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日

金积山的春,总是格外缠绵。

细雨如酥,将山间的草木浸润得青翠欲滴,连带着半山腰那座小院,也笼在一层湿漉漉的薄雾里。院中那株老梅早已谢尽残红,新抽的枝叶在雨水中舒展,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鲜嫩生机。

小轩窗敞开着,细密的雨丝被风斜斜送入,带来一丝凉意,却又被轩内暖炉蒸腾的热气柔柔地化开。轩内布置清雅,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案上除了一方洮河绿石砚、几支狼毫笔外,还有一整套素白如玉的邢窑茶瓯,在窗外天光的映衬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庆奴今日穿了一身水碧色的襦裙,素净的衣料衬得她手腕愈发白皙。她正凝神于茶事,纤纤十指如穿花蝴蝶,动作行云流水。这是她新近从一位云游至此的闽地僧人处学来的点茶之法,与宫中惯用的将茶饼碾碎后混同椒、姜、桂、盐乃至酥油一同煎煮的混汤截然不同。

此法讲究取上等团茶,炙烤后碾磨成极细的粉末,再以釜中沸水缓缓注入茶盏,同时以竹筅快速、有力地击拂,直至盏中茶汤泛起一层细腻如初雪的沫浡。不止茶汤色泽清亮,入口清香甘冽,更妙的是那击拂的过程,姿态优雅,指尖翻动,玉腕轻旋,手掐莲华妙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自庆奴习得此法,李从嘉便彻底迷上了。每日午后雷打不动,必要庆奴在这小轩内为他表演一番。

只不过今日,李从嘉并未如往常般带着闲适的笑意欣赏庆奴的茶艺。他伏在紫檀案上,侧着脸,枕着自己一只手臂。另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一只已空的素白茶盏。那茶盏在他指尖下微微转动,瓷器相碰间发出极轻的脆响。他乌黑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素绸带松松系在颈后,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肌肤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苍白,眉宇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怠与……蔫巴。

是的,蔫巴。像一株被烈日晒蔫了的兰草,又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儿,徒劳地翕动着腮,却吸不进半分鲜活的空气。轩外是江南暮春的烟雨朦胧,是金积山如画的青黛叠嶂,是挣脱了宫规束缚后的无边自由,可这一切,似乎都无法再像初来时那般,轻易点燃他眼底的光彩。

可运侍立在不远处的门边,将自家郡公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心里急得像有只猫爪在挠。他悄悄觑了一眼专注点茶的庆奴,拼命朝她使眼色,心里想着:“难道是思念宫中了?快,快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哄哄殿下啊!总这么蔫着可不成!”

庆奴恍若未觉,她正进行到点茶最关键的击拂环节,竹筅在茶盏中划出急促而规律的圆弧,茶汤旋转翻涌,细密的白色沫浡如堆雪般层层叠起,茶香也随着水汽蒸腾,愈发清冽浓郁。直到那沫浡堆叠至盏沿,细腻如脂,经久不散,才停下手。她并未立刻将茶奉给李从嘉,而是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瓶。那瓶子不过两指高,通体剔透,隐隐可见其中盛着一种瑰丽如红宝石般的液体。

“殿下,”庆奴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今日这盏茶,可与往日的清茗,大不相同呢。”她边说,边小心地拔开琉璃瓶的软木塞,一股馥郁醇厚、带着异域果香的甜香顿时逸散开来,瞬间盖过了清雅的茶香。

庆奴将瓶中那色泽深红近紫的液体,缓缓倾注进另一只空置的素白玉盏中。朱红清荡,在莹白的瓷器映衬下,更显浓艳欲滴,宛如凝固的晚霞,又似新凝的胭脂。

李从嘉拨弄茶盏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被那抹充满活力的红色所吸引,蔫巴的神情里终于透出一丝好奇,懒懒地伸出手。

庆奴将玉盏轻轻放在李从嘉掌心。

李从嘉并未立刻饮下,而是先凑近鼻尖嗅了嗅。那浓郁甜香中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酸涩与酒气,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才将唇凑近盏沿,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是酒……”李从嘉低语,声音带着一丝品尝后的恍然,随即又肯定道,“是北方来的葡萄酒。”

他舒展的眉宇间,那丝因新奇滋味而带来的短暂愉悦,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未完全漾开,便又被更深沉的阴云覆盖。

“北方……北方……”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盏中那抹浓艳的朱红上。

可运虽不如庆奴日日贴身伺候,对李从嘉的脾性心思揣摩得那般细致入微,但也是打小就在这位皇子身边伺候的老人。此刻看到李从嘉先是皱眉品酒,继而舒展,最后又陷入更深的怔忡,嘴里反复念叨,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位小祖宗哪里是又思念宫中的国主和皇后了?分明是被前儿看的几本唐集子迷了心智!

