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迈拉伸爪在丝塔茜面前比比划划，越说越气，“可还是偏了，只射穿了那个首领的右肩。”
“然后他就逃了！我都没来得及补刀！”
“杰里那小鬼的射击课是怎么及格的啊？我用翅膀拿弓射箭都不会像他那样靶心发飘！”
“兽人族的战斗力很强，他们失利更多是因为措手不及，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败。”丝塔茜摸了摸黑猫炸开的尾巴，客观分析着安抚对方。
兽人族就算打不过有枪有弹的欧兰城士兵，但面对杰里那种临时组建起来的‘临时军队’依旧会是降维打击。
如果不是因为围点打援的战术以及喀迈拉的隐蔽外援，丝塔茜甚至曾经担忧对方会直接被兽人击溃。
看喀迈拉依然满脸写满不甘，丝塔茜只好换了种思路反问对方，“——兽人首领现在消失了会有什么好处吗？”
“不会。”
如果杰里那支箭没有射偏，丝塔茜才真的要怀疑一下对方是不是根本没有在学校内好好学习过。
丝塔茜：“现任兽人首领并没有后裔，但是他有心腹，有手下，有远亲支系，部落内还有许多掌握权力的小头目。”
现在兽人首领还活着，都会因为战争失利而隐隐压不住这些野心勃勃的猛兽们；如果他一旦殒命——
根本轮不到杰里继续努力，那些兽人就会先一步因为‘谁是下一任兽人首领’而打起来。
那时候的局面，就不是一个还根本没有立稳根基的杰里能应对的凶猛厮杀了。
他连爬上棋盘对峙的机会都没有。
猛兽互相争夺地盘，怎么还能轮得到弱小动物寄生？
“……”随着丝塔茜的解释，黑猫晃动尾巴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轻轻落在丝塔茜的手背上晃了晃，“不过那样的话，其实对欧兰城很有利吧。”
失去共主，兽人族的凝聚力与战斗力肯定会遭到重创，根本不会再有与欧兰城抗衡的实力了。
“短时间考虑的话，确实是这样，”丝塔茜点点头，“但教廷之前便经常与兽人族打交道，与他们交好的兽人也有很多，很有可能会趁乱扶持傀儡政权。”
来自最顶尖魔法师们的支援——这种诱惑力应该很难有兽人会舍得拒绝。
虽然还在夏天，但书房内常年运转着恒温法阵，又有放在花瓶内的硝石冰，所以丝塔茜一点都感觉不到炎热，随意将缠在手腕上猫咪尾巴捞回掌心捏了捏，“而且我也不准备在领地周围留下一片匪窝。”
【一个各自为政、不断厮杀的邻邦】、还是【一个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与人类交好，还能帮忙解决半兽人难题的盟友】
——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浪费太多时间犹豫的选择题。
黑猫翻了个身，小猫脑袋软趴趴地搭在丝塔茜手心里，“所以那小鬼是故意射偏的？”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杰里本人才能回答你了，”丝塔茜调整了一下姿势，小猫脑袋从手中滑下来成了镇纸，方便她继续写字，“不过这种发展确实是最优解。”
喀迈拉却已经自顾自地认定这是杰里故意做的，他沉思片刻后微微咋舌，“那么严重的肩伤，那个兽人肯定要修养很长时间了。”
即便是在人类世界中，这种利器贯穿伤也很难处理；只有顶尖魔药师熬煮出的高阶魔药才能起到愈合伤口的作用。至于涉及到骨骼的伤势……则完全不在魔药师们的受理范围之内了。
甚至直接去找亡灵法师说不定会更有效。
而以兽人部落用蚂蚁口器缝合伤口的医疗水平，这绝对会是个更棘手的大麻烦。
伤势不好就意味着失去战斗力，甚至失去自理能力。
以现在兽人族所处的艰难局面，首领非但没能振奋士气，反而突然成为了一种负担累赘——可以想象得出来他能有多狼狈。
“真麻烦，”喀迈拉勉强接受了这种解释，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我还以为那小鬼能大获全胜，一下子把兽人首领踹下王座呢。”
“然后战争结束，彻底和平，我们再继续做准备等待有机会去打王都。”
丝塔茜笑笑，“你又去听翠鸟们讲故事了吗？”
这么标准的‘勇者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并最终获得胜利’情节，明显是翠鸟们最喜欢讲述的故事。
“没有，”黑猫打了个哈欠，“前几天路过学校，刚好听到吉姆在给学生们讲课，是那时候听到的。”
“我在深渊内的时候就不需要想这么多，如果真的与谁结仇，就会直接动手。”
“而且每次我都会赢。”喀迈拉刻意炫耀。
丝塔茜的笔尖顿了顿，“是因为深渊没有魔王约束吗？”
喀迈拉：“差不多吧。”
深渊环境恶劣，恶魔族的沉睡时间漫长，对历史传承的记录也非常稀少。
不过既然丝塔茜难得好奇，所以喀迈拉也努力翻找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深渊传说，“好像远古时代是存在魔王的。”
“他厌恶深渊那种永恒幽暗的环境，想找到更适合恶魔生存的地点。所以带领了一群恶魔爬上大□□处寻觅驻地。”
“当然你也知道结果，”肉垫慢吞吞地踩在丝塔茜手臂处，有点痒，“因为争夺领地与各种资源，爆发了各族混战。”
“那时候大部分人类都无法使用魔法，战争阶段也很难获得武器，所以一直都是被各族压着打的最底层。”
丝塔茜：“但后来光明神出现，赐予了少数虔诚信徒魔力，于是人类渐渐强大起来反败为胜，各族也得到相对平衡，发现战争只会带来灾难，所以决定寻求和平？”
她毕竟做过教皇德文的第一任学生，曾经在对方的逼迫下摄取过大量与教廷有关的信息。当然也记得这种面向大众的公开说法。
“嗯，”黑猫随意点点头，“人类可真喜欢讲这个故事。”
“反正从那之后恶魔族就退回了深渊，而在那任魔王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能够强大到可以约束其他恶魔的头目了。”
那么久远的过去，喀迈拉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他努力回想完自己知道的传说，才随口问，“你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如果只是对恶魔族的过去感兴趣，喀迈拉还可能会觉得是她好奇母族的过去；但实际上丝塔茜是对所有种族的过去经历都感兴趣。
她甚至从贵族们的手中特意收集了大量资料，把通常只有领主与王室才有权力翻阅的《领地简史》编纂成了所有学生都必须参与的必修课‘历史’。
“你不觉得研究这些过去的故事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吗。”丝塔茜笑眯眯回答。
“是吗……”喀迈拉认真衡量了片刻后诚恳回答，“我还是觉得打牌更有趣。”
丝塔茜忍不住笑了一下，“嗯——那你加油。”
从第一次接触棋牌类游戏时开始，喀迈拉每次对上狼人双子都会输得非常惨烈——就算他现在连‘赌场’老板格伦都能轻松赢下，却还是没能改变这种定居。
肝帝打不过欧皇经典实录。ssr的幸运值加上双子间特有的强大默契，导致埃图斯和里修斯在很多事情上都占据非常可怕的强大优势。
但如果肯轻易接受现实，那就不是喀迈拉的作风了。
越输越要打，越打越会输。
喀迈拉：“……”
轻笑声让他也立刻回想起了自己的丰富输局，黑猫默默抬起尾巴不轻不重地用尾巴尖戳了丝塔茜手背两下。
丝塔茜也没有继续逗他，“学生们上数学课的时候会特地整理错题防止之后再次犯错，历史也是整理好的犯错合集。”
丝塔茜第一次翻开‘欧兰城简史’的时候，几乎以为这是一本‘领主犯蠢无能与领民无效自救’血泪史大全。
如果不能从过去经历中汲取到什么教训——那义务教育的意义和影响起码要砍半。
“……”
喀迈拉看向丝塔茜，突然很想问对方‘如果当初是你想带领恶魔族离开深渊，你会怎么做’，但他盯着丝塔茜几乎从来没停下的笔尖沉默一瞬，还是没有用这种不可能会发生的问题打扰她，只是安静补充，“杰里今天不只带了那些被赦免释放的兽人，还带了一群半兽人上战场。”
“是因为有那批半兽人在场，杰里才有机会重伤兽人族的首领。”
“你认为他们怎么样？”丝塔茜反问。
“……很强。”
喀迈拉沉默片刻才回答。
“非常强。”
丝塔茜有些惊讶地低下头看向黑猫，“很少听你这么评价其他人。”
能从深渊一路杀上大陆还没被光明教廷察觉——这段不可思议的神奇经历就是对喀迈拉实力的最好概括。
这种战斗力，确实可以平等蔑视绝大多数其他人。
就连霍尔那种级别的天才在喀迈拉口中也只是‘玩骨头的小子’；ssr级别的埃图斯和里修斯是‘你的那两只小狼’。
上一个得到他这种赞誉的人还是赫利欧——毕竟刚到欧兰城时曾被对方直接抓着后颈拎到了丝塔茜面前，认可对方就是在弥补自己过去的尴尬。
“不是一种概念，”一张猫脸硬生生被喀迈拉拧出了种‘凝重’感，“如果只以能力做评价标准的话，其实那群半兽人没有欧兰城的卫兵们强大；不过他们——”
“真的很拼命。”
这当然不是指责人类士兵们懦弱，‘求生欲’本身也是一种激发战斗能力的强大动力。
就连喀迈拉自己，现在每次战斗时候也要确保自己能好好活下来。
毕竟只有活下来，他才能离开战场再次看到丝塔茜。
像那群半兽人般不要命的战斗方式——喀迈拉只从亡灵和丝塔茜的私兵们身上见到过。
可他们不会真的死，那些半兽人却只有一次生命。
“杰里是从斗兽场买下的他们，”丝塔茜对这个评价并不意外，“长期生活在那种地方，价值观很大概概率会与外界不同。”
“……德鲁城的那个斗兽场？”
喀迈拉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之前杰里刚得到赦免获得完全自由，就拿着钱袋带着兽人们一起去了德鲁城。
丝塔茜那天晚上甚至是一边拼着积木一片看着系统地图上的绿点急速向北，最终在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中久久停驻。
丝塔茜：“杰里要想快点获得可用的人手，斗兽场就是最方便也距离最近的地方。”
“奴隶商人当然也可以，但他们手中几乎不可能有战斗力太强的奴隶。”
卖武器的商人也不会在自己身边放置一颗随时有可能爆碎的危险商品；如果不是有特殊需求，很少会有雇主愿意在自己身边放置一个习惯虐杀的不可控危险人员。
在艾尔镇的‘棋牌室’抢占市场之前，斗兽场曾是哈洛鲁大陆上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没有之一。
公开的角斗表演，没有护具，没有规则，没有‘投降认输’，只有在欢呼与呐喊声中央不断厮杀的魔兽与‘勇者’。
结束表演的唯一方式就是一方彻底丧失反抗能力，要么重伤不起，要么直接在台上丧命。
在这个过程中，猎手与观众们的情绪都会被煽动到最高点。
被刻意饿久了的魔兽要食人，而被观众挑选押注当做筹码与赌局本身的勇士要搏斗；
赢了就能活。
败者的鲜血则渗进地砖深处，一层又一层，只要踩上去便能听到亡灵的哭嚎声。
