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潘妮已经采取了十分委婉的用词。
莱纳斯的原话是——“她会想见我的。”
“她不可能会拒绝的。”
上位者独有的笃定傲慢语气,让潘妮刚从卫兵们口中听到汇报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就算她的措辞含蓄,可伊芙还是慢吞吞地从丝塔茜身边直起身来冷哼一声,“【请求】见小公主?这个要求听起来真新奇,我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听错了名字。”
这个话题来得太巧,刚好打断了书房内原本压抑到谷底的气氛;伊芙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丝塔茜,有意借此缓和刚刚他们那段过于残忍的讨论内容。
“原来莱纳斯也能够学会’请’这个词的正确用法?我还以为那家伙的人生中永远不会存在这类礼貌用语呢。”
潘妮苦笑一下,“这段时间他的表现一直很正常,没有出现过任何异样。”
“为了避免他的生活太过乏味枯燥,翠鸟们也始终按照领主大人的命令,时不时会站在他的窗边演奏一些刚创造出来的最新曲目。”
当然表演项目只局限于新歌。
至于像相声和快板这种高雅艺术——库鲁病本身带来的笑声就已经足够刺耳了,所以并不适合莱纳斯。
“他是从翠鸟口中听说我们战胜兽人族的消息之后,才突然提出了见面请求。”潘妮补充。
伊芙:“……”
一个想法飞快闪过,伊芙下意识转头看向丝塔茜,试图从小公主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然而作为真正的当事人,丝塔茜却只是打开了莱纳斯的人物面板扫视确认一遍,“——我知道了。”
语气平静,既没有应允对方的请求,也没有直接否定或拒绝。
甚至很快便看向伊芙继续刚才她们没来得及说完的问题,“那些半兽人们,在兽人领地里过得怎么样?”
十分冷淡地度过了这个话题。
莱纳斯的生命值依旧恒定。
那么,就还没有轮到他说遗言的时候。
这么简单的冷处理,就连伊芙都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开口,“待遇?”
“其实——和那些生活在人类城市的半血种们差不多。”
因为捕猎需求,魅魔向来非常擅于与目标‘沟通’。伊芙最近也听说了不少半兽人的过往经历。
“采摘生长在魔兽洞窟深处的稀有果实、冲在最危险的前线参与捕猎、在很久没有活物居住的田野垦荒耕种、在恶劣天气下狩猎驻扎——”伊芙摊手,“只要是兽人们不愿从事的辛苦工作,他们都会推给半血种们。”
伊芙:“不过也是因为这一点利用价值,半血种们才能有资格活着。”
这是他们的不幸,也是他们的侥幸。
丝塔茜:“……是啊,确实是和在人类世界中一样。”
在刻意留出的法律‘漏洞’之下,半血种比普通奴隶更低贱,甚至不配被称之为‘生灵’。就算贵族用他们来填海造路都只会让人觉得奢侈,而不是残忍。
伊芙:“因为小公主你觉得营救回来的俘虏并不一定全部可靠,所以我们也没敢让那些小半血种们与普通人类待在一起,另外找了个大些的空庄园单独安置他们。”
反正,海松城贵族够少,因此空闲的贵族庄园也够多。
至于普通人类俘虏,则是根据性别、来历、互相关系等综合因素进行安顿。
并且刻意打破了在兽人部落中的划分标准,将那些曾经关押在同个笼子的俘虏们分散开来。
被兽人抢掠走的俘虏们,确实都非常可怜。
……但他们一定都是善良无害的吗?
当然,未必。
从那些为数不多的文字记录中,丝塔茜便看到过不止一起‘劫路匪徒被兽人黑吃黑带走’的案例。
甚至因为下限够低没有道德束缚,这些人在被俘之后过得还会比普通人更好一些。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潜在威胁,这段时间里不仅医师们在忙着治病照料难民;留在城内的守卫们也加大了巡逻力度,安置地每分每秒都有守卫驻守维持秩序。
“虽然现在没出现什么大问题,”说着,伊芙将一份人员名单放到丝塔茜面前,“但总不可能一直让他们住在那里吧。”
“那些十几岁的半兽人还好说,但有些年龄很小很小的幼崽——”伊芙特意伸手比划了一下证明他们真的很年幼,就连之前集体救援时都是被士兵们直接抱进怀里才能坐上龙背,“我觉得还是送去福利院更好。”
马格努斯皱起眉不解,“他们的父母呢?不能继续负责照顾他们吗?”
