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
雨水褪去城市的阴霾,好像一切都翻了新,告示世人往后都将是好日子。
温冥司依旧在6点准时醒来,尽管这天她不用再挤公交去上班。她从床上坐起,脑海里那瘦弱的小身影每每想到都会鼻尖一酸。
也许隔壁那孩子早起会喊饿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会不饿呢?不吃点儿好的,营养又怎么能跟得上呢?
温冥司这样想,便利落地收拾完自己,决定去楼下的早餐铺子。
门“咯噔”一声合上,连同那个男孩和温冥司的心也锁在了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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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第二次做了好事。
第一次是叔叔来接他的时候,而第二次是他安然地从温冥司家里醒来。
头依旧有些昏沉,文俊辉从坐起到站在地上缓了很久。他的腿有些用不上力,刚开始走路都软绵绵的,刷完牙后才好起来。
窗外好像有什么声音,文俊辉迟疑地轻推开。顿时,阳光如同潮水一般灌满了整个屋子,就连触碰到皮肤都那么的温暖。
有孩子在楼底嬉笑,他们好像在玩跳房子。文俊辉看着一个孩子崴脚跌倒在地,也跟着别的孩子笑起来。
下意识上提的嘴角肌肉让文俊辉愣住。他仰头看向蔚蓝天空里的太阳,收缩的瞳孔也阻止不了光芒打转在他眼眸。
天亮起来了。
文俊辉短暂地眯起眼。
今天的天也依旧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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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文俊辉彻底慌了神。他最先冲到那铁门前,没轻重地扳动把手把门打开后,看着对外连通的走道和楼梯,神智才缓和了些许。
没人关他,没人锁他,没人要害他。
“门是开的,门是开的,门是开的……”这四个字在他嘴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连红了眼角都不自知。
他擦了把鼻涕,找来一个小木凳,靠着铁门坐下,把铁门撑得大大的,好像只有同时身处两地才会心安。
那个人去哪里了呢?她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还会回来吗?是要他自己走吗?为什么一句话也没留就走了呢?
文俊辉才懂,原来背影是不一样的。
叔叔一家的日子也很艰难。那时候文俊辉没地方念书,叔叔和婶婶要出门打工,怕孩子受伤,就把家里所有的危险用品全都收走,锁上窗户和门,丢文俊辉一个人守家。
第一次经历这事的文俊辉就算哭到打嗝也打不开那扇门,最后直接靠着门睡着了。
后来,渐渐渐渐他就不会哭了。搬着一个小板凳背靠着门,面向陌生的家里独自一个人发呆。
他会数鞋架子上有多少鞋,玄关处的玻璃画上有多少细节,臆想家里昏暗的房间里会冒出多少怪物……就算结果无趣,可他只要靠着门,就不会害怕。
走道里时不时有人经过,鞋跟的踩踏就好像在提醒着他——他还能听得见,他还在世界上,门外也还有活人。
叔叔和婶婶的背影他本就挽留不住,就算走远了他也不觉得可惜。
可那个给他撑伞的人他还没来得及放手,就好像走远了。
楼道里开门关门声一点点多起来,踩踏声依旧如往常一样响起,可文俊辉却感受不到一丝烟火气,毕竟记忆里没有一道声音是属于那个人的。
什么也捕捉不到的他就连做些无趣的事的心情都没了。
文俊辉头一次庆幸还有逃的生路,又矛盾自己想要替人留守的心理。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被熟悉的嗓音喊醒。
“我买了早饭,一起吃点吧。”
文俊辉抬头,那时候落在扶手上的阳光恰好折射进他眼里。
昨夜那个煮姜汤的姑娘,今早也是满身烟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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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来两根油条,两个锅盔,要梅菜扣肉馅的。”温冥司来到熟悉的早餐铺,还要了两杯豆浆。
手里的豆浆热乎乎,她想着回去要和那孩子谈谈心,尽可能提供一些帮助,起码让那孩子摆脱一丝丝苦难也好。
房屋的楼道里昨夜的潮气还未完整褪去,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还能看见前人离开的脚印。
温冥司走上6楼时,人愣愣的。
那个瘦弱的孩子就那么靠着铁门坐着,把腰弯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伸出一只手也不知道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灰黑的头发遮住了脸,像昨夜凌晨从天而降的滂沱大雨。
今晚会有月亮吧?温冥司不切实际地想。
她忽然想带这孩子看看月亮。因为,一年365天,也只有三分之一是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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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俊辉告诉了温冥司自己的名字,以及他被造谣的事情。
但他第一次看不懂别人的表情。那晃过的情绪太多,他还在琢磨上一个的同时,下一个情绪又飞快消失。
他只知道他的心没有昨天那么疼了。
“你叔叔先前是怎么做的?”温冥司把吸管插好,将豆浆递给对方。
“叔叔向老师们道了歉,他让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忍忍就过去了。”
文俊辉的声线有些沙哑,像块磨砂片打磨着温冥司的心。不用猜,文俊辉昨夜不回学校的原因肯定是他没办法了。
温冥司也一样,被惨淡的现实遮盖得看不见任何希望。
“你看看这在外面混得好的,哪个不是家里有后台的?温冥司,你用你脑子好好想想,你一个姑娘家出去单打独斗能出多少水花?你出去就是去送钱!送力!送命的!”