“斗兽场毕竟不是屠宰场，”德鲁城距离海松城这么近，就算是出于外交与领地安全考虑，丝塔茜也刻意去调查过这座特殊城市，“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盈利。”
“除了几乎每天都会举办的斗兽比拼之外，也会有定期的斗兽勇者拍卖会，高价拍卖那些人气高的勇者，或者榨取那些已经度过战力巅峰期的勇士们最后的价值。”
“很多有特殊需求的贵族也会从斗兽场中购买奴隶。之前艾尔镇欢馆和赌场的那些打手护卫，有一大半都是从斗兽场买走的。”
在斗兽场内厮杀成长，‘不畏死’当然是必须要具备的基本心理素质。
喀迈拉也很快反应过来，“杰里又不可能买一群人类走，所以只可能选择半兽人？”
或许用‘人类’与‘兽人族’的区分很难想象这种冲突，但丝塔茜每次只要代入‘如果前世有哪个国家的领导竞争者雇佣敌国——甚至是正在战争中的敌国士兵为自己而战’这种相似概念，就会更容易理解杰里现在的处境。
谁敢这么做，别说抢夺王位的成功可能性了，只会被钉在历史耻辱架上。
丝塔茜：“当年那些魔法师们发现半血种无法使用魔力之后，用了很多不同方法处理那些失去价值的半血种。”
不只是为了榨取剩余价值，为已经注定徒劳的实验挽回一点成本；更多的还是为了泄愤。就像有些人在考试失利之后会选择撕掉课本一样。
“卖到斗兽场也是其中一种。”
德鲁城距离兽人部落与海松城都算很近，这两个地方曾经是那场实验的重要基地，被贩卖过去的半血种也当然数量极多。
“而且比起人类角斗士来说，半兽人的价格会更低廉一些。”
“而且这样还有一项好处，”丝塔茜补充，“只要那些半兽人可以帮助杰里获得胜利，他以后就可以凭借这种功绩来提高半血种们的地位，直到不再受歧视。”
“这样就算未来杰里的真实身份曝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产生巨大负面影响了。”
喀迈拉：“……”
他突然想起来，在杰里刚离开欧兰城的那天，他曾问过丝塔茜‘以后不能用杰里的血脉问题制约这家伙吗？’
从那个时候起，丝塔茜就告诉他“杰里会解决的”。
——那时候那小鬼才刚离开书房，甚至都没来得及踏出城门呢。
或者……杰里本人那时候想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了吗？
“你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吗？”喀迈拉的惊讶很快就进化成了骄傲。
“杰里在学校内读书的时候，数学考试经常是满分，”丝塔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提到了一件听起来完全无关的事情，“所以他会明白什么是最优解。”
“也会清楚怎么做能让自己收益最大化。”
喀迈拉：“……”
黑猫沉默片刻，突然爪子勾住丝塔茜的衣摆向上一蹬趴到丝塔茜肩上，“你觉得学好数学对我打牌胜率会有影响吗？”
丝塔茜：“……理论上应该有的。”
听说数学天才通常能通过计算成为赌神级别的玩家。
不过那种级别的天才——
“那你，”丝塔茜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喀迈拉，还是选择帮助对方保留梦想，“加油？”
有梦想总是一件好事——吧。
喀迈拉：“……”
从这个语气就能猜得出来其实不可能。
黑猫撇了撇嘴角决定转移话题，“幸好杰里是鸟，混血种和纯种之间的外貌区分不是很大，只要刻意掩饰一下就不会引起怀疑。”
“万一前任首领是只狼或者豹子狮子，他就没办法隐藏身份这么久了。”
他边说边探头去看丝塔茜一直没停下的笔尖，“在写什么？”
“只依靠那些半兽人可不够让杰里一直赢下去。”
“所以只好想想办法，”丝塔茜慢吞吞地将名单推到喀迈拉面前，“试试看能不能让更多兽人学会接纳人类。”
“然后倒向杰里吧。”
“……”
喀迈拉感觉丝塔茜好像温温和和地说了一件听起来非常恐怖的事实。
黑猫低头，看到不久前还贴在城墙周围的‘通缉犯’名单已经被再次整理，很多熟悉的名字都缀上了‘已确认’的对号。
帮杰里一把只不过是附加价值；更重要的是实现战争本身的意义。
对已抓捕的敌人定罪处罚。
兽人族首领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欧兰城的士兵们能够那么准确地抓获所谓的‘通缉犯’？而且他们是怎么确认了那份通缉犯名单？
他可不相信那些人类俘虏可以精准回想起来：曾经是哪个兽人抢掠或绑走了自己。
兽人首领甚至进行过暗中调查，怀疑是部落内部有出卖消息的叛徒。
其实他的怀疑重点很正确，但却猜错了因果关系。
兽人们通常是十多人成队行动，让受害者们在混乱与狼狈中清晰记住那些是行凶者——这确实不太可能。
更何况对于大多数人类来说，他们其实很难区分出兽人与兽人之间的区别。
‘狼人’与‘豹人’当然很容易辨别，但如果是通过毛色、甚至花纹、尾巴长度等细节差异来分辨不同的狼人——就像很多人很难认清不同的流浪猫一样。
就算有人还记得当年的行凶者，却也没有途径得知对方的名字。
‘通缉犯’们先被抓到之后，再通过审问确定罪行并敲定为‘罪犯’身份。
这段时间战场上最醒目的指挥官是喀迈拉，在深渊中积累下来的漫长谨慎厮杀经历，让他成为足够强大的攻坚手，既是第一道战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而且又因为艾尔镇的士兵们都体验过他的‘魔鬼训练’——真正意义上的魔鬼，所以服从性极高，从训练过度到真实战斗时也没有太长的生疏期。
更何况就连喀迈拉本人——对丝塔茜也足够笃信。
攻坚手如果与战略制定者之间没有默契，那会比遇到最可怕的对手更加灾难。
就连面对潘妮与维娜等人时，丝塔茜每次下达命令后都会多少额外解释一番，确保对方能够完整理解自己的各种潜层含义；但喀迈拉不需要。
他只需要确认‘你知道这么做的原因，并且清楚这么做的结果，也不会对你自己造成任何伤害，对吧？’就足够了。
而实际上在喀迈拉之外，真正负责掠阵的，却其实是丝塔茜曾经种在城市边境周围做初始防线的食人花等各类植株。
植物的很多特性远比人类想象中的更强大。
植株的根系藤蔓发达，藏在战场之下无声生长，在无人知晓的地下世界密密麻麻地织成了一张巨网。
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丝塔茜用积木拼成的，可以自动辨别一定范围内的‘红名’势力。
丝塔茜面板上的‘外交值’既然有‘友好度’，当然也存在着‘仇恨值’。
所以每场战斗结束之后，植物从土壤之下伸出触手，根据仇恨值自高而低，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捕获红名势力。
并且每次都很准。
植株们也不仅只负责搜捕红名，还辅助回收战场上的可回收资源。
最常见的是闪光弹与特殊箭，不过随着这几种武器的使用次数逐渐减少，植株们的回收工作便开始转移为了干扰战场。
……植物的很多特性，远比人类想象中的更加强大。
一条绊马索就足够摧毁一名骑兵。
虽然抓捕过程较为直接，不过确定兽人们罪名的过程还是消耗了不少时间与人力。
海松城的法律体系——只要神权压过了平民与君主的权力，再厚重的法律文书都只不过是一叠废纸。
愿意花重金诚恳购买‘赎罪券’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罪不可赦的犯人呢。
本人都沦为犯人的传教士们当然无法做出判决。
于是吉姆程序性地亲自写了格式工整的书信，请求向欧兰城与艾尔镇借调几名法院管事帮忙——吉姆在书房内当场写的信件，写完之后转手便直接交给了坐在对面的丝塔茜，而作为欧兰城领主的丝塔茜当场做了批复交换给了城主吉姆，于是等在旁边的法院管事便领下命令抱着法典——并且强拉着很擅长审问的亡灵法师霍尔一起去了监牢。
听起来是一套‘完全没有必要’的流程，吉姆本人也觉得很麻烦。
但是只要想想，说不定真的就像那些法院管事们所说的那样，自己正在履行的这套流程能够为未来相同处境的后辈们提供典范——吉姆还是耐心下来走完了整个程序。
在绝大多数时候，丝塔茜都很愿意遵守‘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奥卡姆剃刀原理，程序越复杂通常意味着平民们实现自己权利的可能性就越低；
不过在极个别特殊情况下，她也会愿意为后续发展提供一些标准借鉴。
丝塔茜很相信‘迟则生变’的道理，所以在通过人证物证以及各类招供等途径彻底确定下犯人们的罪行之后，她没有留给兽人族多余的时间，便立刻进行了宣判。
罪行最终的十一名兽人当天就挂上了绞刑架享受光明教廷最引以为傲的日光。
出于礼节考虑，欧兰城派出了使者向兽人族解释罪犯与罪名，并且公开声明‘我们绝对不会伤害无辜者’。
丝塔茜派出的使者是潘妮。
她是欧兰城第一位进入‘编制’的女官，也是丝塔茜来到哈洛鲁大陆后的第一位属下；既可以代表欧兰城，也可以代表丝塔茜。
当然是站在欧兰城城外喊话的。
平时生长在地面之下的藤蔓凝结成一座小高台，赫利欧为她施加了扩音咒，至于兽人族究竟能不能听清——反正确实有不少兽人族闻声停驻在了周边。
甚至有兽人尝试趁机动手。
能在这种敌对两方都瞩目的时刻舍命一击，就算不能以命换命，重伤对方也是一种士气博弈。
潘妮站在高台上根本没有做任何躲闪。
安保工作是她本人一手安排负责的。
如果真的出现问题，也说明是她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她不应该恐惧，反而应该因为发现问题而感到兴奋。
她所有胆怯懦弱的情绪，好像都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踏上讲台开始讲课时被打磨消耗干净了。
又或者更早，是在那次深夜带着两位狼先生在欧兰城内分发大地果实的时候，她就亲手抛弃掉了这些情绪。
海松城内部也有人公开念读了两遍犯人罪行。
实际意义上的海松城领主吉姆。
这也是他在兼任学院教师之后，第一次以海松城领主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
就连丝塔茜都没有想到，平民们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会是——
‘……吉姆大人他他他他怎么瘦脱相了啊？！？！’
“……”
在监督之下恢复了正常饮食，又有伊芙熬煮解药消除催肥剂的影响，吉姆确实从原本的‘啤酒桶’轮廓缓慢消减成了……稍微轻巧一点的‘木桶’？
对于生活在领主堡内的人们来说，这种日渐消瘦的细微变化或许并不明显；但对于早就已经接受‘吉姆领主暴饮暴食’这种糟糕形象的平民们来说——反差实在是太巨大了。
平民们的震惊反应，竟然意外冲淡了一点城内的血腥味。
丝塔茜本来还以为自己会被外界趁机指责为‘暴君’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吉姆当然也及时对王都进行了汇报。
