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路

第二章死路

叶可运打马扬鞭,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嗒嗒声在略显空旷的街巷间回荡,径直奔向鸿胪寺。

虽然李从嘉这三年已远离权力中心,但毕竟是钟皇后嫡亲的皇子,安定郡公的身份摆在那里。起初,礼部接待的小官还算客气,脸上堆着逢迎的笑,言语间也留了几分余地。然而,当叶可运挑剔起来,嫌那些礼部引荐的北地侍从言语粗鄙、胸无点墨、不堪与郡公清谈雅论时,那点客气便如春日薄冰般迅速消融。负责此事的礼部主事,一个面皮白净却眼神精明的年轻官员,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

“叶侍臣,” 主事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指尖在名册上不耐烦地点着,“识文断字、通晓文墨的北人自然是有的。可那样的人物,多是周帝亲封的使团随员,甚或本身就是有品阶的副使!他们身负国书,行动皆需报备,若无朝廷明旨传召,如何能随意出城,只为陪郡公……解闷?”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

叶可运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那句狗眼看人低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不能发作。周国大军压境,两国在江畔陈兵对峙,剑拔弩张,一根羽毛落下都可能打破脆弱的平衡。郡公召见北人解闷,本是小事,可若被有心人曲解,扣上一个私通敌使、意图不轨的帽子,传到太弟殿下倒罢了,传到了盯着东宫宝座的皇兄耳中……后果不堪设想!他硬生生将怒火咽下,只觉得喉头腥甜,猛地一拂袖,转身便走。

礼部塞给他的那些粗手大脚、满口俚语的杂役,叶可运自然一个也看不上。

牵着马,叶可运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踱步,只想寻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好冲淡些郡公心头的郁气,也让自己这趟无功而返显得不那么难堪。不知不觉,暮色渐染,他竟走到了老门东。

初春的夕阳给古老的街巷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新抽的柳芽透着嫩青,行人换上轻薄的春衫,本该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叶可运却无心欣赏。他在一个泥人摊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手艺倒是精湛,摊子上陈列的三国人物泥俑,关公的红脸丹凤眼,张飞的环眼虬髯,诸葛亮的羽扇纶巾,都捏得惟妙惟肖。叶可运随手挑了赵云、马超等几个英武俊俏的,让老者用草纸仔细包好,放进木盒。

见是大主顾,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颤巍巍地从摊子底下拖出几个蒙尘的抽屉:“贵人再看看这些?都是压箱底的老物件儿了。”

抽屉里是些福禄寿喜的民俗小像。叶可运目光扫过,忽地被一尊圆头大耳、袒胸露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弥勒泥俑吸引。他捻在手中把玩片刻,心头那点因鸿胪寺受辱而生的愤懑,竟奇异地被这泥胎的笑意抚平了些许。“这些个也要了,一并包起来吧。”

老者千恩万谢地打包,一边絮叨着:“托贵人的福,今日做了这笔好买卖,老朽正好可以收拾摊子,回乡下老家避避风头了。”

叶可运正将沉甸甸的木盒系在马鞍旁,闻言动作一顿,讶然抬头:“避风头?江宁乃都城,富庶太平,纵有兵戈之忧,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这天子脚下吧?何至于连糊口的营生都不做了?”

“唉!贵人有所不知啊!” 旁边一个卖竹编蟋蟀笼的小贩忍不住插嘴,脸上满是愁苦,“还不是那些北边来的大爷和鞑子闹的!自打他们一窝蜂涌进咱老门东,这地界就没消停过!”

“人多不是生意更好?” 叶可运更不解了。

“好?好个屁!” 另一个卖糖画的汉子啐了一口,愤愤道,“开头几天是热闹,可那些北佬和契丹鞑子互相瞧不上眼,水火不容!前些日子不知为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就在街当间动起手来!那叫一个凶!抄板凳的,抡扁担的,跟打仗似的!喏,您瞧前面——” 他抬手一指。

叶可运顺着望去,心猛地一沉。只见街角那家往日里食客盈门、香气四溢的陈记鸭饼铺子,此刻竟是门户紧闭!门板上两道刺眼的封条交叉贴着。铺子招牌歪斜,门前的炉灶被打翻在地,碎裂的瓦罐和残留的面酱污渍狼藉一片。

“陈……陈掌柜呢?” 叶可运声音有些发干。

“陈掌柜?” 泥人摊的老者叹着气摇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凉,“可怜呐!官差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陈给锁走了!说是他寻衅滋扰、扰乱街市!判了枷号三日不说,还要他赔那些北人汤药费和损失!天爷啊!他才是苦主!他的铺子被砸了,人被打伤了,到头来还要倒贴钱给那些肇事的凶徒!”

“就是!这还有王法吗?” 旁边的商贩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我们这些小本生意,起早贪黑挣的那几个铜板,够赔几次?”

“惹不起,躲得起!再待下去,指不定哪天祸事就落到自己头上!”

“对,我也收拾收拾,明儿就回乡下!”

