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曾无数次设想过神王的样子。因为太多神祇都谈起过他。
遮罗珈极少提他,却从未掩饰过那种近乎虔诚的仰视。燃灯古佛语焉不详,地藏王沉吟再三,孙悟空依靠在秋千上默然向往。
他们都曾提起他,但从没有人真正描述过他。
所以没人能告诉她,伏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神。
后来,她在梦中见到了他。在女娲面前,他随意,慵懒,甚至有一点生动。他牢牢地掌握着权力,以至于可以随意拨动其他人的命运。
就像拨弄一颗没有生命的棋子。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冷酷中透着些许温度的神王。
但不是那样的。
她好像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就像很多孩子都做过的一道数学题:
从左看,是三块小方块;
从上看,是八块;
从前面看,又变成了七块。
那是它们吗?那不是它们吗?
那都是它们。
她想,也许这才是神王。
在众生面前的神王,而不是在女娲面前的伏羲。
他就在坐在那里,黑色的长发流泄在衣袍上,最终与纯白的皮毛相连,黑白映衬下,他没有神光,没有威压,连呼吸都轻得近乎没有。
但她却有一种错觉:天地已经向他低头。
她见过太多绝世的人物——无情的清冷,摩昂的雍容,遮罗珈的沉静,杨戬的凌厉……他们像月下霜,海上君,谷中兰,权之剑。
她总能在人世间找到那样东西。
但伏羲不一样。
他不像任何东西——而是任何东西都像他。
山像他,海像他,风雪落花都像他。
他是万象的本源,是秩序未分时的矇昧。
如果非要定义她此刻的感觉……
不是“敬畏”,也不是“仰望”……
是某种她从未学会命名的情绪:像她初初从壳里出来,迎面吹拂在她脸上的第一缕风。
原来……原来天地如此浩大。
那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你吃吗?”
她猛然回神,看见杨妩的手已经攀上了案几继上冰碗的边缘,她正注视着神王。
那冰碗里盛放着几挂鲜红欲滴的小果子,那几个黄澄澄,类似梨子的果子。像是凡间山野里随处可寻的野果。
如果不看它们隐隐沁出的灵气漩涡的话。
伏羲只在她掀起帘子的那一瞬间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继续雕刻手中的木料。
神殿万籁俱寂,杨妩等了一会,便猛地把冰碗搂进怀里,然后狼吞虎咽的水声,和刻刀划过木料的咯吱声。
迦楼罗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杨妩一句话出口,电光火石之间她想了无数个神王可能的反应,冷漠的,慵懒的,甚至温和的,但她唯独没想过的是——神王没有反应。
在方才那短促的对视里,迦楼罗看到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那里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温和,也没有冷酷,当然,也没有杨妩。
他们最终只是各自占据了御座的一角,相安无事。
迦楼罗终于有心思走过去,即便她知道此刻的神王只是一道幻影,但她仍然保持着警惕和冷静的态度,她不敢靠得太近,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神王似乎在雕刻一个木偶。
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偶,两弯纤长的眉毛,一双含笑的眼睛,胖胖的脸上是垂落的头发。那是一个憨态可掬,笑容纯净,毫无半丝邪意的女娃娃。
此刻,神王正一刀一刀地雕刻女娃娃裙子上的花纹。
那是什么?
迦楼罗不自禁地瞥向一旁正在吃掉最后一个梨子的杨妩,那是,玩偶山庄里的玩偶吗?