用近乎‘清君侧’的口吻拟写了一封‘我知道王都不满兽人族的邪恶行径，所以我们就竭尽全力地帮您解决了一点点敌人’、‘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哈洛鲁兴亡城城有责’、‘虽然我们处在非常遥远的卑微地位，但是依旧会时刻热爱这片大陆’的诚恳信件。
丝塔茜只是不喜欢贵族的繁复礼节，但她‘前世’读书时政治与语文毕竟总能够拿到高分，如果难得有需求要认真写信的话，也是能写出高标准例文的。
王都的回应速度甚至比兽人族更慢。
距离大半个哈洛鲁大陆，丝塔茜都能感受得到王室与教廷脑海中那柄无形的天平正在疯狂地起起落落不断衡量。
不过兽人族则不需要考虑太复杂，没过多久便派出了使者求和。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兽人族第二次派遣使者试图与欧兰城‘谈判’了。
但却是杰里第一次派出使者，也是杰里与他所率领的兽人们得到赦免之后，第一次与海松城有真正意义上的正面接触。
使者团构成非常简单，一名半兽人，以及两名兽人。
……这个人数看起来少得可怜。
毕竟上一次兽人首领派出的谈判使者还遵守着人类王室惯例，很标准地派出了十多名兽人，甚至包括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不过考虑到杰里现在能用的人手并不多，只要多于三人人的任务对他来说都是种大手笔派遣——这支使者团队，依旧能看得出他的诚意。
队伍中两名兽人，就是当初刑满释放跟随杰里离开海松城的那批兽人中的两人。
因为这段在人类世界的生活经历，比起绝大多数傲慢同族，他们两人更加了解人类——准确来说，是在经历了漫长‘劳动改造’之后，对人类世界充满了心理阴影。
如果不是因为杰里强调这次谈判非常非常重要，也只能信任他们，两名兽人宁肯留在战场前线也不愿再靠近这座城市。
……‘不要靠近人类’这句话真的应该敬告所有野生动物，以及绝大多数魔法种族。
除非你很好用能帮忙干活，或者你很好吃；或者你完全与人类没有任何过节。
比起上一批和谈使者，三人取得了非常伟大的进步：起码他们成功踏进了海松城，并被霍尔一路带进了领主堡的书房内。
然而过于顺利的经历也并没能让兽人们放松下来，反而更加有了种一步步接近神秘未知的恐惧。
整个路途中两人都在尝试用各种方法向霍尔打探消息。
“没必要这么紧张吧，”霍尔笑着安抚两人，“我一直以为我和两位之间的关系不错，交情很深呢。”
“嗯——”他故作惊讶地长叹一声，“难道只有我自己这么想吗？”
“那我真要开始伤心了啊。”
“……”
两名兽人沉默很久才挤出了两个生硬笑容。
如果‘曾经一方企图越狱，而被另一方追着暴走，最终哭着喊着敲监牢大门哀求守卫快点把自己抓回去起码在监狱里不会被突然冒出的骷髅吓死’这种经历也能叫做交情的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非常】、【非常】不错呢。
“虽然不知道几位之前对我们有什么误会，”霍尔语气坚定，“不过我们向来都是非常好客的。”
说着，霍尔随手指向路边三轮车上涂刷的标语，“请允许我为几位翻译一下，这些文字在人类世界的意思就是：好客海松城欢迎您。”
多热情啊。
半兽人警惕地看了看对方，“……但我听说，兽人族之前派出的那些使者甚至都没能接近你们的城门，便被直接轰出去了。”
“不不，请注意用词，”霍尔一挑眉纠正，“我们当时是‘【请】他们离开’的。”
半兽人：“这有区别吗？”
霍尔郑重点头，“当然。”
“我们之所以会请他们离开，是因为他们虽然试图以‘谈判’的名义进入海松城，但其实却毫无诚意；既不想讨论怎样结束战争，也不想谈谈该怎么处理战后各种相关事宜。”
“海松城虽然好客，但也不会欢迎这种不识趣的——”他将这个词咬得格外用力，意味深长，“访客的。”
兽人的表情越来越惊恐，“可他们当时不是带了那么多箱的魔晶石和金币一起来的吗？”
“那样的诚意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霍尔坚定回答，“那些东西只是他们带来的礼物而已。”
“关于战争本身，他们根本不想正式谈论！”
“……”
兽人与半兽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低头看向了他们所带来的——
‘赔偿’？‘礼物’？
无论欧兰城怎么定义他们所带来的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的价值都远远比不上那几大箱魔晶石。
甚至还不如说，他们是带来了一堆垃圾。
那么他们的诚意……
三人在书房内忐忑许久，才等回了丝塔茜。
杰里派出使者的态度认真，欧兰城当然也给出了同样的尊重。两位领主同时到场，还带上了欧兰城的治安官。
“城内的玉米快要成熟了，”丝塔茜摘下披风递给赫利欧，“我刚好准备去看一看，没想到几位来得这么早。”
说着，丝塔茜看着两名兽人怔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片刻过后才微笑着打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昆特与杰夫先生。”
“我记得当初昆特先生还在海松城内生活的时候，也曾经帮忙照料过那些玉米田。”
“它们的长势非常好，今年海松城大概能迎来一场丰收了。”
丝塔茜也不忘看向另一名兽人，“我记得杰夫先生之前是负责搬运材料的吧。”
“也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啊。”
两名兽人的耳朵瞬间支起，又惊又惧地抖动了几下，没敢转头互相对视。
对方不但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甚至还记得他们在这座城市内曾从事过的工作，这让两名兽人突然有种微妙的受重视感。
有一点点微弱的感动，但更多的还是——‘……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的惊悚。
他们几乎没有过与这位人类领主直接接触的机会吧。
在看到两名兽人之后那短暂的犹豫瞬间，其实丝塔茜是在想——
……他们重新长毛了之后她差点没认出来……
她还是更熟悉对方被食人花蚀吞掉全身毛发后的那种光洁造型。
多看了一眼系统面板上的名字，她才总算意识到来人是谁。
“感谢您……”温馨的开场白却只带来了更加尴尬的气氛，兽人昆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尝试回答。
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感谢什么，反正人类世界都喜欢这么说话，开口就要‘感谢太阳感谢神明’，听起来就像是因为他们的祈祷所以第二天的太阳才会正常升起一样。
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旁边的半兽人开口主动接过了话题，“感谢您的关心。”
“首领也提前委托了我们，兽人族应当为之前发起的那场无礼袭击而向您致歉，还好您没事。”
吉姆：“……”
他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口中的‘首领’是指杰里，回头微微挑眉地看向丝塔茜。
虽然那场袭击发生时他不在现场，但杰里却是和丝塔茜一样的亲身经历者吧。
如果要表示歉意，当然还是事情发生最合适；可现在他却挑了这样一个机会来向丝塔茜致歉——果然是代表的身份不同了啊。
说话的同时，女性半兽人也递上了他们所带来的和谈契约。
在丝塔茜动作之前，赫利欧便先一步伸手接过了纸卷。
“……”
半兽人下意识皱眉，但看着对面男人脸上的平淡微笑，还是疑惑地松开了手。
微弱白光在赫利欧指尖一闪而过，但探查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忍不住怔了怔。
丝塔茜的目光也自然地挪到了半兽人身上。
这段时间她时不时会听到有关‘杰里与他的半兽人士兵们’的传言。
这位女性羊角人就是传闻中非常重要的一位。
第一代培育出来的半兽人，保留了更多的兽人特征。
山羊血脉让她保留着威慑力十足的羊角，独特的矩形横向瞳孔配合脸颊上的兽纹又为她增添了一种诡异原始的气息。
——怪不得很多地方，会流传‘山羊是恶魔的代表’这种说法。
很强。
看到她头顶上金灿灿的‘ssr’标志，丝塔茜都快要惊讶于杰里的好运气了。
不过她没有名字。
就连系统面板上也只有一串混杂着数字与字母的编号。
——来自斗兽场的编号。
“我没有名字，您可以随意称呼我，”注意到丝塔茜的视线，女性半兽人坦荡承认，“首领曾说可以帮我取一个，但我拒绝了。”
曾经在斗兽场内生活了近二十年，她的人类语言甚至比两名兽人更熟练。
“因为不喜欢吗？”
丝塔茜半是好奇半是随意地问。
“因为我想要自己为自己取名。”半兽人回答得很直接。
“我听说在人类世界，很多人们会为新生后裔取具有特定含义的名字表示对对方未来的祝福。”
丝塔茜点头同意，“很多识字的人类都会这么做。”
“比如——埃图斯和里修斯在古哈洛鲁语中就是‘希望’和‘火焰’的意思。”
“……”
女性半兽人也多少听说过欧兰城领主有两名狼人属下的传言，愣了一下便在兽人们的低声提示下反应了过来，“我很喜欢人类的这种习惯。”
“不过之前一直没有人为我表达过这种祝福，”半兽人抬头，丝塔茜能看到她眼神中蓬勃生长的野心与骄傲，“那我要自己为自己取名。”
“我想自己祝愿自己的未来。”
“……可是你现在才学会了几百个词语的意思……”一旁的兽人忍不住小小声插话。
“急什么？”半兽人也没有因此生气，三人的关系明显非常不错，“那就等我学会更多字再起。”
“可是每次喊你的时候都很不方便嘛。”杰夫小声嘀咕着抱怨了一句。
半兽人：“我不是说了可以叫编号——你们知道这个号码曾经多有名气吗？”
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过了巅峰期状态下滑太严重，也拼死拒绝繁育次种半兽人，首领当时肯定没钱买下她。
……打折处理也不错，起码她现在有足够多的时间好好为自己想名字了。
“……”
两名兽人一时语塞，只好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半兽人也是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小心说了太多无关话题。
她抬眼飞快地看向坐在高处的人类领主，可对方看起来却并不是想要发怒的样子。
斗兽场表演本就是一种极端情绪化的厮杀，常年在那种环境下生活，斗士们对外界情绪的感知能力当然非常强。
半兽人试探性地做出总结，试图结束这个话题，“就算没有名字也无所谓啊。”
没有名字，那就是待定，未知，神秘。