“哎呀我的好郡公!我的安定郡公啊!”可运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规矩,几步抢上前,急得直搓手,声音都带了哭腔,“您要是觉得闷了,想去苏州园林散散心,去扬州尝尝琼花宴,哪怕是想去钱塘江观潮,去西湖泛舟,臣也定给您想个妥帖周全的法子安排上!可是北方……我的好殿下,万万去不得啊!如今那燕云大半都落入了契丹鞑子手里,再往北更是胡马纵横之地,乱得很!”

“鞑子?”李从嘉被可运这连珠炮似的哀嚎拉回了神,猛地一拍书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几只茶盏都跳了跳,“哼!你叫人家鞑子,说不得人家还笑你是南蛮子呢!我几时说过要去那苦寒之地了?就你事多,聒噪得很!”

李从嘉像是被戳穿了心事后的恼羞成怒,将手中喝了大半杯葡萄酒的玉盏往案上重重一顿,残液在盏璧上晃荡,险些溅出。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素色袍袖带翻了旁边一只盛着清水的笔洗,清水汩汩流出,染湿了案上铺着的宣纸。

“懒得和你说话!”李从嘉丢下这句话,看也不看一片狼藉的书案和急得满头大汗的可运,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殿下!殿下!外头雨还没停呢,仔细着了寒气!”可运被自家郡公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手足无措,眼见李从嘉已掀开珠帘要出去,连忙手忙脚乱地抓起门边一把油纸伞,也顾不上撑开,就那么举着追了上去。他高大的身子挤过珠帘时,引得一阵清脆的噼啪乱响,帘外的风雨声瞬间涌了进来。

留在小轩内的庆奴,看着眼前倾倒的笔洗、晕湿的宣纸、歪倒的玉盏中晃动的残酒,再听听帘外可运那迭声的、带着喘息的“殿下慢些”、“伞!伞!”的呼喊,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掩住口,低低地笑了起来。

——

内室的帘幔低垂,光线幽暗。帐中香清冽悠远的梅蕊气息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与李从嘉身上残留的葡萄酒甜香奇异地交融。他侧卧在锦衾之中,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先前那股执拗的怒气与蔫巴的倦怠,在沉沉睡意中暂时消弭。

叶可运立在榻前,屏息凝神,目光在李从嘉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睡颜上停留片刻,确认郡公确实睡熟了,这才像卸下千斤重担般,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他踮着脚尖,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厚重的织锦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那片静谧的昏暗。

耳房内,光线明亮了许多。庆奴正跪坐在一方矮榻前,面前铺陈着数个或青或白、质地温润的小瓷坛。她神情专注,将今日宫中才遣人送来的、用桑皮纸包裹严实的新茶,小心地拆开。霎时间,一股清鲜的草木之气逸散开来,带着春雨初晴后的山野气息。她伸出纤纤玉指,仔细地将形态各异的茶叶分门别类。每一类都珍而重之地倾入对应的青瓷小坛中,再取过一旁裁好的细长签条,用蝇头小楷细细注明茶名、产地与采摘时节,最后用浆糊妥帖地贴在坛腹。

叶可运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庆奴低垂螓首整理新茶的侧影。她鬓边几缕碎发被窗外透入的微风拂动,衬得那专注的眉眼愈发沉静。叶可运心中那根因郡公烦躁而始终紧绷的弦,在这份沉静面前,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些。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庆奴对面跪坐下来,看着那些散发着清香的茶叶,终究是没忍住,压低了嗓子,带着浓浓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问道:

“庆奴姐姐,你说……郡公他这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耳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无力。“……这,这金积山的清风明月,江南的吴侬软语,难道还比不上那苦寒之地的风沙么?”

