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正脸转过来时,微微地仰头,在氤氲的阳光下,窗外清澈的溪流泛着熠烨的光芒,给她的轮廓勾勒出清丽的柔和。
那双漆黑的眼眸亮晶晶的,略带着尴尬的赧然,她极轻微地“啊”了一声,欲盖弥彰地笑了一下,把捧着的茶杯放下了。
看着她局促地站起来,捋平和服的褶皱,男人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异……
家族内部,基本上没有人会对他露出这样自然的神采,他们要么温顺低下头、要么惶恐不语,而少女露出了所有东京少女脸上会出现的局促。
她尚未学会伪装自己的假面微笑,只是竭力地露出得体的弧度。
可以看得出来,她所处在的环境,不需要她去刻意逢迎。
他的出现像一道深刻的阴影,似乎让她浑身僵硬,不太自在。
就像洪水猛兽……
她没有做好准备吗?
本家的人…似乎没有告诉她应该用什么礼仪,对付这样初次见面的场景。这么看,只觉得她就像睡得七荤八素,需要临时上考场的期末生一样不安。
男人觉得他就像一张摊在地上的陌生考卷,少女咬着笔尖,为难得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能对远处的监考官求助,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说老师我真不会写啊。
看着她不自然的微笑。他居然也久违地……觉得尴尬了起来。
“……”
室内只听得到窗外隐约溪流的冲刷声音,鸟鸣渐渐,树叶摩挲的风声。
饶是在本家备受敬畏、一直以来享受安静的少主,也对少女那种躲闪的眼神,感到沉默……甚至不知道该往前走一步,还是转身离开。
世界上,没有比现在更难熬的时刻了,两个人都不说话,男人开始罕见地神游,想像下一秒从本部来的家伙猛地打碎玻璃,招摇地撞破这份要死的寂静。
还是小钱形光子踏出了第一步,打破了寂静,她浅淡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
“初次见面,我是小钱形家的长女,小钱形光子,蒙阁下照顾,还请您多多指教。”
公式化的开口。
他后知后觉一般,恍然想起,哦,原来可以说点客套话来消磨时间啊。他第一次感谢被规则桎梏的这个岛国,说正事之前先寒暄,就是为此刻而准备的吧,这样看来,有太多的优良传统可以套在这个时间里了。
于是他颔首,礼貌地开口,张开手臂,示意落座:
“我是源稚生。请多指教。”
两个年纪相仿的人相对而坐,互相用敬语开始了对话。在本家…能够让少主使用敬语交流的人物屈指可数,二人作为平辈,不约而同地互相敬畏地谈话了起来。
小钱形光子也觉得这样很古怪……不知怎得,看见这个人,在这样古朴的环境之中,下意识就说起了敬语。
少女的声音清雅纤细,很小声:“听说您从国外回来没多久,是非常杰出的建筑设计师,如此年轻,就在丸山建造所任职,我往窗外眺望时,看见山脚的暮和教堂,不禁感叹,真是非常厉害细腻的工作呢……”
源稚生短瞬地沉默下来,面部神经却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他面无表情,澹静地抿了一口茶,心里却如狂风骤雨——
是哪个导演趣味上来的家族长给我安排的身份,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学富五车的海归建筑设计师?本家的人到底是怎么跟人家小姑娘说的。
橘家所属的丸山建造所的设备可以承接铁穹神殿、源氏重工大厦甚至于核避难所,来这荒山野岭建个小而美的教堂什么意思?到底有哪个基督教徒会在车马稀疏的荒山里做礼拜?
要是说这墙壁里头灌满了水银,每一截木块都画好了铭文符咒,地基里头镇着成堆的死侍还勉强说得过去。在这儿出现,估计唯一的用途,就是提供一个可以谈话的话题。
他毫不怀疑山脚下的那栋建筑,连木材和奖项都是新鲜采买的,工期不超过一星期,现在就杵在不远处,给这小姑娘当夸他优秀的话头了。
握着茶盏安静了一会儿,他平淡地颔首,“初学者的拙作而已。承蒙您欣赏。”
男人身姿修颀,微微颔首时,动作赏心悦目,宛如低头饮水的鹤,优雅而带着松木般的清冷。小钱形光子没料到他会这么客气,脸上的笑容不免更加虚弱。
说完这句话,源稚生觉得自己真是装得特别不合时宜。俗话说,谦逊是一种美德,他作为执行局的干事办公时,经常需要饰演各种各样的人设。
成堆的纸质资料放置在他的案前,他随手平静地翻看完毕,过目不忘的记忆就将陌生晦涩的领域烂熟于心,无论是金融规划师、慈善公益志愿者、还是非遗手作大家,没有人能够怀疑他平静地说出专业知识时,那种无愧于心的谦逊自信,平铺直叙时,优雅冷漠。
按大家长的话说,装是一门大艺术,装成了,什么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但此刻,看着少女的眼神,他不存在的羞耻心缓慢地涌现而出,只觉得自己的装太失败了。甚至于,嘴唇与耳根有点麻木的感觉,源稚生不知道这叫做心虚。撒谎对他来说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使用手段时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波澜。
小钱形光子说着“欸、谦虚了”的话语,困惑而尴尬地笑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在心里想:这个时候,这位源君不是应该含蓄内敛地点头,开始谈起设计理念、地址选材、学生时代与风格爱好,然后在我鼓励的眼神中,反问我的兴趣爱好什么的吗?
怎么说了两句就不谈了……?
