯佛祖？
迦楼罗原本已经沉浸在这数千年前的秘闻之中，然而“燃灯佛祖”这四个字却像一柄利剑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云居师兄。
她情不自禁地抚上胸口：那里藏着燃灯古佛的舍利子。
凄清寒冷的大雪山里，浮冰之上，云居尊者微笑着对她说：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便把舍利子交出去把。
看，师兄为这颗舍利子而死，可到了最后，他原因拿这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去交换她的生存。
迦楼罗默默攥紧拳，没有万不得已，除非生剖了她，她绝不会把舍利子交给斗战胜佛以外的人。
她看着殿门，眨眨眼，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提前哪怕一天告诉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决定推师兄去死？
为什么？燃灯？
虚伪如你，枉称佛祖！枉为人师！
杨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点头。
阿奢梨见她情绪低落，双手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你去了趟地府，这是怎么了？”
杨妩勉强一笑，似乎不想多提，转换了个话题道：“我今日才知，原来阿奢梨姐姐是紧那罗族。”
杨妩话音刚落，就见素来端庄沉稳的阿奢梨面色大变，几乎克制不住地把手从她手里抽走，连退了两步，动作幅度之大连面向殿门的迦楼罗都被惊到了。
像是触发了什么禁忌一样，周围九位漠然肃立的女官们纷纷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杨妩。
那不是善意或者好奇的目光，而是对异类的敌视和忌惮。
可杨妩只是说了一句阿奢梨的种族，阿奢梨的确出身能歌善舞的紧那罗族，还曾经教导过遮罗珈歌舞，可这又如何？
就算现在紧那罗菩萨已经叛出灵山，可这也不会影响到其他紧那罗族人，尤其是神王身边的女官。
迦楼罗都能感知到这些沉默的压迫，更何况是处在正中央的杨妩了。她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忌讳，双手停在半空有些无措，但是她面上没有丝毫怯意，仍是挺直了脊背，笑着问阿奢梨：“姐姐怎么了？我年纪小，若是说错了什么，还请姐姐别与我计较。”
阿奢梨脸色如雪，仿佛遇到了莫大的恐惧，她深深吸气，避开了杨妩的目光。
杨妩还未来得及再说一句，殿门便悄然打开一道缝隙，宣崎走了出来。她显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不动声色地站到杨妩和阿奢梨中间，以一种完美无瑕的笑容对杨妩道：“回来了？陛下宣召，快去吧。”
这种不动声色的回护无疑被杨妩感知到了，她微微一顿，笑着点头，“是。”
杨妩推开殿门，迦楼罗慢了一步跟进去，她余光扫到宣崎正握着阿奢梨的手宽慰，其余九位女官也纷纷围上来，簇拥着阿奢梨和宣崎离去了。
她走进大殿时正看到神王和燃灯古佛对坐在窗下的小几旁。
这是第二次见面，迦楼罗相信，对于天地和众生而言，伏羲神王永远是众生目光第一个追随的对象。
他似乎是某种未知悲喜的天机。
神秘，威仪，清俊。
杨妩在三尺外跪下去，静默地伏下身子，乌云般的青丝漫过白衣垂落在地上，愈发衬得她雪一样的清丽。
迦楼罗并不意外，杨妩是个聪明人，她想活下去，就要顺应这里的规矩。
燃灯古佛也向杨妩看过来，目光不辨悲喜。
迦楼罗不愿看他，只看了看小几上那装着十几颗淡黄色石头的小匣子，那些小石子平平无奇，毫无半分仙气，迦楼罗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匣子旁边是一个小锦盒，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伏羲神王微微笑了，轻声道：“过来。”
杨妩抬起头来，似乎看到燃灯古佛，有了一丝迟疑，但很快便走上前去，随着她轻快的步伐，珠钗轻轻晃动着。
迦楼罗敏锐地意识到，在神王面前，方才情绪低落的杨妩已经消失了，她已经换上了她认为“合适”的情绪来面对伏羲。
杨妩跪坐在伏羲身侧，男人黑色的衣摆被她的白裙所覆，像是大地上弥漫了一场大雪。
神王指着小几上的淡紫色的果子，杨妩便毫不客气地整盘子拖到了自己面前，迦楼罗眼皮一跳，去看神王的脸色，却见神王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对燃灯古佛道：“霸道得很。”
杨妩对神王的评判不置一词，燃灯古佛当然不会顺着神王的话“谴责”他身边的女官，只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长宁元君率真坦诚，乃福寿之相。”
燃灯将匣子旁边的锦盒推了一下，问道：“不知陛下如何安排无骨舍利转生之事。”
伏羲神王伸手取了那个锦盒，打开，又合上，随手放在一边。
“你的意思？”
燃灯道：“阿弥陀佛，无骨舍利将为我佛门大圣，由死化生，恐需娘娘相助。”
伏羲神王颔首，“我会将其送往女娲处。”
燃灯苍老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又试探道：“下界东胜神洲，傲来国，遗有娘娘补天之神石，可锻就其不死金身......”