庆奴并未立刻回答。她将最后一撮庐山云雾茶轻轻拨入坛中,盖上密封的软木塞,指尖拂过坛身冰凉的釉面,发出细微的轻响。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脸愁苦的叶可运。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伸出素手,从矮榻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藤编小篓里,再次取出了那个曾盛放过葡萄酒的琉璃小瓶。

剔透的瓶身此刻已空,只在底部残留着几滴深红近紫的酒液痕迹,在光线下折射出宝石般幽微的光泽。

庆奴将它托在掌心,小巧的瓶子在她白皙的手里,像观音手中的玉净瓶。她唇角微微上扬,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声音放得极轻,如同耳语:“叶侍臣,你猜猜看……这瓶中之物,是如何越过千山万水,辗转来到咱们郡公这金积山小院的?”

叶可运一愣,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在那空了的琉璃瓶上。方才只顾着郡公的不悦,竟没注意到这酒来路。他凝神细看那瓶子,脑中飞快地思索着,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一瞬,又立刻警觉地压了回去:“哎呀!瞧我这榆木脑袋!竟把这茬给忘了!如今这市面上,莫说这等上品的葡萄酒,便是寻常的北货也难得一见!前些日子宫里赏赐下来的,也不过是些陈年的浊酒,哪里比得上这个清亮醇香!”

叶可运凑近了些,指着那瓶子,语气笃定,“前日太弟殿下来金积山佛寺进香,顺道来看望郡公,定是太弟殿下带来的!殿下他……他与那北周来的使臣陶榖相交甚密,常有往来。这等稀罕物,想必是那陶学士送给太弟殿下的礼物,殿下又念着叔侄情谊,特意分了些给咱们郡公解闷的!”

想通了关节,叶可运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了大半,他小心翼翼地从庆奴手中接过那空琉璃瓶,放在一旁的酸枝木小架上。

叶可运转过身,对着庆奴,竟是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深深一揖到地,行了一个极为恭敬的长揖礼,声音诚挚无比:“庆奴姐姐慧眼如炬,心思玲珑!若非姐姐点醒,我这愚钝之人,怕还在云里雾里,只知一味阻拦郡公,惹得郡公不快。姐姐日夜随侍在郡公身侧,深知郡公心意,这份体察入微的用心,实在令叶某汗颜,也感激不尽!若没了姐姐在旁周全,我这心里……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庆奴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而显出丝毫倨傲。她神色依旧平静,只微微侧身,避开了叶可运这一礼的正锋,随即也敛衽屈膝,回了一个万福。她抬眸,目光清亮地看向叶可运,声音温婉却清晰:“叶侍臣言重了,你我皆是侍奉郡公的臣仆,分内之事罢了。”

庆奴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空琉璃瓶,语气放得更缓,“这些日子,郡公面上虽如常游乐山水,泼墨煮茶,但你我近身服侍,岂能不知他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郁?家国大事,风云变幻,非我等微末之人所能置喙,更无力左右。我等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方寸山居之中,为郡公寻些消遣,解些烦忧,让他这避居的日子,过得稍稍松快些罢了。”

庆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不可闻,“太弟殿下送此酒来,心意难得。郡公见酒思及北地风物,亦是人之常情。既然去不得那真刀真枪的北境,见见几个来自北地的侍卫、商贾,听听异域的风土人情,权当解闷,开阔眼界,只要安排得当,未必不是一条为郡公消烦解闷的可行之路?”

叶可运保持着揖礼的姿势,听完庆奴这一番话,心中震动更甚。他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沉静少言的女官,心思之缜密,眼光之长远,远非自己能及。她不仅看透了郡公的闷,更精准地把握住了太弟这条线所带来的契机,提出了一条既安全又能满足郡公好奇心的解闷之策!这份在复杂情势下为郡公分忧的玲珑心思和担当,令他由衷折服。

“唯!姐姐所言,字字珠玑!” 叶可运再次深深揖首,这一次,心悦诚服,再无半分疑虑。他直起身,跃跃欲试,“我这就去细细思量,定要寻个稳妥的法子,让郡公既能开开眼界,又不至沾染半点风波!” 说罢,他再次向庆奴投去一个感激而敬佩的眼神,这才轻手轻脚却步伐坚定地退出了耳房,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外面值房的回廊里。

大纲已经写完了应该不会坑,预计是个大长篇,最近比较空闲应该可以日更。

前面两章都是铺垫,我自己都觉得写的无聊,废话太多[爆哭]

再次强调后续特别雷特别雷特别雷,不要骂窝,骂窝也不改[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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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煜】风月无边
连载中一个黄桃罐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