她硬着头皮,攥着手里的和服袖子,抛出话题,“源君……您在大学时代喜欢什么活动吗?我听说,您在美国读大学,好像是……芝加哥大学?”
源稚生沉默片刻后,“是的”一声,隐约地、后知后觉地察觉,她似乎才刚要成年,是即将迈入大学生活的樱花年纪。这么一看,甚至是差了好几届的学妹。跟资料里模糊说的什么“差不多”相差甚远。
看着她期冀的表情,他面无表情地心想:我确实是在芝加哥读大学啊学妹,但我读的不是建筑系是屠龙系啊,我每科的绩点都是优秀,那里所有课程设立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屠龙,充满了暴力美学,我经常参加的活动是自由一日,在那里身着考究的同学们一起玩真人CS,互相掏出枪械暴对方的头,这么说你对大学活动应该就感兴趣了吧?
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却缓慢地说:“我身体不好,不太擅长运动,我是一般参加建筑系的学科竞赛,还担任…流浪动物协会的主席。”
源稚生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睁眼说瞎话的地步了。小钱形光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呵呵地说那很好呀,我喜欢怜爱小动物的人啊,我高中的时候也关爱流浪动物啊,有个学长以前开着小型皮卡带我跑遍整个校区,搜罗逃窜的流浪猫狗,把它们抓去绝育打疫苗,我觉得这很有意义啊。
源稚生沉默下来,没想到她还有这重经历,脑海渐渐里浮现出她穿着修身平整的校服,站在掉漆的皮卡后座的身影。
脑海中的少女,像女武神般握着一杆不锈钢网兜,遇到逃窜的小动物,就快准狠地一捞。小动物吐着舌头绝育的时候,她站在手术室的大门外,用绣着兰花的丝帕擦眼泪,脸上还露出大和抚子般的忧郁。
莫名其妙……源稚生有些黑线,把脑子里的迥异景象挥散殆尽,温和地问道:
“春季学期即将开始了,您准备去哪里就读呢?”
小钱形光子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也还没决定…说起来,您听说过卡塞尔学院吗?也在伊利诺伊州芝加哥。我听说是您母校的联谊校。我还在犹豫是否要选择它。前阵子,面试官还问了我些问题,我云里雾里的,可能是文化差异吧。”
源稚生缓慢地抬起下颔,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少女困惑的神色之上,却找不到一丝破绽。他从哪里都感受不到她同类的气息,如果不是她口齿清晰地谈话,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普通人类”四个字的少女,即将要去卡塞尔学院就读,她知道那里头到底是教什么的吗?
虽然他曾经听说,正式就读的学生,要一直到坐在通往学院的专属列车上,才能够被揭示接下来的屠龙命运,但她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还是让他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老爹找来的这个未婚妻。流淌着龙血……他缓慢地确定了这件事,但她那双写满了“不舍得出远门”的表情,还是让他有种迥异的感觉:
正因她可能选择进入卡塞尔学院读书,本家那群人才会敦促他立马订下婚约,以防她在本部的庇护之下,又两地分居,不能够成为他未来的妻子。
如果她决定说我不去读了,本家的人也一定会立马敲锣打鼓地举办婚礼,让她抓紧在源氏重工大厦旁最近的大学就读,方便见面。
或者……他毫无波澜地心中闪过一种猜测。
正因为卡塞尔学院发现了她这位混血种,本家的人才会如此雷厉风行地展开相亲大作战,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离开日本,落入本部的手里,哪怕牺牲他的色相与幸福也在所不辞。
他隐隐有种这样的预感,又怕是自己的错觉。本家没有把这交代成必须完成的义务,甚至有种迥异的、有些欲盖弥彰的开明。
他想起昨日凌晨刚知道这件事情时,对老爹的疑问。
“——我有未婚妻?”
那时,擦拭着蜘蛛切的源稚生微微蹙眉。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知道,给未来少主准备的结婚对象,可不在于少主是否是你,就算绘梨衣是未来的少主,她也要和她结婚的。”
老爹抽着烟斗,侃侃而谈道:“八岐家内自古以来就有内部联姻的习惯,婚约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也。你长大了,需要和未婚妻培养感情了。”
源稚生:“我不觉得我能够履行婚姻的责任。”
老爹:“我知道,唉,我也是支持恋爱自由的嘛,老的一套对你来说还是太传统桎梏了,我也问我自己,你真的已经准备好建立家庭了吗?俗话说,男人有了妻子,就不会做事那么鲁莽了,家族也是希望你能够彻底蜕变为可靠的男人,在你还不是少主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所以认真地对待和女孩子的约会,要像面对封喉的毒箭般严肃。”
源稚生蹙眉。为了家族,他并不愿意做出妥协与牺牲,很多时候,奉献在源家几乎成了忠义的代名词,他是家族供奉的最快的刃,最优雅可靠的少主。可……结婚?
老爹拧着眉,砸吧下嘴,口吻忽然松了下,“稚生,别露出那张不解风情的脸,在以前,你就算一生不娶也不能够娶除了她以外的女人,这是你成为少主必备的责任,直到几秒钟前我也来这么认为,所以跟你施压,但现在嘛,时代早就变了,你不愿意的事情,三马齐驱都无法拉动你是不是?我听说对方可是位优雅的大和抚子,没几个月,也差不多要去卡塞尔本部读书了,这样,你就抽空去见见吧,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或者认为这事太草率了,回来告诉我,我再考虑吧。”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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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