丝塔茜看向马格努斯反问,“你曾经见到或者听说过埃图斯和里修斯的父母吗?”
马格努斯认真回想了片刻才摇摇头,“没有。”
丝塔茜:“小梅或者其他半血种们的父母呢?”
“也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群人一样。
除却身份太过特殊的丝塔茜、隐瞒下真正血统的杰里,很少会出现’半血种的父母’这种身份概念。
丝塔茜:“半血种不该存在父母。”
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那都是一群,并不存在的透明人。
兽人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半血种后代,经历过最初那段培育狂潮之后,大部分兽人甚至很可能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后裔;
而至于人类……无论性别,无论身份,真的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被迫诞育下了一群半血种吗。
他们自身不愿提及;至于那些站在幕后推动半血种诞生的各类势力们,同样不需要这些母体父体出现。
那群人的存在就是种活生生的罪证。
丝塔茜:“更何况兽人想要规训半血种,就不可能会让人类去照顾他们的。”
这样可以有效防止有人向半兽人灌输一些……不恰当的观念。
比如杰里从生母身上汲取到的那些。
无论在哪个种族内部,对平民的思想启蒙总会是一切烦恼的开端,在没有思考能力的时候,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听从命令认真工作;可一旦产生了一些不太适合的‘想法’之后——他们就会开始幻想得到权力,想要做‘真正的人’了。
‘愚民’与’疲民’。
伊芙看了看丝塔茜才补充,“其实我们在寻找有照顾孩童经验妇人来帮忙的时候,有些难民也打听到了消息。他们想向我们’举报’自己身边就有刚诞育过半血种的妇人——我没听他说下去,也没记下那个名字,当天就把他们调到了另一座庄园养病。”
“……你们做得对。”丝塔茜沉默片刻点点头。
马格努斯的语气和表情一样沉,“兽人们最近在争论为什么欧兰人突然会救走那么多俘虏。”
“是吗?”虽然听起来是在追问,但丝塔茜完全不像是感觉意外的样子,“他们得出结论了吗?”
结论——当然都不怎么好听。
各种恶意揣测阴谋论,甚至出现了热门’祭品论’以及’半兽人实验再次盛行’。
毕竟神弃之地,做出什么都可以理解。
马格努斯:“他们都觉得欧兰城是要做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谁能想得到丝塔茜是在为自己增加麻烦呢。
“麻烦永远只会越来越多,”丝塔茜一页一页翻过伊芙给的名单,上面记录着俘虏们的信息,内容很少特很简单,但她仍然看得非常认真,似乎是在试图通过白纸黑字的记录窥见那些沉淀在内无法发声的悲鸣,或者捕捉到一点浮现而过的人性兽性,“现在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要妥善安置他们,要给他们拿回或者创造出可以继续生活的合适身份;还要考虑为他们提供谋生方式和落脚地,争取曾经失去的权力——”丝塔茜低声重复,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但有一件事你说的很对。”
“起码他们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丝塔茜抬眼看向马格努斯,话锋一转,“而且为了也确实会变得更好。”
“所以这就不算麻烦。”
她的语气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沉重,反而平静得如同一把轻薄易折的刀片。
护送那群年轻人离开的马车在清晨集结。
出发的时间非常早,几乎整座海松城都还处于沉睡之中,只有一个个惶恐的渺小灵魂呼吸着沉淀在空气下的不安,在卫兵们的指挥中排着队飘荡。
“真没想到领主大人会下令把他们送到欧兰城呢,”负责护送他们出城的卫兵长罗伊望着马车车队感叹,“我还以为他们会继续留在海松城里。”