可此时此刻,迦楼罗并没感觉到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种逻辑错乱的诡异感并没有出现。她摇摇头,眉头微蹙。
杨妩吃完了最后一个果子,非常明显的疲惫爬上了她的脸,她连表情都没有办法控制,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松驰下来。
她很累,非常累。
杨妩慢慢地撑起身子站起来,盯着伏羲神王看了一会,说了一句话。
迦楼罗瞠目结舌地转过半个身子望着她。
她此刻可以确定杨妩的确是刚刚穿越过来的。因为她说的商朝语言颠三倒四,词语都咬不准发音,但这不妨碍迦楼罗听懂她说的话,她相信伏羲神王也听懂了。
杨妩说:“你可不可以站起来,让我睡一会。”
一个凡人,站在神王的御座之前,要神王把御座让出来,给她睡一会。
她想,她现在还能稳稳地站着,大概是因为云居师兄和遮罗珈教得够严。
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这几个词能完整地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
当然,她相信伏羲神王也没想过。
因为伏羲神王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刻刀,抬起头看着她。
擎云宫的阳光似乎减弱了些,氤氲的雾气从殿门外漂浮进来。
就在迦楼罗以为伏羲神王会召来女官把杨妩拖下去的时候,杨妩的睫毛颤了颤,又说——
“我睡着了,就不害怕了。”
这句话让迦楼罗心头一酸。
没有人能比她理解杨妩的痛苦和崩溃。从无忧无虑的生活被拽到这个充斥着生死和饥饿的陌生世界,她还没发疯,已经是坚韧非常。
这个女孩子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韧劲!
但是,她面对的是这个世界的至高者。只要他一个眼神,就能让她灰飞烟灭的至尊。
迦楼罗紧紧注视着伏羲神王,她看到神王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黑色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
但太快了,就像雪落深湖,惊不起半点涟漪就猝然消逝。
大殿外的阳光又淡了一些,好像被云层遮盖了。
杨妩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她抓着柱子上盘绕的蛇尾,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在她即将摔下阶梯的那一刻,伏羲神王默然起身。
他很高,很挺拔,黑色的衣摆像不周山上墨色的云,缓缓地在台阶上蔓延,拖曳,然后离开。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在他跨出殿门的那一刹,夜色降临了!
黑暗以迅雷之势弥漫了整片天空。绵延千里的擎云宫内霎时黯淡无光,殿门无声缓慢地闭合,透过门缝,迦楼罗看见数十位女官努力抑制的惶恐之色,她们在原地静默无声地跪伏叩首,向这座宫殿至高无上的主宰表达臣服和敬畏。
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但这一切不关杨妩的事。
杨妩爬过去,那柔软细腻的雪白皮毛暖烘烘地包裹住她,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一片黑暗里,迦楼罗听见她埋进白毛里低低呢喃着,像是梦呓:“妈……爸……妈……妈……”
迦楼罗蓦地紧紧闭上眼睛。
转轮王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黑无常依靠在石床边,拿着生死簿翻阅着。哗啦啦的书页声让他紧绷的精神有一丝放松。
他刚要开口,却觉得喉咙里像吞了一根荆棘一样,黑无常已经发现了他的苏醒,连忙将准备好的灵泉递过去。
转轮王拿过瓷瓶,连饮了三口才算缓解了喉咙里的焦渴。他把瓷瓶放在石床上,左手支撑,右手缓缓覆在眼上,连着缓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才算慢慢清醒过来。
但黑无常仍然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灼烫的。
“无咎,我睡了多久。”
黑无常低声道:“今日是第四日。”
转轮王看了一眼生死簿,声音喑哑,“我不在的这几日,人间的生死轮转……”
黑无常摇摇头,心神大损重伤昏迷醒来之后,殿下仍然挂念着他的职责。
何苦!
“人间生死轮转,自有天道去操心。”他忍不住低声反驳,“上古时期轮回不全,也没见人族覆灭。”
他是曾经是人族,可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往事了。久远得除了这个名字,他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
殿下为地府执役上万年,夙兴夜寐,几无错漏,多少心血都熬在这上面了!如今重伤至此,还想着为天道尽心竭力!
转轮王低低地笑起来,又慢慢收敛笑意,“那时候……”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有神王陛下在。”
那时候,有他在,有凤族在,自然是万事不愁的。
可他已经不在了。
凤族也不在了。
“我昏迷的这几日,是你来审判冤魂吗?”
黑无常点点头,“人间似有大战将起。白无常与一众鬼卒去人间勾魂,我已按例审判了大半,实在裁决不下的,我已将他们关在了枉死城。留待殿下裁夺。”
“我还以为,无天会占领地府,不允许各族轮回。”
黑无常欲言又止。
“怎么?”