这么一想她的未来简直会比想象中的更精彩。
丝塔茜很深很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不是在踏进书房之后便始终保持的标准化微笑模板，而是一个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有多开心的笑容。
半兽人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睛中飞快燃烧起来了什么灼热的强大能量。
“我喜欢这种说法。”丝塔茜很认真地回答。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或许是不久前，或许是很久之前。
但如果她的这段诉说发生在一年前，两年前，甚至是十多年前——会有人认真去听吗。
——首领亲自恩赐名字，多么伟大的垂怜啊。
她是因为赢得了开口的资格，才有机会开口说话。
“‘真好’，”赫利欧将检验过后的和谈契约铺到丝塔茜面前的书桌上，垂眸看着她笑了笑，“大人是在这么想吧。”
“是啊，”丝塔茜低头去读契约，但赫利欧却总觉得她的眼睛应该还是带着笑的，“一想到以后或许能有更多半兽人、人类，或者其他什么种族也会这么想——”
真好。
高塔玫瑰就能确信，高塔之下的世界远比她料想中的更加伟大。
“……”
半血种没能完全听懂两人之间的对话，但她能感觉到人类对她散发出的欣赏。
她不排斥这种好感。
半兽人甚至突然隐约明白了，为什么首领会一定要她来海松城。
在已经有越来越多兽人主动向他们示好，甚至已经确切表达过愿意效忠的倾向之后，几个月前才被买下的她当然没有多足够的立场来代表兽人族。
不久前可是有兽人部落中的小头目都向首领表示过善意呢……
前段时间欧兰城向兽人部落宣读通缉犯名单与罪行时，半兽人也在场，甚至随手帮忙拦下了一柄兽人扔过去的长矛。
她也当然见到了那名代表欧兰城的使者。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可以代表一座领地发言的存在。
不过现在，她却突然感觉自己才是这场和谈最合适的人选。
半兽人的声音停顿片刻才继续，“……首领也很满意我的这种说法。”
她与兽人们都有些紧张地将目光投向了正在阅读契约的丝塔茜。
‘魔法契约’——这在哈洛鲁大陆上并不算什么新奇事物。
涉及金额巨大、或者性质特殊的买卖，交易双方便会请求传教士出面，为两方签订具有独特魔法效力的契约。
契约生成之后，双方便都会受到魔法束缚，一旦有人违背契约内容，便会立刻受到魔力反噬。
至于贵族与魔法师们——他们同样会使用魔法签订契约。
不过在他们手中，这类魔法约束的利用手段会有更多方式。
比如另种意义上的‘法人负责’、‘担保人承责’、‘滴滴代签’——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让自己处在风暴危险之中。
如果仅仅凭借魔法契约就能管束所有灵魂，那么这片大陆肯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和平。
无论有没有魔法，世界统治都并不是凭借契约这种东西维系而成的。
淡淡光芒从卷轴中渗出凝结，赫利欧抬手轻触，对着丝塔茜笑了笑，“大人，这是来自杰里的魔力波动。”
说着他回头看向兽人们，“这份契约，应该是杰里亲手写的吧。”
兽人：“……是的。”
吉姆：“……”
身为受过正统王室教育的王室成员，吉姆当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脸色猛然一变。
赫利欧指尖微抬，那团从契约中抽离出的微弱光芒被拉扯成一条看起来随时都会断裂的细线；又跟随着他的牵引，纤细微光伏在丝塔茜指尖颤了颤，竟然看起来有些可怜。
赫利欧：“他很努力呢。”
魔法契约的约束强度由契约中注入的魔力强度决定，如果由高阶魔法师直接销毁契约，契约订立着很有可能会因此受到严重反噬。
杰里的魔力并不强大，兽人族也没有针对引导魔力应用的传统。
他这么做，无疑冒着巨大风险。
吉姆从小就在王室教师口中听到过不下一百种能在魔法契约上使用的小技巧，他表情严肃地凑过去，“真是——令人敬佩啊。”
如果换做是他，他肯定不会有勇气亲自撰写契约的。
杰里给出的和谈契约一式两份，态度鲜明。
只谈了两点，但每一项都直击重点。
第一件，认罪。
承认兽人族多年来对人类的不公侵略，愿意配合人类共同定罪重犯；向所有受害者致歉，承诺他们归还之前所抢掠到的一切物资，并且会尽可能予以赔偿。
第二件，归还失地。
认可欧兰城之前坚称的说法：继续沿用远古时代战争结束后两族对领地的公开划分，归还兽人族曾经侵略吞并的那些领地。
“这——”意料外的和谈条件让吉姆忍不住欣喜起来，但他转头看到丝塔茜的平静表情之后却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立刻闭上嘴。
契约什么都说了。
也约等于什么都没说。
杰里在契约中陈述了事实。
俘虏——欧兰城已经救回来了，就算兽人族再怎么不想背上罪名也必须要承认这个事实。
既然不得不承认，那还不如摆出公正态度主动认错甚至试图弥补，这样起码还能挽回一点外界形象，还可以与原有政权形成鲜明对比划清界限，用这种方式向部落内外高调宣布：‘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一个追求公正和平、有错就改的首领’。
而至于失地——海松城的城旗至今依然在边境上随风飘扬。
尤其是那片石墨矿床，贝蒂已经带着矮人工匠去考察过了。
石墨矿开采过程简单；唯二的阻碍就是山地丘陵的特殊地势不利交通，以及距离兽人族以及魔兽群实在太近。
——这两个不利条件，其实也是当初这片失地会被放弃的重要原因。
杰里在契约中阐述的，就是这些欧兰城已经获得的事实。
“很标准的契约，”丝塔茜的表情不变“杰里特地研究过历史上那些曾经签订过的战后和谈协约吗？”
至于其他有概率在战争和谈中出现的那些——‘商贸协议’、‘外交政策’等不适合与‘地方领主’讨论的内容，杰里非常明智地没有提起。
“是，”半兽人点头，“大约二十年前兽人族也曾经与巨人族签订过和谈契约，首领找来了很多当年的亲历者帮忙。”
丝塔茜与吉姆都敏锐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深层含义。
虽然因为童年时期的被霸凌遭遇，杰里在兽人部落中没有任何朋友亲信，但他所带走的那些兽人们却多多少少有几个熟人、亲人。
于是那群人，也成为了最先被成功说服的对象。
而且——‘亲信’这种东西，就像冬季椅子上堆满的衣服一样，只要积累一定的地位与威望之后，便会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
前任首领唯一的后裔——这种头衔的含金量向来好用。
丝塔茜前世便经常在历史书上看到例如‘前朝皇室后裔’的谋反大旗。
就算是个骗局，也总有人会愿意相信。
人都是会怀旧的。
兽人也不会例外。
‘回忆滤镜’是一种能作用在绝大多数事物上的神奇存在。
一个时代的评价最好的时候，就是这个时代已经彻底结束的时候。
包括政权。
当兽人们对现任首领不满与积怨时，便会下意识怀念起之前的领导者，想念‘过去的日子过得多好啊——比现在幸福多了！’
否则为什么无论种族，所有统治者总会严密监视‘前朝后裔’，防止他们威胁自己的位置；有些为了保险甚至会直接对他们进行大清洗。
那位前任兽人首领生前，并没有给杰里带来多少来自父亲的关怀；等到死后——却反而提供了一点近乎‘温暖亲情’的支撑。
不过亲情归亲情，作用归作用。
最重要的一点，是现任兽人首领的上位过存在着太多漏洞。
之前没有人敢于质疑，是因为他掌握着最高权力，也将族内治理得还算可观；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兽人族很多年前就会输给了巨人族。
兽人是一个重视现实的种族。
利益为上理论的最大弊端，就是一旦利益受损，那便到了人们疯狂翻旧账的时间。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更何况是临危受命，自带伟大光环呢。
——某种意义上来说，杰里现在的处境与丝塔茜刚抵达欧兰城时的情况很相似。
“真是辛苦了。”
虽然说着对杰里的称赞，但丝塔茜却只是将魔法契约放回了桌上，完全没有继续讨论下去或是签字的征兆。
大概杰里已经提前提醒过他们会有这种可能性了，所以兽人们也并没有多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皱眉为难了几秒，便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了他们这次带来的赔偿上。
“这些——”兽人的声音有些迟疑，“是我们在曾经的人类俘虏关押区附近收集到的。”
自从欧兰城的营救行动成功之后，那片关押区当晚便成了一片没有活物的真空地带——卫兵们连兽人看守们也一同抓回海松城了，所以就被迫闲置了下来。
不过实用主义的杰里当然不在乎这些，难得兽人部落有守卫薄弱的地方，他立刻带人强攻占据了那块地盘。
在进入城门前，卫兵与霍尔便对他们所携带的箱子进行了安检；不过赫利欧还是进行了再次检查之后，才打开了木箱。
里面是些——
‘不可回收垃圾’？
看得出来箱子内的物品已经经过了清洗整理，但依旧无法掩盖它们的陈旧破损。
而且非常散乱，能看到各种用途奇怪的‘垃圾’。
吉姆甚至看到了半枚木扣和破掉的手帕。
“这些应该是人类俘虏们的物品。”半兽人解释。
“因为那些更有价值的战利品，”兽人补充“不会存放在关押区内，所以我们也没能有机会拿到。”
任何有价值的物品，哪怕只是一件陈旧的完整衣服，也肯定都已经在兽人们的手中回收再利用了。
尤其是像商队们会携带的金币与各类货物商品，大概在抢掠完成之后的当天便完美融入了兽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了部落的一部分。
只有这些凌乱，破碎的——
遗物。
“……”
丝塔茜注视了木箱很久。
她的视野与其他人都不同，系统面板为她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物品信息：
‘摩西（已死亡）的遗物’——是一只碎掉一半的手环，看起来是劣质魔晶质地，大概是某位商人的装饰品。
‘梅米的遗失物’——是用来辨别身份的‘通行证’。
‘艾伦（已死亡）的遗物’——粗木雕刻成的一个做工粗糙的小人偶，看得出来它的拥有者肯定还很年幼。
“……”
兽人们紧张等待着人类的回应。
本来还在担心这些‘垃圾’会激怒对方，没想到在漫长沉默之后，他们却听到丝塔茜开口，“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感谢你们。”
逝者名单从来不是能够用一个简单数字可以概括的。