毕竟所有人都那么重视欧兰城的安全问题。
这几年以来只有非常一部分人在通过反复审查之后才获得了进入欧兰城的通行资格。
可这些百名半兽人——
“很意外吗?”同在护送队伍中的维娜反问,“之前狼先生他们救下的小梅他们,同样是半血种,也同样是突然被送回欧兰城的啊。”
罗伊:“但那时候我们不接收,就等同送他们去死。”
“对啊,”维娜点点头,“现在也是。”
“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比欧兰城更适合的去处了。”
罗伊正皱着眉思考这个问题,维娜突然挺直身体低声提醒他,“领主大人来了。”
其实看到领主大人亲自来送行,他们虽然惊喜却完全不意外,反而有种’果然是领主大人啊’的了然。
因为是丝塔茜大人,所以她肯定在关心着这些半血种们,也肯定会来。
虽然正处盛夏,但海松城的清晨气温还是很低。
看看领主大人的单薄衣着,维娜正想反身去取自己放在车内的袍子,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了已经拿着披风站在大人身后的狼先生。
她瞬间放心,连忙抓着罗伊一起去打点后续行程。
仔细整理好披风,里修斯埋下头用发顶轻轻碰了碰丝塔茜的肩膀,直到发间传来柔软触感,得到一个抚摸之后才闷声开口,“卫兵们已经准备完毕,随时都可以出发了。”
这次护送任务的总负责人就是埃图斯和里修斯。
作为待在丝塔茜身旁时间最长,也接触人类世界最深最久的半血种,双子两人是最适合、也最能够理解这件事意义的人选了。
埃图斯清点完最后一遍人数后,也回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弟弟与主人。
垂头偏过的侧脸显得平静了很多,情绪一下子柔和了埃图斯原本看起来很凶的眉骨。
在埃图斯分神的瞬间,马车车厢深处突然传来一道模糊呢喃声,“我们是要被丢掉了吧。”
说话人似乎严重口齿不清,简单的一句话中就有好几处语法错误;声音也很轻。
不过还是立刻被埃图斯捕捉到了。
狼耳敏锐竖起,他回头扫视声源处,“谁?”
血色红瞳凌厉而过,车厢内的小半兽人们被吓得连呼吸声都轻了很多,当然没有人敢承认是自己。
“被丢掉?怎么会呢?”察觉气氛不对,贝纳尔连忙凑过来安抚着解释,“你们要去的可是欧兰城呢!”
“相信我,欧兰城绝对是整个哈洛鲁大陆上最好的城市了!”
曾经在游猎过程中遇到过许多魔法种族,又是被矮人养大的孩子,贝纳尔也多少学过几句简单的兽人语;虽然没办法做到流利沟通,但表达意思却还是做得到的。
刚好对面这些小半血种们的口语能力也不怎么好,他们双方简直是在平等交流。
“……”贝纳尔眼尖地看见有几扇车窗处探出了几只兽耳似乎是在‘偷听’,但还是没有人敢直接应声。
丝塔茜的视线扫过车厢内挤挨成一团的毛茸茸们,很快就找到了刚才开口的人:表情最慌张,时不时被周围人偷瞥一眼的那个就绝对就是了。
是只带着蝎尾的小半血种,看起来才只有五六岁,长尾缠绕在腰间,整张脸都绷得很紧,有种随时就要跳起来咬人见血的狠劲。
“是你在提问吗?”
出于外交与政治考虑,丝塔茜曾特意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兽人语言与文字。
她刻意放缓了声音,说得又稳又慢,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懂。
“……”
小蝎尾又凶狠又羞恼地瞪向丝塔茜,“我说的,不对吗。”
“兽人部落,都是这么处置我们的。”
他们都没有系统学习过任何语言,混乱兽人语中零散夹杂着几个人类词语,明显是听多了什么就记住了什么。
“不听话,没用的,都会被丢进森林里。”
贝纳尔:“听霍尔说,他在森林里所驱使的那些亡灵,除了人类之外,确实有不少看起来年龄还小的半兽人。”
“甚至,还有兽人。”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处理方式。”
“拉尔斯森林没有这种额外业务。”于是丝塔茜认真回答,
“但如果你们真的想进入森林内部参观的话,可以参加欧兰城学校和幼儿园不定期举办的课外实践活动。”
小蝎尾依旧警惕,“学…什么园…?那是,处理我们的地方吗?”