“一起走,这江宁城,待不得了……”

商贩们充满恐惧的议论让可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鸿胪寺官员的怠慢,礼部主事的讥讽,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眼前这紧闭的铺门、绝望的摊贩、颠倒黑白的判罚……这才是触目惊心的现实!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对北人卑躬屈膝竟已到了如此地步!连天子脚下的都城,都弥漫着这种令人窒息的屈辱与不公!

“郡公……” 叶可运心中剧震,再不敢耽搁。他匆匆将采买的泥人包裹在马鞍后系牢,动作急迫。翻身跃上马背,一抖缰绳,向着城外金积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

李从嘉斜倚在轩窗下的湘妃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摊开的《辋川集》。叶可运躬身侍立,将官差如何颠倒黑白锁拿苦主、商贩如何惶惶欲逃、北人如何跋扈的事禀报上来。

起初,李从嘉还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流连于窗外暮色中摇曳的新竹。渐渐地,他摩挲书页的手指停住了。那双惯常盛着风月的眼眸里,一点点凝起洞彻的微光。他并未显露惊怒,只是缓缓坐直了身体。

可运语毕,室内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唯有铜漏滴答,敲在人心上。

李从嘉起身,素白的袍袖垂落,无声踱步。他步履很轻,踩在光洁的竹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响。他并非热衷朝堂权术之人,却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对暗流涌动的危机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

李从嘉停下,望向窗外沉沉压下的暮云。风,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气息,穿透窗棂。这金积山的清风朗月,终究挡不住那席卷而来的倾国风雨。

好不容易才从波谲云诡的宫闱倾轧中挣脱,藏匿于这金积山,难道此刻,竟要主动飞回那即将燃起熊熊大火的樊笼吗?李从嘉心中充满了本能的抗拒。然而,可运带回的画面太过清晰……以小见大,江南的水,早已不是他想象中的温柔乡,而是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旋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若不国,他这偏安一隅的郡公,真能独善其身?只怕到时候,连求一个体面的死法都成了奢望。

李从嘉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犹豫被决绝取代。“可运,”他声音柔软却清晰,“你且下去稍作歇息。” 随即转向一旁静立的庆奴,语气不容置疑:“即刻打点车马,我们……回宫!”

庆奴心头剧震,深知此行的凶险,但十年侍奉养成的本能让她毫无迟疑,迅速应道:“唯。” 她动作麻利地安排好一切,一辆青帷小车悄然停在院外。

车轮碾过山间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车厢内,李从嘉闭目靠在软枕上,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庆奴跪坐在侧,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终是忍不住低声劝道:“殿下,事已至此,早一刻晚一刻回城,于大局……又有何分别?何须如此星夜兼程,徒增凶险?”

李从嘉缓缓睁开眼,重瞳异目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他唇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并非急于改变什么……我是怕啊!怕过了这一夜,待我独自一人躺在那冰冷的床榻上……那时,我这点好不容易鼓起的胆气,便会彻底消散……再也不敢回去了。”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自厌与无力,“若我真有半分胆魄,半分经天纬地的本事,凭这双被视为帝王之相的重瞳,何至于……何至于落得一个如丧家之犬般,逃入山林苟延残喘的地步?”

庆奴闻言,心口如同被利刃狠狠剜过!自六岁被钟皇后派到这位小殿下身边,十年朝夕相伴,她见过他因诗成而雀跃的纯真,见过他寄情山水的洒脱,更见过他在深宫暗影中如履薄冰的惊惶,却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如此深重自弃的绝望!

悲恸淹没了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殿下!您何以……何以如此妄自菲薄……”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的声音悄然变了。那咯吱的石板声不知何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物碾压在厚厚枯草落叶上的沙沙声。庆奴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撰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掀开侧窗的帘幔一角,向外望去。

月光惨淡,照亮的不再是熟悉的官道.马车竟已驶入一片荒僻无人的野地,四周是影影绰绰、姿态狰狞的枯树黑影,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殿下!” 庆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惊愕,“这……这不是回城的路!”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四野。紧接着,一片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是马蹄被厚厚棉布包裹后发出的闷响。十几骑黑影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枯树丛中现身,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将小小的马车死死困在中央。

李从嘉的身体骤然绷紧,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他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扯出一个苍白到透明的笑容,紧紧握住了庆奴冰凉的手。

“呵……三年前德明大师为我批命,说避世可保一生平安……为此我躲在山中,连呼吸都怕惊动了旁人……”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后竟会死在我想要入世的时候……大师的预言,果然……灵验得很啊。” 他重重地拍了拍庆奴的手,带着无尽的歉意,“幸好……幸好没让可运跟来,否则……又要多害一条性命。只是可惜……要连累你,陪我一同赴这黄泉路了。”

庆奴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划过苍白的面颊,但她迅速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清亮的眼眸里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是他没福气。奴,生是殿下的人,死……亦是殿下的鬼。”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与悲愤,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挺直了背脊。她知道,无论面对什么,她的殿下,在最后的时刻,也必定要保持尊严。她率先推开车门,清冷的目光扫过外面森然的刀光,然后转身,稳稳地伸出手,准备搀扶李从嘉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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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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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煜】风月无边
连载中一个黄桃罐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