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学院……”源稚生语气平静,“很好啊,校风和基础设施都是美国乃至于世界一流。”
他抬起眼睛来,“但去国外读书…可是有些艰难孤独的事情。你的家人都同意吗?”
小钱形光子大概理解他的意思,双方对婚约的事情默契地闭口不提,眼前的所谓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了回国工作了,她却还处于即将去读书的年纪,在这个关头安排会面,大概是想确定是否延续婚约。
她垂下眼睛,道:“我心里也没底呢,我没有离开过东京,在国外读书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源稚生回想了一会儿,道:“几乎每天都有事情做,又好像无所事事,如果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离开家乡,会生活得很痛苦。但如果确定了一个目标,在芝加哥读书是件相当自由浪漫的事情。”
小钱形光子感觉自己没问到点子上,她觉得源稚生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危险的气息,他很擅长聆听,或者对这次的对话兴致缺缺,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只是坐在那里,就像是精心制造的工艺品。
源稚生似是宽慰般道:“在国外的时间过得很快。打个比方,就像在日程表上机械地划掉日期,不跟着公历走,而是跟着日程表。我听说卡塞尔学院尤其注重学生的职业规划培养,每周的课表都被各种选修课填满,包括国内竞赛、对外游学、学术访问等,总之…不会令您觉得无聊的。”
小钱形光子没有被他描绘的那个校园所吸引,她反而有些惆怅,那张清水百合般地脸庞露出了忧郁的神色,声音细细地说:“这样啊……”
源稚生道:“不感兴趣吗?”
少女纤细的手指贴在透明的玻璃上,一片绿郁之中,露出她的脸庞。
“没有,源君。我只是,感觉很害怕…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上学了,我在长崎上了四年多的学,明明没过去几年…我却记得不太清同学们了,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很开心,又觉得,那段时间我天天都在哭。你知道…小镇上的人们没什么大都市的生活压力,所以对孩子的教育也是纵容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课上闲聊、参加社团活动,来到东京,比起露出棘刺的课桌角,这里有太多繁华的东西,但我却害怕这个钢筋水泥建造的森林都市,小镇不属于我,东京,我也找不到融入的方法。我去美国以后,又会怎么样?”
“我很胆小、没出息吧?”
她的声音轻柔,“明明宽阔的世界就要在我的面前打开了,站在那栋厚重的门前,我却只是害怕后面会有伤害我的东西,不敢推开。我很怀念我在乡下读书的日子,我害怕成为精英,害怕成为我父母那样厉害的人,害怕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人类的社会,好像……我要成为一个不像我的我了。”
她没什么表情,说的话乏善可陈,源稚生觉得她有一种湿漉漉的忧郁,似乎是雨声,对春天的树木娴静地娓娓道来。
小钱形光子站在泛着耀眼光芒的世界树图腾大门前,她却停步不前,大门之后,有着摇晃的鲜妍人影,鲜衣金绸,充满诱惑得宛如天堂档口。
大多学生进入卡塞尔学院时,才真正摆脱泥泞的灰色过去,到达人生的第一道巅峰。在那里的日子不再像是普通人,享受不尽的资源,流水宴席一样从指间滑过,随意地收拢,就能够取走精英阶层的立命核心,学生们来来往往,哪怕仅仅凭靠奖学金,都能衣食无忧。其中最为令人心热的,就是血脉被唤醒时,感官传递来的,那种仿佛能够掌控世间一切的专注,你浑身发热,在颤抖,呼吸缓慢下来,空气都顺应着讨好你的感官,你吸入了此生最甘甜的一口氧气,内啡肽的激励机制,让你感觉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人物了。
原来真的不一样。以前巷口骂你没出息的黄阿姨,以前需要拼命地巴结你家,在破产后却投来鄙夷目光的爸爸的生意伙伴,阁楼上发愁的旧账本,竭力地想要跨越阶层的那股子精神气,在此刻,都无关紧要了,基因引导着你看向另外一重视角,以龙血为导向的世界观,屠龙的世界在你的面前缓慢地开启了。神祇一般的龙王,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而你的身上流淌着它们的血,这份骨子里的仇恨,一旦点燃就至死不休!血统的压制甚至能够超越意识,比起屠龙,满足人类需求的**,都太仓一粟,渺小得像随手取拿的几本趣味图书。
那一刻,你已经不像是人类了,以前作为人类的一员的你,似乎真的死了,你愉快地踏入了那个残酷的世界,踏入了这个宿命注定的世界。
源稚生还能够依稀地那场大雨之中,黏稠湿润的空气里,他第一次使用言灵时,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心境却平静的犹如死水一潭,他感到一切都太冷了,雨滴落在他滚烫的肌肤上,像是冰渣一般,要把他冻彻了,但是那股心热的愤怒,却如有实质地激荡在血管里的每个细胞上,在君王的言灵领域之内,怎么会容许任何叛逆的臣子?君王发怒的时候,连雨滴都变成抛掷的谕令,贯穿不信者的盔甲!