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充满敌意的态度,丝塔茜边侧身从里修斯手里拿起一只纸袋边回答,“准确地来说,学校是一个可以见到很多种族的地方。”
“你们可以在欧兰城见到当地的人类,还有矮人、地精、巨人——”
“而且幼儿园中刚好新增加了几座滑梯与木马,”丝塔茜手掌微翻,腕间软镯无声而落,一个轮廓小巧的旋转木马模型瞬间在她掌心中浮现,“还有新的秋千、蹦床和跷跷板——欧兰城的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些新玩具,你们可以去试试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娱乐设施。”
随着丝塔茜提起越来越多的玩具,她手中的模型也不断快速变形,依次破碎凝结展现出不同娱乐设施的样子。
她微微晃动手腕,迷你玩具般的精致秋千也随之慢悠悠摆动起来,“都很有趣,或许你们也会喜欢它们。”
“……”
兽人族并不是以魔法取胜的种族,对魔法的应用也倾向于‘战争武力’途径,而非日常;至于处在社会底层半血种更是很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魔法。
像是这么随心所欲的高阶变形术,是这些小半血种们从来没见过的‘高深魔法’类型。
毕竟年龄还小,难以掩饰对未知的强烈好奇心。
就算原本再怎么惊恐躲在车厢里的小半兽人此时也忍不住悄悄探出头,顺着同伴们的小小惊呼声默默望过来。
不过距离最近的小蝎尾依旧是表情僵硬,甚至愤愤地瞥了几眼表现幼稚的同伴们,觉得他们实在太丢脸了。
而至于他本人——其实也在牢牢地盯着丝塔茜的动作。
他是在批判!是在观察!才和其他人不一样!
“想去看看吗?”顺着他们的目光,丝塔茜索性伸出手便于这群孩子们看得更清楚,“下个月欧兰城还会有一场小型商贸会,学校也会号召学生们在学院内举行一场内部义卖活动,应该会很有趣的。”
“你们能来得及参加的。”
意识到丝塔茜靠近,小蝎尾猛地后退躲闪了一下,本能避开了她伸出的手。
丝塔茜的动作顿了顿,但什么都没说。
她了解这种反应。
这是一个因为经常挨打,而习惯性躲避攻击的动作。
手腕翻转,模型碎片如细沙逆转般落回腕间,丝塔茜在这群孩子身旁放下的却不是她刚刚所展示的小巧模型,而是之前从里修斯衣服口袋中捞出来的那只纸袋。
鼓鼓满胀着,一看就能猜到储量丰富。
丝塔茜:“出发时间这么早,你们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吧。”
“这是地精们不久前才研发出来的新款面包。他们调整了配方比例,延长保存时间的同时还能够保证口感和味道符合所有种族的口味要求——试试看?”
那么多地精投身食品业——这是就连丝塔茜都没有想到的发展。
起初地精们开始制造糖果,还只是因为长期被光明教廷囚禁着做各类研发后导致的‘再也不想碰机械发明’恶性厌倦以及一点‘兴趣使然’;但后来却逐渐发展成为了……一种非常微妙的竞争关系。
丝塔茜领地内的食品业总负责人向来是贝纳尔。
矮人的养子。
重点在于矮人!!