那是一个一个名字，一个个离开的人。
或许这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声音了。
房间内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让半兽人有些紧张，她又指向身后的几只木桶，“这是首领亲自准备的，但是没有告诉我们里面是什么东西。”
“只说是部落特产。”
“特产？”丝塔茜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兽人们不知道杰里准备了什么，但丝塔茜却能看得到几只木桶上方缀有的物品名称提示：‘橡胶树汁液’*5。
确实是部落特产。
杰里果然，非常聪明呢。
在之后的谈话过程中，丝塔茜始终没有再提及和谈或魔法契约内容的事情。
因为在出发之前杰里就已经提前提醒过他们，所以兽人们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强忍着焦躁没有追问。
当然他们不可能离开战场太久，很快便强打精神向丝塔茜请别。
像刚入城时一样，依旧是霍尔带领着他们离开了海松城。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直达路线，而是在城内多绕了半圈。
半兽人之前‘生活’的地方也算是人类世界的大城市，只不过常年被关在铁笼中，所以很难有机会接触外界。
就像每次在斗兽场上台表演前一样，她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环境，“这座城市的人类比我想象中的更多。”
霍尔轻笑两声，“现在并不算人最多的时候。”
“前段时间城内更热闹的。”
“每天都有起码五六个商队进城做生意。经常会因为商人太多而租不到摊位，所以有很多商队甚至会直接租一辆三轮车停在路边揽客出售货物。”
这种做法，严格来说是不怎么符合交通规则的。不过那时候海松城急需大量物资缓解瘟疫造成的经济打击，所以官方也默许了这种行为。
不过最近很少会出现了。
半兽人：“……”
猜也猜得到，现在人不够多肯定是因为与兽人族的战争。
但这种事，他们可没有立场做任何追问。
她与两名兽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与兽人的冲突当然不可能完全没对海松城内部产生影响。
普通平民逃难的成本太大，所以只要战场不直接躺在他们面前，没人能立刻下定决心离开家乡。
不过那些出入海松城做生意的商队却不一样。他们最先听说了两方的激烈摩擦，尤其是丝塔茜遇袭的消息刚一传出来，商队流量便迅速锐减了二分之一。
原本被商贸优惠政策吸引而来试图一窝蜂吃蜜捞好处的商人们，离开得比马格努斯的飞行速度还快。
当然也有人不肯走。
试图作乱敛财的，暗搓搓地准备哄抬物价，企图将瘟疫时没能赚到的那笔差价重新捞回手中的——
太多了。
可就算是瘟疫都没有让这座城市压垮屈服，这次当然也不会。
之前为了吸引外来商队，丝塔茜颁布了包括免税、特殊直营等大量商业优惠政策，已经吸引而来了足够多的物质积累。
那段时间高频率的商贸冲击支撑着海松城度过了大疫之后的经济萎靡期，不过如果外来资本占据市场内部比例太高——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商人们很快就发现，就算他们抬高了价格，却还是有价无市。官方早已经囤够了物资，而平民们又没有那么多钱帮助他们哄抬物价。
甚至没过几天，他们就被卫兵们以‘哄抬物价扰乱市场秩序’的罪名请离了海松城。
当然，卫兵们非常客气有礼，海松城甚至并没有因此针对他们颁布禁令，他们还可以继续带着货物进城碰运气。
甚至依旧不用缴纳入城税。
可是做生意这种事——市场就那么大，有时候哪怕只是晚了一天，也会被同行彻底甩开。
更何况丝塔茜一直都想早点壮大本土商业。
而有些东西，从诞生起就适合公营。
……所以在大部分商人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攻守易型，市场掌握权已经重新回到了海松城官方的手中。
所以兽人们现在所看到的商铺，也都以海松城当地商业为主；属于外来商队的摊位已经比之前少了很多。
“三轮车，”半兽人重复了一遍霍尔刚刚提到的熟悉词语，“我在斗兽场里听到过这种人力马车。”
“哦？”霍尔有些惊讶，“我们好像没在德鲁城投放广告吧？”
“……”
半兽人不理解‘广告’是什么，但她还是很快回答：“我是听到几名被送进斗兽场的新人提起过的。”
“他们在德鲁城内声称自己拥有可以购买到这种马车的途径，诈骗到了很大一笔钱。”
听到这里，霍尔便立刻了然。
半兽人：“他们没能来得及在事发前逃离便被抓住了。运气好一些的人类被判处了绞刑，运气差一些的就被丢进了斗兽场。”
吊上绞刑架是多么轻松的死法，被丢进斗兽场这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在为老板赚够成本之前，连死去的资格都没有。
“斗兽场只在夜晚对外开放表演，在剩余的休息时间，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互相交流的。”
半兽人说完之后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不过自从这几年时不时会有半兽人从奴隶贩子手下逃脱的消息传进斗兽场之后，老板便开始大力推动‘斗士与斗士之间的对战’。
在斗兽场内看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下一场表演时厮杀的敌人。
从那之后，他们互相交流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再精密的防卫方式都有可能出现破绽，但如果让斗士们互相认定对方是敌人，他们就永远不可能联合起来逃离斗兽场了。
“用这种说法骗人的案例有很多，”霍尔意有所指地笑笑，“之前还有很多人去艾尔小镇租车之后试图偷走车辆的轮胎和零件呢。”
三轮车和自行车不是外界最想得到的欧兰城物品，但绝对是‘看起来’最好获得的物品之一。
自从这两种交通工具诞生之后，就有许多人试图仿造。
不过成果——如果他们能够自行成功，就不至于来偷窃了。
“啊，”兽人杰夫心情复杂地尬笑一声，“其实我们之前还骑过那些车呢。”
“确实很方便。”见半兽人好奇，他又随口补充，“而且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骑车前让我们背下来的那些口号呢。”
半兽人不解，“口号。”
“是啊……”提到这件事，杰夫的语气忍不住有些抱怨，不过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霍尔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什么要走人行道，要走路的右边——有很多条呢。”
“而且每次违反口号就要遭到惩罚……”这才是兽人最不满的地方。
他本来就不算记忆力多么优秀，劳改忙起来更加不可能想得到要遵守交通规则——那段时间也没少被处罚。
“惩罚？”在斗兽场长大的半兽人当然很在意这个词。
“是啊！！”杰夫偷看霍尔一眼，努力压低声音继续说，“要我们站在人行道附近维持秩序，直到抓住下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人，或者是坚持满一个小时才能结束！”
半兽人：“……”
她满脸莫名地看了看气愤的杰夫，只觉得无法理解。
本来见对方这么激烈的反应，她还以为会是什么严重苛刻的身体处罚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亲身体验过！”在对方惊诧的眼神中，杰夫努力尝试为自己辩解。
“现在也有很多新的交通规则呢，”霍尔忍着笑意拉住兽人，微微扬起下巴指向伫立在几人面前的灯柱，“比如这个，红灯停绿灯行。”
“……”
两名兽人条件反射地乖乖站好。
半兽人环视一圈后忍不住点点头，“这里有这么多人，是应该订立一些规则。”
人类城市又不可能像兽人部落那样，到处都是草原森林与旷野，就算所有兽人都尽全力奔跑也很安全。
霍尔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快想通。
海松城二十多万的人口密度，又要算上外来人口，以及各种三轮车四轮车自行车马车以及骑行魔兽甚至是飞龙飞鸟——快速普及交通规则确实是太有必要了。
于是在丝塔茜的授意下，灼光魔咒又被开发出了舞台打光与闪光弹之外的另一种作用：红绿灯。
反正基础运行逻辑一致：都是利用闪光频率和次数，只需要镌刻魔阵时进行一点细微改动就可以达成效果。
几人很快便走到了城门处，霍尔正准备派卫兵护送兽人们返回部落，却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呼喊声。
“霍尔先生！”
是蛇尾半兽人小梅。
地精们为她做了一个近乎轮椅的踏板形推车，方便她不适用尾巴也能随意活动。
她高兴地向几人挥了挥手，“太好了，我果然没听错！”
“我提前感觉到你们的脚步声了。”她边说边翘起蛇尾尖拍了拍土地。
霍尔低头看了看被整齐整齐盘成一团的蛇尾，“……”
在‘对外感知’这种事情上，蛇真是非常具有优势。
不仅对声音震动异常敏锐，同样对温度非常敏感。
在丝塔茜刚把小梅调去管理欧兰城的蔬菜大棚时，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会是适合她这种进攻性凶猛半兽人的工作。
直到人们发现，她完全能够凭借蛇对温度感知的本能将温室始终维持在最适宜作物生长的温度甚至湿度。
也是因为管理着蔬果大棚，所以她也偶尔有机会与曾帮忙耕种的昆特接触。
她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后，便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叫停几人，“杰里当时毕业得那么快，我们都没来得及和他很正式地告别呢。”
在杰里半工半读的那段时间，城内很多同龄半兽人都与他关系不错，这点向来不是什么秘密。
“我们准备了一点礼物，我已经请人去取了，可以请几位稍微等一下吗？”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询问几位兽人，但小梅的目光却始终看向霍尔。
“……”
霍尔微微皱眉，但还是没有立刻反驳。
海松城外是一片面积不小的耕田，刚才小梅就是在这附近监工。
两名兽人虽然在劳改过程中与小梅接触过几次，但至于具体印象——他们只记得对方一尾巴卷起半臂粗的木头扔到三轮车上的画面了……
有些很难控制的敬畏感。
但半兽人却没有想太多，只是望向不远处那些在耕田中忙忙碌碌的幼小人类们。