而小钱形光子却畏惧这种感受,她不是一个处处追寻自由的人,跟源稚生见过的许多女孩都不一样。家族里的女人们从不畏惧变化,因为变化代表着危险,代表着机遇,她们每个人都是源家的一把锋利的刀,从得到名字开始就已经立下了坚韧的志愿。
而小钱形光子她害怕变化,就如同害怕这个坐在自己面前、温文尔雅的男人一样。
她小时候也每天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过着被捧在手心的千金日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从宽阔温暖的床铺上醒来,爸爸和妈妈都不见了。
整栋宅邸都停电了,暴雨在窗外疯狂地拍打着玻璃,管家那道狭长的影子在黑暗深处矗立着,他的身边是重重叠叠的行李箱,把她带上了一辆低调的本田车。
怪谈般的管家说:小钱形先生的工作出了些问题,他得罪了有名的大人物,那栋温暖的宅邸不再安全了,从此以后,小姐你就要到乡下生活了,或许接下来一辈子你都再也见不到父母,你要一个人坚强地生活下去。那里会有你的新家人,你不拿他们当家人也没有关系,夫人已经预付了足够养到您独当一面为止的存款,他们为了这笔巨款,会像我服侍您一样,恭敬地对待您。只要您感到不满意,下一个家庭会随时准备接手您的日常。
一向乖顺懂事的女孩一改从前的温和,暴躁地尖叫着,拒绝离开她父母的宅邸,她对离开东京,要到一个陌生的小镇跟另一堆人生活,感到深深的恐惧。
管家没有为此改变他的行事,小小的光子抱着毛绒的娃娃,手放在车子的玻璃窗上,惊恐地看着在视线里逐渐远去的明亮宅邸,低调的皮卡车子摇摇晃晃,拐过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
在内饰舒适的公务车内长大的女孩,头一领略颠簸的山路,脸色苍白,上吐下泻,她一到寄养家庭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在了乡下。于是她开始学会自己系鞋带,自己梳头,走过弯弯绕绕的山路去学校,吃以前最讨厌的胡萝卜。
新学校的朋友们有着小麦色的肌肤,她们穿着衣角有些脱线的校服,不是因为老旧,而是经常在稻田树枝间里穿梭、每个人都蹦蹦跳跳的,她们的性格直来直往,不喜欢你就用碎石子砸你的头,而喜欢你,就带着你在小镇的角落偷杏皮汽水。
小钱形光子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她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有玩伴的开心,感到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小镇却几乎不变的安宁。
光子会因为抢夺喜欢的棒冰口味跟朋友扭打在一起,几分钟后,又会转头安慰表白被拒泪流满面的后桌女孩,她和寄养家庭的小孩子玩在一起,她们每天都数着星星月亮睡觉。
直到有一天,那个幽灵般鬼魅的管家重新出现在面前,他悠悠地说:小姐,事情已经解决了,您该回到东京去啦,爸爸妈妈都很想你。小钱形光子却愣住了,这个小镇世界,在她的心中,又剥落一般地坍塌了,她连宅邸里卧室的陈设都记不太清了,却要回到东京,过一个完全陌生的生活了。
“我不想回去!”