而地精和矮人之间的世代冲突——不知不觉间就酿成了“我们能做得比他更好”的种族荣誉感。
在给这群孩子们分发食物时,绝对不会出现‘假装不知道旁边在分零食,被分到之后才故作意外惊喜‘这是给我的吗?’’的演技高光。
常年处于需要争抢食物为生的环境下,稍微慢一点就有可能饿着肚子过活,就算饿死都有可能——这种条件下长大的孩子,谁还会在意什么用餐礼节和仪态问题呢。
‘矜持’、‘克制’这些词语,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一种能够象征地位高低的特权。
一看到有食物,他们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抵触紧张,瞬间一拥而上。
小蝎尾胆子最大,立刻探出长尾蛮横地卷过糖袋塞进自己怀里。
动作飞快,甚至立刻竖起身后冷冰冰的长尾,示威地不断向周围晃动。
这么霸道的独占举动当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因为小半血种的人数太多,种族也远比之前丰富,不只有普通混血,甚至还有次混血——在确定马车座位时,只能以最基础习性划分。
一座车厢内仍有许多不同种类的半血种。
于是丝塔茜便看到了各种形状各异的兽耳长尾、鳞片与壳甲在她面前摇摇晃晃昭示着不满。
甩来甩去的细细蛇尾尖,一动一动立起的蓬松毛耳,金属质地般的细鳞。
……就算是前世在各类艺术作品中见到过许多热门福瑞形态的丝塔茜,一瞬间也有些怔住。
眼看车厢气氛即将失控,丝塔茜身后的埃图斯皱了皱眉,突然压沉声音低吼了一声。
那道声音很沙哑,像是猛兽巡视领地时的不满咆哮,沉沉地磨过所有人的耳廓。
听起来很凶。
但却又确实效果显著。
如同打开了静音键一样,整个车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原本态度强横的小蝎尾更是全身僵直,谨慎地抬眼悄悄瞥了埃图斯一眼,然后又是一眼。
眼神怯怯的,如同偷吃瓜子被发现后失去行动能力的小仓鼠,既不敢乱动,又炸毛跳起来故作凶狠。
足足僵持了起码十几秒,小蝎尾才顶着两双红瞳凝视带来的压力缓慢放下手臂,低着头默默将怀里的食物拿了出来放回原地。
看着瞬间乖巧下来的小半血种,贝纳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等等?”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我还没学会的半血种语吗?”
“竟然能够这么有用吗?!”
虽然贝纳尔不需要照料难民,但他负责难民们的营养问题,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些小半血种们在‘护食’上能够表现得有多凶狠。
其实刚才他们的那些表现……甚至已经是伊芙等医师们用【纪律】反复强调教导过后的优化结果了。
刚被接到海松城的时候,小半血种们是真的会为了争抢食物而开始互殴,下手时毫不留情,抓毛发撞眼睛都是常规打法。
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同伴’不‘同伴’,‘同类’不‘同类’。
在认知里完全没有这种概念,没有道德法纪约束,甚至没有情感制约,只有想要活下去的本能在驱动他们不断厮杀挣扎。
那么具有安抚他人天赋的魅魔,伊芙都还是被气得坐在厨房里连吃了三碗甜豆花才能有勇气继续去面对这群不听话的小半血种。
想到这里,贝纳尔望向埃图斯的眼神堪称敬仰,“能不能教教我?”
埃图斯:“不会有人特地为半血种创造语言的”
语言、文字、图腾,信仰——都是最容易创造出集体精神的源动力。
拥有了这些能够共同使用的文化寄托,就相当于创造出了共同的精神支柱,能够形成一种特殊的凝聚力与团结性。
这是由许多历史都曾经佐证过的特殊‘文化圈’。
兽人和人类都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他们能够听得懂语气。”丝塔茜替对方解释。
“所以当然也能分辨出来埃图斯想表达的警告。”
埃图斯:“所以他们不敢不听话。”
里修斯:“因为真的有可能会被教训。”
贝纳尔:“……哦。”
“这么简单的吗?”
如果伊芙知道自己引导失误的根本原因是太过温柔,她大概要气到拍着翅膀四处乱飞。
也对,兽人们能控制住他们,不就是因为够凶残,吓怕了他们吗?
这个话题让丝塔茜回想起来了自己最初与双子两人那种完全凭借半猜半比划的沟通方式,她笑笑伸手拆开纸袋。
面包的香气立刻充满整个车厢。
面包是早就切片的成品。这一次,由丝塔茜直接动手分给了众人。
不只车厢内的小半血种们,就连埃图斯里修斯,甚至贝纳尔都很公平地各拿到了一片。
埃图斯嗅了嗅,敏锐捕捉到了面包中精神魔药的味道。
低剂量的魔药不会造成亢奋,却可以缓慢滋养灵魂,修补体能。
猜也猜得到,肯定是主人特地吩咐的。
小蝎尾警惕地接过食物,“所以,你们不是送我们去死?”