很巧。
其实他们也正在看向兽人们。
只不过目光隐蔽眼神胆怯，让半兽人想起被踩到尾巴后悲鸣着跳起来的小动物。
“他们……”注意到半兽人的视线，小梅开口解释，“就是之前从兽人部落接回来的孩子们。”
兽人们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那批人类俘虏。
‘他们好像在刻意模糊那段过去——’半兽人突然意识到。
比如从来不说‘人类俘虏’这种称呼。
“所以——”小梅犹豫一下，还是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可能会有一些害怕你们。”
怎么可能只是‘有一些’。
在刚回到人类世界的那段时间，难民们根本无法接受身边出现任何兽人，就连瞥见魅魔身后的尾巴都会引起集体性恐慌。
至于埃图斯和里修斯这种特征鲜明的半兽人——则是完全无法靠近，
小梅也是从这几天开始，才总算能有机会与他们正常接触的。
“……”
听到对方这么说，兽人们也就识趣地移开了注意力，不再看向那些人类。
但半兽人沉默片刻却还是忍不住问，“……这么快就让他们工作了吗？”
她这么问当然不是觉得这种未成年就不应该工作。
她刚被买到斗兽场时才不到十岁。
如果不是因为斗兽场的观众们早就看够了‘单方面虐杀’的表演，老板决定多养一养他们，让观众们体验‘养成勇士’的感觉，破例让她与同伴从弱小魔兽开始一路打上去，才给了他们侥幸可以活到现在的机会。
但是这也——太快了吧。
“是自愿报名的，”小梅很好脾气地解释，“也只是让他们在周围看一看，不会真去做体力工作的。”
只负责监工与指导，真正在耕田中忙碌的——则是那些又被派来进行社会实践活动的小贵族等学生们。
魔法耕田，实在非常好用。
小梅：“伊芙小姐——就是负责他们的医师小姐，已经确认过他们的身体状况没问题的。”
“而且适当的户外活动会对他们有好处呢。”
既可以增加复健机会；也是希望难民们能够借助这种机会接触外界，尽快适应海松城的生活。
……他们都已经远离人类世界太久了。
久到甚至已经不适应人类城市的生活。
他们看不懂那些闪烁在街道上的灯光，听不懂其他人讨论的‘话剧’和‘学校’，惊奇于房间中可以映照出自己模样的‘镜子’，疑惑于竟然不使用魔药也能治病，迷茫于为什么这座圣城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其实他们和那些已经被埋葬的尸骨并没有多少区别，时间早就停在了过去。
虽然很多人在被俘之后都曾经做过’回到人类世界’的妄想，但等到他们真的回来了之后——却变得格外恐惧。
明明伊芙给了他们外出的机会，但大多数人宁愿留在庄园里发呆，也绝不肯踏出房门。
领主大人说这种反应可以被概括为‘近乡情怯’，小梅觉得这句话非常准确。
但无论有多么不适应，他们也总是要活下去的。
小梅：“这些孩子们很快也要进入学校读书，提前结识一些同龄人说不定能帮助他们更快适应学校生活呢。”
确实——会很有帮助。
半兽人与兽人的灵敏感知能力，能让他们隐约听到远处的窃窃讨论声。
“这个是小麦吧？我之前特意问过家里的管家呢！”
刚浇完水的小贵族探头去看不远处的绿叶，“他说小麦苗就是这种尖叶样子的绿色植物。”
“……你还特意去问了？”旁边的同伴惊诧地反问。
“那当然！”小贵族得意点头，“老师们不是经常强调，课前预习是非常好的学习习惯吗？”
“我可是每天都会做好预习和复习的哦。”
“我想，”他看向同伴，“这可能就是我上次月考时能拿到前十名的原因吧。”
“……”
月考成绩只排到三十多名甚至差点没及格的同伴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了两遍‘贵族礼仪贵族礼仪、要永远保持镇定优雅’，才勉强忍住了向对方翻白眼的冲动。
他成功忍耐下了抱怨，但旁边报名负责监工的难民少女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声开口纠正：
“这个——应该是杂草。”
她指了指两名小贵族正凑在一起认真研究的‘麦苗’，“普通杂草。”
脸上还挂着骄傲的小贵族：“……”
“是杂草。”在附近旁观了很久的博恩也随之点头同意。
他虽然比不上难民少女那样从刚有劳动能力就开始为兽人们从事各种体力工作，但他的祖母——博恩家族的家主是有名的亲民派，也偶尔会被带到耕田内视察。
‘博恩家族的孩子，绝对不能说出鱼是耕田果实这样的蠢话。’
“是草呀，小麦应该要下个月才能播种呢——”平民出身的学生闻声赶来后看了看补充，“不过这里气温比艾尔镇温暖很多，可能时间也会不一样？”
“……啊，”小贵族的表情一点点地僵硬了起来，“是，是这样啊。”
他飞快地抬头瞥了纠正自己的少女一眼，“谢——谢谢？”
他说得迟疑又果断，少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不……不客气？”
小贵族努力尝试结束这个尴尬话题，然而他身边的同伴却不肯立刻放弃，嬉笑着抬起手肘碰了碰他，“这就是你的，事先预习？”
“成果很不错啊，下次继续努力！”
小贵族羞恼地瞪向同伴，“……总好过有人不久前刚刚坚称：‘不要骗我啦，鸡蛋里怎么可能是液体啊？’。”
“明明你也和我表现得差不多吧？你之前说过什么——”同伴努力回想一番，“哦，‘别开玩笑了，面包和面条怎么会是同一种东西做出来的？’”
“对吧？”
他们两个边斗嘴边做完了指派给两人的所有工作，但坐在一旁的难民女孩却听得一阵迷茫。
这种误解并不是个例，而是很多贵族的共同思维。
因为光明教廷推崇‘天空圣洁，而土地龌龊’畸形理论，稍微体面一点的信徒都不愿靠近会弄脏自己鞋尖的肮脏农活。
丝塔茜在王都生活的那短暂时间中，甚至曾听到有贵族坚称‘面包是长在树上的’。
还有什么‘带鱼不是一块一块的吗？’、‘？！水果不应该都长在树上吗？怎么可能没有草莓树？’等等等发言。
一种独特的无知。
他们是真正、彻底的，从未接触过生活中这部分‘粗俗不堪’的常识。
与常规贵族们相比，海松城的这些小贵族们已经算是大有进步了。
起码他们知道耕田中不会长出面包，只会长出农作物。
站在耕田旁的霍尔越听越觉得好笑，“真应该把你们送到食品加工厂参观几次——”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太阳辨别时间，“你们今天只有这一场社会实践对吧？”
“是，”小博恩回答，“而且上午就能结束了。”
霍尔立刻果断开口，“那就今天中午。”
“你们去城中食堂解决午餐，然后可以去后厨参观一小时。”
“食堂后厨的各项设施虽然没有加工厂和肉厂那么丰富，但也总能让你们看清楚自己这几次照顾的农作物究竟能变成什么。”
霍尔主要负责外交工作，但也很了解食堂与学校的一些简单事务。
当然他也没有强迫，挂着笑容看向那群小家伙，“怎么样？想不想去？”
“当然我可没有权力给你们加学分，不过可以请你们吃一餐小点心。”
“……”
小贵族们对视几眼，几乎没什么犹豫就达成了共识。
毕竟他们确实都很好奇食堂的后厨究竟是什么样子。
听说那里会有由地精与矮人共同制作的精巧工艺品，两个强大魔法种族在其中凝聚了最最顶尖的智慧与技艺；玫瑰领主亲自做了设计指导，就连欧兰城的治安官都曾为那些工艺品施加魔力。——指的是半自动打蛋器与改造锅炉。
海松城魔法学院原本有大批量的外乡住宿生就读，学院内部当然特设着豪华用餐厅；与丝塔茜认知中的‘食堂’完全不同，那更像是一个大型会客厅。
学生们一人占据一个房间，享受着比艾尔镇剧院包厢更加奢侈的待遇。
甚至那座用餐厅本身也就同时肩负着‘剧场’的职责。
粗糙简单的用餐怎么能配得上贵族身份，他们需要吟游诗作为食物点缀，即便包厢门关闭之后根本听不到那些轻声歌颂。
更像是无数个并排而立的小世界，学生们在这里学会了如何选择自己的盟友，成为一名‘真正的贵族’。
矮人工匠们去现场勘探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着刻有细密花纹的魔晶石砖报出了一个让丝塔茜都不由得沉默片刻的高昂金额。
这种地方，拆除是不可能拆除的。
于是一层的公共区域被改装成了学院举办重要活动与开办关键会议的会场；二楼的房间则被半打通半保留隔断地充当图书室。
至于食堂，则另选了学院内一座较为简单的建筑改装。
更接近丝塔茜记忆中的‘学校食堂’。
‘用餐’——这对于贵族们来说，绝对与‘就寝’一样私密的事情。
之前贵族们每次用餐前前后后都要起码十几个仆从服务呢！突然让他们亲自去食堂排队打饭还要收拾桌面垃圾并且将吃光的餐盘递还给工作人员……
亲手啊？！
他们宁愿放弃午休选择多浪费时间返回家中用餐。
在最初确立学校食堂机制的时候，只有博恩这类亲民派的贵族学生以及平民学生会去那里就餐。
于是在食堂运行后的第一天，小贵族们听到平民同学们在讨论“今天食堂免费提供的冰淇淋真好吃啊。”
“我吃到了抹茶味的，巧克力夹心！”
“我是咖啡味道的，听说还有特别特别少见的姜撞奶口味呢。”
小贵族们：“……”
食堂运行的第十天，“今天我们在食堂内一起吃了火锅呢。每桌都有一个小锅，就连吉姆老师——呃，应该尊称他为城主大人？总之他也在呢。”
“贝纳尔先生上个周才熬制成功了那种新锅底，今天就送到食堂了呢。”
“可是稻米熬煮成的锅底——我总感觉自己像是在喝粥啊。”
“不管叫什么，都非常美味吧！”
小贵族们：“……”
第十五天，“今天精灵族的侍卫长刚巧路过食堂，弹了一首竖琴曲子送给了我们做礼物！”
“听说是只在精灵族内部才流传的曲子呢。外界很少很少能有机会听到的！”
“那我们真幸运啊！”
小贵族们：“……”
丝塔茜前世上学时是凭借奖学金和助学贷款才能一路读了下去，放学后多半都是她的零工时间，社交反而是一种奢侈；不过她也听同学们提起过，学校是真·的·会在食堂内播放大热电视剧以吸引学生。
虽然电视剧不太可能了，但用点其他吸引力法则是没问题的。
在逐渐接受了校内食堂之后，‘城中食堂’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容忍了。
偶尔课外实践活动结束后，他们也会在带队指导者的安排下去解决午餐。
毕竟食堂内的食物，确实都非常好吃。
甚至比家族每次举办宴会时的‘活鸽馅饼’或‘杏仁浓汤’更加美味。
“……”
听着这些时隐时现的声音，原本刻意保持沉默的两名兽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开口，“这些人类贵族们，不是最讨厌接近土地和农活的吗？”
他们两个都曾跟随杰里去人类王都做过任务——难得见过大世面的兽人呢！也当然在那座**之都见识过贵族们的傲慢。
“嗯……”小梅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他们参加的这些课外实践活动，是可以为学院期末综合评价加分的。”
丝塔茜‘前世’读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同学抱怨这种学分制度，‘比如一个学分可以雇两名大学生把挂在门上辟邪’……