耳边再一次响起离家出走那天母亲在耳边的呵斥,温冥司也条件反射起了鸡皮疙瘩。
她看着自己曾经信誓旦旦高举的手,如今握了握,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有人背靠金山银山非要一心扎根土地,为了热血浪费存蓄;有人费尽千难万险从地底爬起,却生在一片无人区。
温冥司将视线挪向男孩身上。
她开始思考自己将父母给自己的拨款花在了哪里。一分析才发现,那么大笔钱几乎全都浪费了。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前那么反感本身优越的家庭。因为父母希望她和他们一样拿着资本去做有意义、有影响、对自己有利的事。
但那对那时候的温冥司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现在,这时候的温冥司好像找到了她想要的“意义”。
“俊辉。”
文俊辉见她一直雾蒙蒙的眸子里有了光亮,不经意躲闪却因为慌张被温热的豆浆烫到舌尖。
“觉得困难的话,就暂时住这里吧。”
男孩咬吸管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些事我帮你去解决。但这也不是免费的,你得帮我一件事。”
“我没有多少朋友,你得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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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播放的电影的主角是文俊辉从小最喜欢的演员。打斗的声响此起彼伏,可他的视线却落在客厅里匆忙穿衣打电话的温冥司身上。
他没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好像说的是外语,饶舌的发音文俊辉一句也听不懂。他只知道,这个女孩的问题似乎解决了。
电影的主角被打倒了一下又一下,偏偏每次总能在极限的时刻扳回一局。冷静消耗着对方体力,直到最后将对手打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文俊辉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会这些动作,会不会就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呢?就不用过上看别人眼色的日子了呢?
堂堂正正做个顶天立地、不会哭鼻子的男子汉呢?
“怎么?想学武术吗?”
“嗯。嗯?”文俊辉被温冥司冷不丁的提问吓了一身冷汗。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嘴瓢,就见对方蹲在自己身前,真诚地发问:“俊辉,你真的想学武术吗?”
像是怕他找借口一般,文俊辉听见这人特地强调了句:“我问的是俊,俊辉,文俊辉小朋友哦。”
文俊辉不是小朋友了。
男孩就算是在心里也小声地纠正。
奇妙的是,这一刻文俊辉身上突然开始变得轻盈,就像有人斩断了拖累自己几十年的沉重脚链。
撤去了“孤儿”标签的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曾经笑着、跑着、闹着的小朋友身上。
文俊辉捏紧衣角,有些迟钝地站起身,他要去看墙上挂着的日历。
他一定要去看,他一定要记住这一天,这天一定是他人生里真正意义上的“好日子”。
“北京时间凌晨2点14分,位于龙岗西部,海拔618.44米的布登山完成爆破工作……”
好巧不巧,偏偏今天是6月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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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了独属于我的背影。”这是文俊辉在他中考作文上写下的字句。
“那时,记忆里的背影一个又一个地消散。最后,原先混沌的世界只剩下空白,还有坚定地站在我身后,拉着我手的那个人。”
“只有她一人,从背影里破茧而出,撑着一把蓝伞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我想,我年少时第一次看清的月亮,应该就在那回当逃兵的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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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父亲,我想明白了。我会回来管理家族的企业,但前提是我想帮助更多需要我帮助的人。”
“哦,我亲爱的女儿。你能这么想当然是最好的了,我很高兴你能在这儿短暂的时间里和我讲明你的想法。这十分不错。”
电话那头是温冥司的父亲。
“记得有时间回来看看,你母亲因为想念你,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了。这个消息她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父亲很宠爱温冥司这个女儿,温冥司自己也明白。但意识到的同时,她又很愧疚,更多的是庆幸自己醒悟得还不算太晚。
多亏了那个孩子。
温冥司想到一句话,“你在帮助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帮助你”。
她望着那个看着电影眼里满是痴迷的男孩,想起了先前自己因为看电视里有人弹钢琴表演,自己也吵着要去学弹钢琴的那件事。
那时候母亲说了句什么来着?
“冥司,你真的想学弹钢琴吗?”
“我问的是司司,冥司,温冥司小朋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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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冥司那时候就开始想,如果有她在,那这个被她多管闲事的倒霉蛋,往后走的一定会是朝天的花路。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