贝纳尔咬了口面包满脸无奈,“当然。否则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你们食物又为你们安排住处?”
小蝎尾脱口而出:“养肥了,再杀?肉更多。”
贝纳尔:“……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我拿我昨天晚上刚泡好的黄豆起誓,我们没有吃人肉的习惯——”
说着他有些不解,“难道你们出发之前,伊芙没有叮嘱过你们吗?”
“她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需要去新城市好好生活。我才不信,”小蝎尾冷哼一声,“诱饵底下都是陷阱。”
“只有部落里喂养的牲畜才能什么都不做,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小蝎尾边说边盯着那个人类女性,但对方却只是微微抬起了手,指尖对着手心拍了几下,“警惕性不错,值得鼓励。”
小蝎尾:“……”
他们是,突然,被夸了吗?
里修斯冷声开口,“你们正在吃的食物,最近喝下的药水,以及即将去往的领地,都是人类提供给你们的。”
听到这句话,躲得远远的小半血种们连忙低下头把手里还没吃完的面包一下塞进嘴里,几口就迅速解决掉,生怕迟了一点对方会代表人类反悔要求他们返还食物。
“已经吃光了,没有了——”有人边吞咽着食物边含含糊糊地强调。
“……”小蝎尾也像同伴们一样虚张声势地三下两下塞着面包,“但这些都是人类主动给我们的。”
“又不是我们祈求得来的——”
有些人踩上陷阱是因为觊觎诱饵,有些人踩上陷阱是因为他们只有诱饵这一种希望。
“吃这么快会尝不出食物味道的。”看着小半血种们的“狼吞虎咽”——真正意义上的“狼”和“虎”,丝塔茜提醒。
没人应声,但小半血种们进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蝎尾用力撕咬着面包。
软的,甜的,很好吃。
他才不会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而将食物还回去呢!只有部落里那些人类俘虏才会那么蠢的,宁愿饿死也不肯屈服做活。
无法理解,难道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情吗?
人类给,他们就收下,有什么不对?
被人类轻蔑排斥在外的小半血种们,怎么会懂得‘人类’的复杂思考方式。
他们只会使用类似小动物本能的思维。
天真的残忍。
残忍的天真。
是很好骗的幼兽,也是长着尖锐爪牙的幼兽。
丝塔茜:“我现在越来越好奇,兽人们平时究竟怎么向你们形容人类了。”
“——人类都是坏家伙。”小蝎尾秒答,没有任何犹豫,“大家都知道,人类总有一天会把所有半血种都杀光的!”
这句话太尖锐,就连贝纳尔都不由得脸色一变。
“这么恨啊。”丝塔茜却只是轻叹。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短时间根本不可能解决。
生活在人类世界的半血种憎恨人类,因为人类的残忍虐待;
而生活在兽人部落里的半血种,则是因为兽人有意无意地灌输着对人类的歧视论调。再加上……
人类俘虏对他们的排斥与拒不承认。
没有人类俘虏会想见到半血种出现在自己面前。
因为他们都太清楚,这种被称为’怪物’的后裔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了。
是强迫,是欺骗,是不得不,是谎言。
那种强烈抵触的负面情绪,早就在两方之间划出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这并不是这两者任何一方的错误。
小蝎尾本以为自己说出这种话之后对方肯定会生气,没想到丝塔茜竟然只是笑了笑,“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别让这句话成真啊。”
她抬手拍了拍小蝎尾的头发,“期待你们的成果。”
因为正在愣神,这次小蝎尾没来得及躲开。
直到发间陌生的触感传来,他才猛地向后一缩,恼怒地瞪向丝塔茜,“我们才不要期待!”