不过在某些场景下，这种激励制度确实——非常好用。
杰夫与昆特虽然从来没有正式接触过‘人类世界的学习与传承’，但他们都听说过杰里在艾尔镇读书时是经常拿到很靠前名次的。
之前听到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却忍不住有些骄傲。
“加分是什么意思？”只有半兽人无法理解。
“大概就是——”
小梅代入对方的思考逻辑想了想，“一场很重要的打架开始之前，可以让你拥有一个多打对方几拳的机会吧。”
半兽人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那确实非常重要，值得尽力争取。”
几人就站在耕田周围，谈话话题也不自觉地集中在了农耕问题上。
听着昆特说起自己前段时间忙着的活计，小梅笑笑，“原来您现在也还在忙这些吗。”
两名兽人都苦笑一下，“是啊。”
准确地来说，是不得不，没办法。
刚开始杰里手下的人总共就那么多，当然要发挥每个人的最大价值，但打起仗来又不可能没有后勤保障，那段时间他们简直恨不得一个人分裂成七个八个。
因为失去了大量人类奴隶，兽人部落的一部分农田也被迫荒置起来。昆特作为劳改期间最常去农耕的兽人，也理所当然地接手了那些耕地。
虽然现在同伴多起来了……
可那些兽人们还不如他们呢！
他们好歹在劳改期间多少学到了人类世界是怎么打理各项工作的，但其他兽人就——
小梅：“那就好。”
刚开始兽人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直到他们真正拿到了对方为杰里准备的礼物。
是一袋足有兽人手掌大小的种子。
原本嬉笑着与学生们聊天的霍尔瞬间挪过来了全部注意力。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不过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像是审视猎物一样冷漠。
小梅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本来我们准备的是其他种子，但是向领主大人汇报了这件事之后，大人亲自挑选了这批更适合兽人部落气候的种子。”
“……”
霍尔安静地移开了视线。
袋子内最多的是芜菁、辣椒、番茄与胡萝卜，都是些适合热带气候也适合现在季节播种的作物。
“既然你们还在继续耕种就好，”小梅笑着说，“我本来还在担心这个礼物会不会变得很多余呢。”
“……”
昆特突然感觉这袋种子变得很沉。
是他自己一个人无法独自捧起的重量。
“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我们不能帮杰里他们太多忙？”领主堡书房内，吉姆看向丝塔茜追问，“怎么又突然愿意允许他们送种子做礼物了？”
“还是索拉诺斯精心挑选过的种子。”
“谁会拒绝与邻居做生意呢，”丝塔茜语气淡淡，继续翻看着木箱内的难民遗失物，“欧兰城也与人鱼族有商业往来。”
“杰里既然想改变兽人部落的现状，肯定会重视畜牧业、种植业这些基础产业。在我们交给他种子之前，兽人们已经在领地周围寻找商队购买各类作物种子以及驯养好的家禽家畜了。”
这种消息甚至不需要刻意收集，商队当事人就会惊恐地主动四处宣扬。
——“以前他们都是明抢的！我怎么敢收钱啊！”
既然有市场、有顾客，为什么要拒绝这种交易呢。
起码丝塔茜学过地理，比普通商人更了解什么作物适合在热带地区种植；而索拉诺斯树也可以验证她的记忆。
‘这么说也有道理……’
吉姆想了想又追问，“可杰里现在没什么能用来交易的货物吧？”
橡胶树汁液已经被赫利欧带下去另外贮存，不过丝塔茜还是分神想了想那几桶‘杰里特意准备的赠礼’。
最初丝塔茜就是通过杰里随身携带的橡胶球，才得知了兽人部落生长橡胶树的消息；以此作为依据，杰里就算不知道橡胶究竟有什么用途，但也不难猜出欧兰城会对这些树液有所需求。
就连心腹都刻意避开自行采集这类‘特产’，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他现在的诚意。
这笔生意确实值得一做。
刚收复的那片失地气候土壤条件位于‘兽人族的热带气候’与‘海松城的温带气候’之间，虽然也可以种植橡胶树等热带植物，但并不妨碍从现在起就积攒一些存货。
而且有了橡胶与石墨矿——
就可以做橡皮铅笔了。
丝塔茜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想法，但她最终只是说，“别忘了兽人族领地内有整个大陆第三大的魔晶矿。”
“……”
吉姆猛然一怔。
第一大魔晶矿位于地精族，以他们的研发水平与速度，再多的魔晶石也依旧是供不应求，至于魔晶出口——想都别想。
如果总结外界对地精族的所有形容词，‘狡猾’肯定排名第一，而‘吝啬’则排名第二。
第二大魔晶矿则在巨人领地中。
他们虽然也会使用魔晶石疏引魔力，但依赖程度却不像人类魔法师那么高，顶多只是作为一种辅助工具。
可惜现任巨人头领颇为敌视人类，虽然没有禁止民间通商，但像魔晶贸易这种事——以巨人的平均年龄与头领在位年份来看，可能需要熬走几代人类魔法师才有希望。
当初教皇授意莱纳斯与兽人首领交好，兽人领地内的魔晶矿这个先天条件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吉姆：“你——我们现在很缺魔晶石吗？”
“现在还好，”丝塔茜继续从木箱中取出一件遗失物，“但能获取的魔晶数量已经越来越少了。”
魔晶石属于管控类物品，所有魔晶矿都是由王室与教廷共同直管，私下的魔晶交易也是处于‘违法犯罪’边缘的灰色行为，要想彻底禁止非常简单。
“王都昨天刚刚下达了对商队走私魔晶的禁令与追讨。”赫利欧适时补充。
丝塔茜：“王都如果想断掉我们的物资供给，魔晶石当然是第一选择。”
‘爆发矛盾第一时间掐敌人物资’这种定律当然也适用于哈洛鲁大陆。
不过现在外界舆论还站在欧兰城这边，王都要与欧兰城‘统一战线应对外敌’，当然不能在基础的‘衣食住行’动手。
如果说魔杖是魔法师们不可分离的‘半身’，那么魔晶石就是提升魔法师战斗力的枪炮武器。
有火」』药在手，其实断掉魔晶石对欧兰城战斗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就连用以制作闪光弹的魔晶石也是介于‘消耗品’与‘循环品’之间的特殊物品。——至于特殊箭，则根本就只是以魔晶做媒介而已。
镌在魔晶石上的魔阵爆发生效之后，魔晶石本身并不会因此立刻报废，甚至还可以回收利用，只要由魔法师再次输入魔力，魔阵就会被重新唤醒。
丝塔茜将魔晶石理解为比较特殊的蓄电池，而魔力则是激发它生效的电能；电池使用太久太频繁就会影响电池健康，缩短寿命。
以魔晶石自身的品质为划分，高阶魔晶可以承受六到七次的循环；而劣质魔晶只要两次就会彻底碎裂报废。
虽然不会对战争武器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但却肯定不利于魔法业持续发展。
吉姆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海松城内设有魔法学院，所以过去每隔几个月教廷都会特批一些魔晶石等魔法用具送过来……但今年就没再见过了。”
“没有这些，学院的学生们就没办法正常学习使用魔法——”
或许短时间内可以坚持，却会彻底断绝海松城对外招生的可能性。
所以丝塔茜说得对，‘谁会拒绝与邻居做生意’呢。
“用官方的说法，我们与杰里应该叫做战略性合作伙伴，对不对？”吉姆特意开了个玩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顺着丝塔茜的视线，吉姆也默默看向她面前的木箱。
一旦知道这些残破陈旧的物品其实都代表着一个或伤或亡的拥有者——
吉姆无声叹了口气，飞快地移开视线，不愿也不敢再看。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与丝塔茜的不同。
也许是‘懦弱’，也许是‘心软’，但无论怎么逼迫自己，吉姆都没办法正常面对这些象征着死亡与苦难本身的物品。
他会想逃避。
他经历过王都内乱时交好的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惨状，也体验过沉重身躯即将压垮灵魂的濒死痛苦——
他曾经距离死亡那么近。
他没办法太深入地去想象死亡。
那太痛苦了。
吉姆宁愿逃避。
但丝塔茜不一样。她不会常规意义上的心软。
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吉姆没见过比她更坚硬的灵魂了。
无论是统计亡者名单，还是像现在这样整理难民遗失物，丝塔茜都表现得像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丝塔茜的心软，是把这个世界最轻最重的东西都背负在自己的灵魂上了。
吉姆看向丝塔茜，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破这种沉闷气氛，却突然看到与她一起整理遗失物的赫利欧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
纯黑色的双瞳看起来格外冷淡，有种不带光彩的死寂；那个眼神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吉姆却莫名感觉对方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开口说些什么’。
“我——”吉姆下意识屏正坐姿开口，“我本来以为你特地把我叫过来一起见那些兽人们，是准备今天就签订好和谈契约的。”
丝塔茜合拢木箱缓和了一下情绪，“因为来自杰里的和谈不会有太大效果。”
“能愿意被这则契约约束的兽人数量，可能还不到两千人吧。”
但这些人，本来就属于不会主动发起战争的‘和平派’。
吉姆一怔，“那你收下契约是为了……”
“因为好奇吧。”
丝塔茜笑笑，“我想知道‘战争派’的那些兽人们会愿意为了这则契约付出什么。”
兽人族的现任首领可不会坐视杰里与欧兰城交好。
“只要有用就好，”吉姆松了一口气，“那我今天下午——可以自由活动了吧？”
“我已经与翠鸟们约好了，今天和它们一起对一对课件，下个周就要开始讲哈洛鲁历史传说了。”
“好不容易等到学生们去参加社会实践，我才总算有一天的假期呢，”虽然话听起来像是抱怨，但吉姆的语气里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有些得意，“你能想象那群小家伙最近有多粘着我吗——”
丝塔茜：“……因为月考成绩？”
“是啊，”吉姆幽幽地看了丝塔茜一眼，“毕竟有好多学生深受打击，每天在我办公室门口蹲点问题呢。”