“秦广王殿下他……逃了。”黑无常神色复杂。
秦广王毕竟是他和转轮王这么多年的顶头上司,不管私下如何,明面上转轮王也是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无天与殿下合作,抢了地府,他对这老上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
转轮王不以为意,“他翻不起风浪。随他去吧。”
“是。”
转轮王沉默了一会,才道:“她还好吗?”
黑无常一抿唇,有些忧虑,“迦楼罗王一切安好。只是陷入了沉睡。她似乎要进阶了。”
转轮王一顿,随即默然颔首,“天道本就是要逼迫她通过吞噬才准她进阶。她不肯吃龙族,却误打误撞吃了那些妖族。本也是意料中事。”
她太执拗,也太年轻。
任你惊才绝艳,任你绝顶聪明,却也是争不过命的。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而命,运,时,势,其实本质是一样的。
都是天,都是道。
“天道等不及了。”转轮王说:“她吃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
直到把龙族吃光为止。
黑无常却不赞同,“迦楼罗王生性执拗。她宁愿借您与地藏王之力取巧去刻画天道符文,以此来偷袭对手,也不愿意去吞吃龙族。只怕本性难移……”
转轮王疲倦地闭上眼睛,“你不懂。这种东西……是上瘾的。”
力量来的太快,太简单了!这会让人上瘾的!
比起在洞府里苦修,比起参悟大道,比起辛辛苦苦几千年毫无寸进,吞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张嘴,咬碎,咽下,睡一觉就好了。
谁能拒绝?谁会拒绝?!
“如果她开始吃龙,只要一百年,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击败杨戬。只要三百年,她就可以跟如来战平。到了第五百年……”转轮王笑了笑,“第五百年,龙族就被吃光了。她可以打赢我和无天。”
黑无常目露震惊之色。
“无需震惊啊,无咎。”转轮王漠然地说:“不过都是棋子而已。”
所以,他是不希望她吃龙的。不仅仅是不忍心逼迫她,更是因为他参透了天道的本性。
对于天道来说,无用的东西就要清理。
五百年后,龙族覆灭,那她要怎么办?天道会清理掉她,就像当年清理掉凤族一样。
所以,他宁愿冒险去帮摩昂吞噬共工,引他和无天争锋,就是想向天道求情保住她的命!
您和陛下夺走了太多,太多了,为什么不肯稍稍施舍,留下一个给我呢?
他想起那个炽热的梦境:深沉静默的神王,连哭喊求饶都没有的女官们。他跪在阶下,一下一下的磕头,直到血流了满地,而阿奢梨,宣崎,流梦,她们一个个的被黑衣蛇卫们拖了出去……
“殿下!殿下?!”黑无常担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又被拖到了久远的过去里。
他受的伤太重了,以至于无法遏制心中的梦魇。
他不禁抬头,默默地注视着悬浮在水域里的真身。
第四天了……那,再过三天……
我是不是可以自由了?
我,我可以自由了吗?
回家去,回梧桐林里去。那时候,母后常常化出真身,把他和弟弟卷在美丽的尾羽里,母后温柔的喙会轻轻啄在他和弟弟身上。
那么温暖。
黑无常顺着他的目光投过去,慨叹似的询问:“其实……您为什么不涅槃呢?属下知道,凤族的涅槃之火可以焚尽一切,是否,也可以烧断伏羲琴弦?”
转轮王神情静默如水,“那是……他的头发。凤凰从不敢试。”
黑无常心神一凛,原来伏羲琴弦竟是神王的长发所化?!难怪……
“况且……”
“况且?”
转轮王道:“涅槃之火可以焚尽一切。除了古神纯血凤凰,没有任何生灵能在涅槃之火中活下来。可是……”
他的神色很淡,语气却冷得像千年寒冰,“可是,凤凰的法力,记忆,乃至灵魂,都会在火焰中慢慢消亡。直到变成雏鸟在蛋壳中再次生长。”
“你能想象吗?无咎?”他讽刺地笑了笑,“火焰的灼烧之下,记忆被慢慢抹去,吾爱吾恨,宛如火中冰雪,再也不会记起。”
“我将失却过去,也将永无未来。”
“与死何异?”
“薛礼可以死,但不可以忘记。”
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