回答他的只有几声轻笑,以及缓慢关闭的车厢门。
被护送撤离的半血种足有数百人,几十辆马车组成的队伍也算是规模不小。
每辆马车的车厢内都有专门负责看护小半血种们的守卫,他们是守卫者,也是引导者。
里修斯和埃图斯是最后登上马车的人。
“耐心一点好不好?”分离焦虑,狼人双子看起来都有些沮丧,丝塔茜拎起两条毛茸茸长尾拍了拍,“他们都还是群很小的孩子呢。”
里修斯:“可他们又不是您——”
不过他还是点点头,“我们会的。”
“我,尽量吧。”埃图斯压了压尾巴也小声回答。
虽然这么允诺了,但车队启程后的气氛还是十分沉闷。
出发的时间太早,微微晃动的车厢又太过催眠,配合镌有柔音法阵的厢体——小半血种们早就睡倒一片。
当然也有例外。
里修斯所在的马车内,小蝎尾盯着他颈上的黑色皮质项圈看了很久,“……那个人,是你的主人?”
缀在车厢顶部的魔晶灯还在幽幽亮着,照着里修斯的那双红瞳又冷又烈。
他抬手勾起项圈,骨节分明的手指勒住黑色皮革,银质玫瑰在带有薄茧的指尖晃了晃,“怎么?你羡慕?”
“怎么可能!”小蝎尾瞪大眼睛,“我怎么可能羡慕这种狗链!”
“你疯了吗!”
里修斯嗤笑一声,“是啊,你们不需要佩戴项圈。”
当然不是因为兽人怜悯,而只是——兽人族魔法不发达,制作项圈消耗的成本会超过半血种们自身的价值。
他们,不值得。
小蝎尾:“怎么,你羡慕?”
他蹩脚地把刚才里修斯的话还了回去。
“刚刚他们,说的那么好,不还是把你们当成狗一样……”
别想骗过他!兽人们早就说过了,人类比魅魔更可怕,他们不需要魔力只用语言就能蛊惑灵魂。
“猜错了,”里修斯摸索着项圈上的那圈垫棉,“主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研究怎么解开半血种的项圈了。”
其实解开项圈并不难,用特殊箭两秒就能炸开,难的是怎么同时保护项圈佩戴者不受伤。——这就像,既要撬锁,又要保证锁完好不受损一样。
“她想要做的事情,肯定都会成功的。”
他相信这一点,胜过相信自己。
“人类就是,很会说好听的话。”小蝎尾撇撇嘴说。
里修斯:“这么不喜欢人类?”
小蝎尾冷哼一声,“有很多人类俘虏讨厌我们,我们都不和他们接触的。”
“那你们喜欢兽人?”里修斯表情丝毫不变,继续追问。
小蝎尾:“……才不是。”
他的手指不自觉扣紧,“兽人们,也不喜欢我们。”
“人类和兽人都不承认我们。”
就像人类经常使用的那个称呼一样,‘异类怪物’。
他们披着一层皱皱巴巴的虚假人皮,既不能熨帖地伪装人类,又不能脱掉这层外壳去做野兽。
“为什么你们觉得自己一定要被承认?”里修斯突然反问。
“可是——”小蝎尾愣了愣。
里修斯:“就算他们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半血种,我们还是已经存在着了。”
“存在于哈洛鲁大陆,存在于兽人部落,存在于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消灭干净的所有地方。”
“他们没有办法不看到我们。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再怎么不想面对,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否认我们已经存在的事实。”
“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得到那群家伙的承认,”里修斯勾起一个笑容,低头看向一双双迷茫的眼睛,“去站到他们面前。”
“去做自我介绍,当面告诉他们——我就是你们创造出来的半血种。”
他很少将声音压得这么低,血瞳眯起,竟然真的像狩猎中的恶狼。
“这样他们就永远无法忽视半血种的存在,再也不能否认半血种的来历。”
“然后,整个大陆都会承认你们了。”
那个笑容让小半兽人们突然有些害怕,甚至莫名感觉其实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猛兽捕食前露出的牙齿带来的某种错觉。
“……”
小蝎尾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下意识贴近身旁最近的狐尾,尝试从毛茸茸中汲取点安全感。
“不过——”里修斯突然向后一仰,扫视车厢几遍,“你们思考这个问题还太早了。”
“主人说的对,你们是一群小——朋——友。”
小蝎尾的脸瞬间涨红,“别看不起我们!”