因为极其擅长讲故事，又自带传奇身份背景，吉姆早就成了很受学生们欢迎的老师。
印刷厂整理资料的时候翻出了前几年欧兰城用过的期末试卷备份，刚好题型和难度都很合适，就重新复写了一遍作为海松城的月考试卷。
丝塔茜看过魔法学院过往的成绩记档。
可惜就连本应该最公正客观的王都教廷，都能为了将晋升法师塔的名额全部控制在‘自己人’的范围之内，而流放表现优异的赫利欧。
那么归属于教廷的魔法学院所进行的各种实力排名——
当然也不可能客观。
毕竟贵族总是有等级区分的。
所以他们的成绩也会有‘区分’。
如果附庸家族的后裔在学校考核中成绩稳压首领家族的后裔——那就有些不体面了。
就算首领家族的贵族没有为此动怒，附庸家族的成员们都会先自己把自己吓疯。
不过丝塔茜才不会考虑这些场外因素。
就算是领主本人参加考试也要‘请在密封线内答题’，就连批阅工作与统计分数都是将试卷送到欧兰城由无关教师完成的。
陌生又严格的考试制度，让绝大多数学生都无法适应。
如果不是因为监考官赫利欧是名魔法师，肯定会有一大批学生当场掏出魔杖尝试占卜问题答案了。
而在成绩公开之后，与之前成绩排名近乎完全不同的名次也让很多人大受打击。
“幸好他们的心态都还不错，”吉姆想了想又补充，“刚公布成绩的时候我还担心过会有人开始厌学呢。”
乐观地想，巨大挫折确实能够激励学生更努力学习。
然而考虑到现实情况，吉姆甚至一度怀疑会不会已经有人开始懊恼‘所以说到底为什么我们要参加这种读书考试？！’了。
“适当挫折教育也是成长过程中的一部分。”丝塔茜回答。
“总比又培养出一批自大贵族的结果要好。”
吉姆看了看时之沙漏思索自己该什么时候出发，“懂了，尊老爱幼领地美德对吧？”
“当然，”丝塔茜将装着遗物的木箱交给赫利欧，“我准备在战争彻底结束之后为所有逝者举办一场祈福仪式。”
“这些遗失物也尽可能返还给物主或者亲友——又需要麻烦你和霍尔了。”
赫利欧看着她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这是我本就应该完成的职责，丝塔茜大人。”
“能够拥有这样的机会是我……我们的荣幸。”
眼神笃定，说话的语气认真得不行，就连这么‘社畜风’的回答都被他说得近乎虔诚。
就算是对光明教廷抱有极端恶感的人也必须承认，赫利欧是一个很难感到讨厌的人。
如果说丝塔茜是习惯在潜默间将他人拽进自己的节奏中，温温和和掌握主动权控制事件发展的潜伏型进攻者；
那赫利欧肯定会是个合格的辅助者。
他在所有事情上都能做得‘恰到好处’，让所有接触的人都认为与他相处是非常舒适的事情。
这次也不例外。
虽然回答得直白，但赫利欧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收好木匣问，“霍尔刚刚派人来汇报，卫兵们已经送走了几位使者，他们离开前也见到了那些难民儿童们。”
“还有——霍尔想带今天参加实践活动的学生们去食堂后厨参观一下，来请示大人的意见。”
丝塔茜当然不会反对，甚至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她派难民儿童们去做实践活动监工，也是想借助这种贵族与平民间难得的信息差让两方从‘互补’开始接触。
丝塔茜已经见过太多被恐惧、痛苦压垮到麻木悲哀的孩子，她很清楚选择放任不管会导致什么后果。
难民们需要走出阴影，而贵族们则是需要走出特权。
丝塔茜曾对杰里说自己没有机会亲眼见到王都的贫民窟。
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准确。
在授封仪式结束后，丝塔茜很快便坐上了运送——护送自己的马车。
理论上来说，无论目的地在哪里，贵族的马车都会刻意规避属于贱民的区域，避免贵族受惊，也避免缀有宝石的鞋尖被泥土玷污。
但可惜某个环节出了一点小失误，丝塔茜的车队却是穿过了一小片贫民窟后才驶离王都。
这对于贫民窟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件新奇事。
贫民窟这种地方，别说贵族了，哪怕是稍微体面一点的平民都不会愿意无故靠近。
三五结伴的幼童，手中攥着不知道是偷是抢的粗糙钱袋，边倒出几枚铜币互相争论撕扯着分赃，边瞥向与肮脏街道格格不入的马车。
狮鹫旗帜在上，即便是刚出生的婴孩都能认出这个终年飘扬在王都上空永不降落的光辉图案，没有人敢靠近这支车队。
虽然就连路边乞儿都听说过赌场有关‘高塔玫瑰会在神弃之地冷风之下凋零’的断言，但玫瑰生长在高塔而不是泥潭，他们依旧要俯身向安静碾过的车轮行礼。
偷偷盘算着‘这辆马车肯定能值很多很多金币’的贫民们不会想象得到，其实马车内的丝塔茜也正注视着他们。
那时候唯一负责照顾丝塔茜的，只有她一手选中的女仆潘妮。打理花园的女仆当然没有什么高雅出身，向前倒退十几年——潘妮父母还没有接二连三卖女儿致富的时候，她就是在贫民窟内度过童年的。
所以非常清楚这地方会有多么混乱，全程都紧张不安地守着车窗，生怕外界异动会惊扰到本就虚弱多病的小公主。
不过丝塔茜还是看到了。
那些孩子注视马车的样子，就像是流浪猫站在窗外看宠物猫。
的确没有太大差别。被体面人戏称为‘每天看着贫民窟吃饭可以多吃半碗’的流浪猫，和早早被准备好讣告的娇弱宠物猫。
都是被注视的取乐工具而已。
……于是丝塔茜从那一刻起就决定好了自己要做什么。
出于‘好奇’，丝塔茜封存了杰里递来的魔法契约，期待着鹰派兽人们能为这份契约做出什么努力。
兽人首领确实很努力，但杰里也非常拼命。
大概是从人鱼族历史上用以凝聚族群的方法上获取了灵感，他用‘长老会’的旗号吸引了不少兽人的瞩目，明升暗降，从龙……从首领之功。
与兽人族联系紧密的教皇德文就是一个非常恰当的例子。
就是因为当初他将砝码压在了不受宠的扎克利身上，才有机会得到现在的地位权势。
这个饵本身十分简陋，但撒出的时机很巧；还是引出了一则非常重要的消息。
有几名地位并不高，但也勉强算是手中有些小权利的兽人突然集体声称，最初是兽人首领怂恿了人类王室大殿下莱纳斯食用人肉，才导致了后续人类世界一系列的笑病传播。
并且直接作证：莱纳斯第一次食用人肉人脑——就是在与兽人族的宴会上。
如果说这背后没有德文在暗示甩锅——别说丝塔茜不会相信，就连杰里都觉得这肯定与教廷有关。
毕竟在此之前，王室一直都在将笑病来源的罪名死压在德文一个人身上。
证言是否可信并不重要，这些人证的存在非常重要。
德文也总算找到了可以撬开兽人族的机会。
涉及王室成员的任何事务，从来都与亲情无关，而与政治挂钩。
国王扎克利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便被气病了。
他本来就有着严重的战争后遗症，这几年才在魔法师们的努力之下渐渐恢复健康，这场急病对他的打击巨大；甚至整个哈洛鲁大陆最顶尖的魔药师全都被急召回了王室城堡。
有人甚至已经开始默默计算这位英勇陛下的在位年数。
无论兽人首领怎样努力，王室只甩出一个态度：‘要儿子’和‘哭儿子’。
扎克利那种痛心疾首的态度，吉姆评价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也有表演’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天赋——我原本以为这种形容词永远不可能与王室扯上任何关系呢。真感人。”
在喀迈拉带着士兵们直接炸掉兽人部落的一处重要聚集地之后，海松城也等到了第三批和谈使者。
这一次，他们终于带来了丝塔茜想要的。
“我们给出的条件绝对不会比杰里差，”兽人脸色阴沉，但还是对着’接待’自己等人的霍尔竭力挤出一个笑容，“而且有很多东西、很多事情，我们可以保证它们会成为王室永远不知道的秘密。”
“如果欧兰城愿意聆听我们的诉求……或许上一次我们就能达成共识。”
他们的待遇当然比不上昆特等兽人，丝塔茜没有立刻召见他们，不过霍尔还是及时转达了这番陈述。
“是啊，当时给出的条件确实不错，”丝塔茜欣然承认，“五箱魔晶和八箱金币银币——”
放在几年前，这些东西的价格足够买下整个欧兰城连带整株高塔玫瑰。
“但现在我们赢了，已经可以所有的该拿回的东西了。”
“我还是更喜欢百分百这个选项。”丝塔茜微笑着总结。
亡灵法师欲言又止，“我觉得，您可能没彻底理解他们的意思。”
同样去见了使团的赫利欧嘴唇微颤，难得连最基本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他下意识张嘴想打断对方，但又突然莫名迟疑了一瞬。
丝塔茜一怔，“什么意思？”
霍尔：“他们这次不仅带来了契约和赔偿，还带来了一群兽人。”
喀迈拉不解，“兽人族想和谈，带着兽人来难道不正常？”
“他们带一群人类来才叫奇怪吧。”
“但和谈使说那些也是他们带来的一部分礼物——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和不良嗜好，家底也都非常干净的兽人们。”
霍尔默默补充，“重点是都很漂亮。”
“兽人使者们还说——‘希望您能满意’。”
其实原话是“希望欧兰城领主能够喜欢”，但突然暴起的求生欲让霍尔没敢真说出口。
霍尔：“我觉得……应该不需要我再解释下去了吧。”
很多贵族都会饲养‘孔雀’与‘蝙蝠’——长相漂亮的小半兽人与小魅魔做宠物。
但这多半是男性贵族的恶趣味。
前有神权制约后有王权压制，女性贵族想要掌握实权难上加难；
就算有出色的佼佼者成功，她们也很少会公开张扬地将时间浪费在这些‘宠物’身上。
还需要维护名声呢。
她们可不会像男性贵族那样拥有太多被原谅的余地。
不过——
但是——
如果——
“我想是因为，”虽然刚说完不需要继续解释，但霍尔还是忍不住又补充，“您身边的那两位小狼人太有名了吧。”
“所以兽人们觉得——他们好像也可以。”
“就，”霍尔的声音逐渐发飘，“他们可能是认为，您有更好的选择？”
是真挺漂亮的一群兽人。霍尔都想不通兽人是怎么挑选出来的。
丝塔茜：“……”
丝塔茜：“？？”
在场所有人都几乎是第一次看到眼神这么迷茫的丝塔茜。
‘表情空白的高塔玫瑰。’
这个形容本身就像是一个不可能的悖论。
几年前伊万骑士长等人听说丝塔茜居然要收容两只狼人双子时，都疑惑不解议论纷纷，无法理解这位高塔玫瑰为什么要豢养两只连基础命令都听不懂的恶狗。
那时候丝塔茜只觉得他们不懂福瑞控。
……现在丝塔茜只觉得兽人族好像懂得太多了。
也懂得大可不必吧？！
谁可以？！
不可以！！
茜茜：？？？？？？？？？？
你们这些可怕的当地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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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 1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