少女惊惧的面庞如此脆弱,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决绝的哀伤,“我不要去东京念高中!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就在这里读书……等我读大学了,我再去东京!”
“你不想爸爸妈妈吗?”
“我很想……”
小钱形光子的脸庞闪烁过纠结的痛苦:“可是…!”
管家犹如鬼魅般的眼睛,透露着怜悯的神色,似乎在说:在这里,你就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有钱人家不要的小孩,小镇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孩。等到了东京,你有买不完的甜品,有穿不完的漂亮洋裙,更加漂亮优秀的朋友,你的伙伴们作为小镇女孩长大,也一直憧憬着东京的繁华生活,为此离开家里,拼命地打拼。你为什么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小镇情绪?你真是个逃避现实的坏孩子,只是因为有人给你兜底,才能够如此任性。
小钱形光子看着他的眼睛,想说不是的,我不是讨厌舒适的生活,不是不想要漂亮的衣服,我不是任性的女孩!我只是不想离开我的朋友们,离开这个我已经习惯了的地方,其实我的计划本上也写了我想考上东京的大学!当最优秀的外务省外务大臣。可这一切太突然了!
无论怎么劝说,小钱形光子仍旧不愿意回到那个温暖的宅邸里去,她想至少读完高中,但她的坚持似乎是螳臂当车,就连她的朋友们似乎也“背叛”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安排,他们在高一的下学期一个个地离开这个镇子,去周边的大城市念书打工了,就连寄养家庭,都被示意要安排小孩到了东京去读书。
东京真的有那么好吗?她惊恐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感到自己又一次地被抛弃了。小钱形光子深深地捂着脸,却透过指隙,看到漂亮的东京塔。她在心里想:我是一棵树!已经扎根了的生物,是不可以随便地被移植到别的地方的!我不要这样!
可是最后她还是回到东京了。她是怎么回到东京的?……小钱形光子费力地回想,仍然记不起那些细节,她有些尴尬地想起自己任性的时刻,人甚至都不能够共情几个小时前的自己,更何况几年前呢?
在小镇的时候她买报刊亭的杂志,看到时尚的东京女孩,也会对去东京这件事感到憧憬,为什么当初那么怕去东京…可能,就跟现在怕去美国的自己一样吧。
有可能几个月后,她也会拖着行李在机场看着登机通告,恨不得航班赶紧起飞,落地芝加哥呢?
于是她微笑起来,尴尬地道,“我太莫名其妙了,刚刚说了一大堆,希望源君您见谅……”
源稚生很少被女人呼唤他的名字。他仔细地打理她的脸庞,那种湿润的忧郁……很像他脑海深处之中的一道身影,不知为何,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熟稔,但他在记忆搜寻却找不到任何与之匹配的脸,他说:
“无妨,你高中之前在哪里念书?”
小钱形光子有些疑虑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哦、一个非常漂亮的小镇……长崎鹿取镇。”
源稚生忽然停下来,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鹿取镇,那个充满着血腥气与泥土味的镇子。她的入学,已经是跟自己隔了许多届的事了。但如果说这一切只是巧合使然,那他可宁愿相信眼前的骨碟可以变成蝴蝶飞走。
家族接触她的时候,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早。他忽然有些将信将疑地想起大家长的少主论,难道真是所谓的从出生开始就准备的未婚妻,老爹真的没骗人…?可她看上去可一点儿龙血都没有的样子。
见他久久不回话,小钱形光子尴尬地心想:啥意思,相个亲还要查学历?芝加哥卡塞尔学院的offer也不够看吗?这可是QS前50啊,查个本科高中就算了,初中也查?完蛋了老妈,我一面就要被刷了。
源稚生颔首:“我曾经去那里旅游过,稻田里矗立着巨大的水车,我每次都会停车在旁边驻足,的确是一座漂亮的小镇。”
“您去过呀,”小钱形光子像是来了兴致,微笑着告诉他,水车旁边的一间料理店的野春菜拌饭味道可是一绝,想起鹿取镇,她拇指抵着下颔,开始给他介绍。
谈到心爱的地方,她像是导游,神采也变得熠熠,那双漂亮的眼眸弯弯的,宛如甘露梨花,令源稚生也安静下来,聆听那个从里到外都充斥着令他厌恶元素的地方,隐藏在深处的回忆随着她的叙述,一点点地从思绪之中抽离,让他逐渐点燃心中那道尘封在井地的,阴沉的光。