伏羲指着燃灯笑骂道：“你可比你师父贪心不足。”
燃灯低下头，作惭愧状。
“也罢。那也是天地所钟之灵物。舍给这无骨舍利，也不算辱没。”
东胜神洲，傲来国？
迦楼罗震惊地盯着那锦盒，那是......那是孙悟空？
孙悟空是这舍利所化？
那，那其他十几颗“小石子”也是舍利？它们，也转生了吗？
她不知道杨妩知不知道这件事，但只看到杨妩拿果子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像是错觉，她很快继续垂下头咀嚼。
燃灯佛祖事已毕，便起身告辞，倒退几步，推开殿门，漫步走下阶梯。透过窗户，迦楼罗看到燃灯走完整段阶梯，才腾云而去。
客人已经离去，杨妩清洁了一下手上的汁水，向后膝行了几步，留出一个对话的距离。
但这样的距离也还是太亲密了。
“东西给他了？”
“是。”
“你不高兴。”
“奴婢没有。”
“你觉得，是我拨弄了他的命运。”
“奴婢不敢。”
“等你再长大一点......”伏羲似乎想说什么，幽深的眼眸却又微微一阖，失笑，“罢了。”
迦楼罗明白那种情绪，遮罗珈很多时候会对她露出这种表情，意思是：“大人的事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去一边玩吧。”
杨妩却不愿意了，她上前一步，抓住了神王的衣袖，清凌凌的眼眸直视着他。
意思是：“要听，说完。”
神王摇摇头，没有继续。
杨妩便轻轻哼了一声，敢怒不敢言似的，把那一盒子舍利和无骨舍利都扔在了裙摆上，兜着舍利子就要走。
迦楼罗：“......”
演技派啊。
这么一看，她这个金翅大鹏王能在三界混这么久，完全是个资源咖。
看看人家，冷漠，娇憨，嗔怒，运用自如，浑然天成。
伏羲神王看不出来吗？当然看得出来。可他不在意这种小事。
他什么也没做，杨妩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了回来，舍利们腾空而起，簌簌落在瞎子里。杨妩被迫转身面对着他，下半身动不了，但她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神王拔下她头上的珠钗，逗猫似的在她勉强晃。
杨妩不为所动。
神王最后认输了，“好吧。我是想说......”
伏羲淡淡道：“命运由我推演，却能被他选择。已是莫大的福分。”
“我给了紧那罗选择的机会，要成为三界的主人，还是在黑暗之渊苟活一生，可以由他自己决定。”
“长宁，这已是我少有的恩慈。”
连他的同族、他的小弟子，他都没有赐予选择的机会，这样的恩典还不够吗？
迦楼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一股冷意从指尖直达天灵。
在这一刻，她终于深切地体会到凡人和王，王和神，神和神王的差别。
因为伏羲是真的认为，这是他的恩赐！
她记得那个梦，她记得无天本不该有被逐出灵山的命运，只是因为神王想，他的命运便在顷刻间翻覆！可在这样冷酷无情的拨弄之后，那个下棋的人居然还能坦然地说：我给了他选择，他该叩谢我的恩典。
就算是遮罗珈都不会这样高傲，就算是杨戬也不会这样坦然。
可伏羲这样轻巧做来，淡淡说来，便犹如太阳东升西落，天地四季轮转一样从容。
这就是神王吗？
他掌握众生的悲喜荣辱，就像杨妩从果盘取走一个果子，天经地义，绝无任何额外的情绪。
杨妩默默了良久，道：“他会很痛苦。”
伏羲道：“世人皆苦。”
“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伏羲听懂了她的重音，似笑非笑，“那如果今天在黑暗之渊的是未来的‘伏虎罗汉’，想来，你就不会在这里与我闹了。”
其实通臂猿猴作为无骨舍利的宿敌，也很合适。可惜开悟太晚，情劫难渡。
他等不及了。
伏羲的言下之意是杨妩并不是那样悲悯，她只是在为她的朋友不平，如果换成另一个无关的人，她才不会说这些话。
杨妩扯了扯唇角，“我本就凉薄。”
伏羲不再与她谈论这个话题，“你将无骨舍利送往九天宫。再告诉阿奢梨，一年后封神结束，我要再开宫宴。”
杨妩拿起那锦盒，应了句“是。”
却又是疑惑地看了看殿门口，问道：“阿奢梨姐姐方才......我只是听紧那罗说阿奢梨姐姐使他们紧那罗族进献的神女，可是她似乎......”
伏羲随口道：“因为她不是原来的阿奢梨。”
杨妩面露惊疑，艰涩地开口：“您说什么？”
神王似乎根本不记得这种小事，只是为了杨妩的提问，勉力思索了片刻，“她是.....第三....大约是第四代阿奢梨。她的原身是雪豹还是灵鹤？我记不清了。”
“那，紧那罗族的阿奢梨呢？”寿尽而终了吗？
伏羲抬手把手上的珠钗给杨妩簪上，细细打量了一会，随口道：“被我清理了。”
“清.....理？”
迦楼罗听到杨妩声音里压抑的颤抖。
“她们帮着我的小弟子干了点坏事。”神王道：“我舍不得拿我的小凤凰出气，自然只能找她们了。”
伏羲不以为意，“你是想找她跳舞给你看吗？”
“她会跳，不过得从脑子里翻一翻。”
“毕竟好几代阿奢梨的记忆混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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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神王与阿奢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