小钱形光子简短地介绍完当地传说被神明祝福过的井,看向源稚生,却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那样平静、深重,他有着一双令人敬畏的狭长眼睛,内里沉厚的阴沉之色,夹杂着隐约震慑的怒火,他像在发怒,又像是在潜心悟道,冰与火在他的眼睛之中交叉闪烁着,懦夫面对这样的眼神都会觉得被蝎子蜇了一口,她觉得他的眼眸燃烧着地狱之火,任何触怒他的人,会被他平静地拔出太刀,干净利落地碎尸万段。
她下意识地身体后倾,往后坐了些。
这一动作,似乎打破了气氛的平衡,源稚生稍微一低眼,再抬起还是那双好看的眼睛,澄澈宁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光子的错觉。
他微微点头,结束了话题,开门见山道:“我明白了。您也知道,我是为了家族的安排才今日叨扰的,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家族一向是提倡婚姻自由的,只是因为一些缘由,不得不在此与您匆忙会面,礼数不周,还望您谅解。我想问问,您对婚姻的意见是如何的?”
“哦哦,”小钱形光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紧张地结结巴巴地道:“我也有点觉得……有些太过突然,我认为结婚是一件需要非常审慎决定的事。在家母告诉我之前,我从未知道与您还有婚约之事,您是非常优秀的人才,我、是个非常简单的普通人,对您的了解也浅薄,或许与您太过不相配。因为这重婚约,您还如此恭敬地跟我交谈,我实在感激不尽。”
这就是婉拒了。
源稚生平静地颔首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也无波澜。她的回答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如果…这位未婚妻如果真的是家族强硬安排的,对婚约应当不会持有否认拒绝的态度。可是她的身上却处处透着迷雾一般的谜团,无论是试探还是推敲,都像是贴着不知情的普通人标签。正常人对于从天而降的婚约,都会怀着拒绝的态度吧。
小钱形光子勉强地笑了一下。她其实想说的是:您的气度与脸庞在这里,其实拒绝的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如果您公开征婚,我想东京的千金们一定会为了您豪掷千金,争相抢夺与您共进晚餐的权利。
她对他,的确是有好感的。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谦让而克己的状态,跟他说话,完全被向下兼容了。实在是……感觉跟她不在一个年龄段的人。他是个只靠着俊美的脸庞就能在圈子里游刃有余的人士,白净的皮肤有着大理石般的质感,褪去了书卷的气息,对社会已然有着自己的见解与人脉,谈吐得体而优雅,浑身散发着矜贵冷峻的气质,极其富有魅力。
但刚刚谈话时,他那双眼睛……
小钱形光子在刚才有一瞬间产生了幻觉,觉得他会毫无征兆地站起来,从桌底抽出一把通体澄澈的太刀,泛着寂冷的寒光。他把刀架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冷冷地说你不合格,也不解释什么是合格的标准,只是一味地手起刀落,她的头颅滚落在旁边的榻榻米上,看着这个阎王把她细细切做臊子。
这突然冒出脑海的荒诞场景,骇人得小钱形光子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往后撤,躲那道根本不存在的刀光,某一瞬间她想要下意识地抱着肩膀,哭着说大师你别杀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但她还是忍住了,他还没动呢,她怕什么。
小钱形光子回家以后,给母亲发短信,说感觉源稚生有家暴倾向。理由是他那双眼睛,不像是没有杀过人的样子。尤其是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太琢磨不透了,如果结婚了以后,感觉他肯定会去混黑 / 道,自己和孩子总有一天会被灌水泥打生桩沉到东京湾的海底。
如果每次他一身露水地回到家里,自己就要温柔地跪坐在门廊,问您要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呀稚生君,不知道哪句话惹到这个人,他就会慢条斯理地拿出藤条,冷笑着说要先调教夫人,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小钱形夫人怒了,说这还得了!?至少拿藤条的得是我女儿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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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