“只有人类幼崽才是弱小的,我们可不一样!”
“兽人首领早就说过了!我们已经可以和其他兽人一样上战场对付敌人了!”
里修斯:“你想上战场?”
“当然!”小蝎尾毫不犹豫地回答。
“战场是会死人的。”
“不去战场也总会死的啊,”小蝎尾只觉得可笑,“而且战士是可以吃饱的,不会挨饿。”
里修斯:“……”
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评价兽人族的招兵宣传究竟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
“所以我们才不弱小,”见里修斯沉默,自认为说服对方的小蝎尾得意地强调,“我们能做可多事情了。”
里修斯沉默两秒突然反问,“你知道主人说的幼儿园和学校是什么地方吗?”
回想着丝塔茜刚才的说法,小蝎尾:“是——人很多的地方。”
“那是人类小孩子生活的地方,”里修斯看了看小蝎尾补充,“我记得你只有四岁,那应该刚好和同龄人一起进入学前班。”
“然后和他们一样享受人类小孩子的待遇。”
“恭喜你们。”
“开心吗?”
小蝎尾:“……你!”
——和一群人类幼崽一起生活?!这些人类是在瞧不起谁呢!
小蝎尾会使用的词汇量本就不多,着急起来更是什么都挤不出来,越急越气,几乎要从车厢里跳起来。
几句话就将小蝎尾气得张牙舞爪,里修斯却突然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你刚刚问,我们为什么会救你们?”
“其实没有原因。”
“主人——”透过车窗,里修斯望向欧兰城的方向,“欧兰城愿意救你们,是出于做人的基本。”
“人类和野兽不一样,我们会做很多在野兽看来没必要的蠢事。比如去营救自己的同胞,甚至不算是同胞的陌生人。”
“你们不是我们救的第一批半兽人,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习惯就好。”
“人类真奇怪。”对方看起来很严肃,小蝎尾也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低声嘀咕。
没想到这句话却得到了里修斯的赞同,“是啊,人类就是特别奇怪的动物。”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却突然从车窗处响起。
“唷——”
这个问候方式让里修斯忍不住眉毛一跳。
“老几位,”一只羽色艳丽翠鸟从窗户处跳进来,“忙着呢?”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欧兰城为你们安排的特别指引者,会陪你们一起适应人类世界的生活。”
小半血种们被闯入者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盯着这只在面前跳来跳去的毛茸茸,“这是,鸟吧?”
“这绝对是鸟——吧?”
“明明只是一只鸟而已,什么指引者?”
“别小瞧我们喔,”翠鸟神气地挺起胸膛强调,“我们可是被欧兰城领主亲自雇佣的翠鸟!”
“快快快,”不等小半血种们回答,翠鸟已经自来熟地指挥起来,“车厢里有为你们准备的行李包,里面有吃有喝还有小玩具和故事书呢,找出来看看啊!”
“不然旅途多无聊啊!”
行李包确实内容丰富。包含木质拼图、七巧板甚至是刚出版没多久的画册。
半血种或许会不喜欢人类,但是面对这些艳丽花哨的玩具——
还是很难拒绝的。
就连刚刚义正严词发表人类抵触论的小蝎尾,注意力也不自觉地被花花绿绿的绘本吸引了过去。
就算读不懂上面的人类文字,但起码也能够看懂那些色彩鲜艳吸睛的绘画。
……好吧,其实就连图片内容他们也没办法完全理解,只能看得出来:喔,这里有个人,哦,这里有好多人,喔,他们打起来了。
非常有兽人族特色的,简单粗暴弱肉强食的理解能力。
就在他们胡乱猜测时,翠鸟已经蹿到小蝎尾的头顶上趴好,“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啊”
“你——”小蝎尾完全不适应这么近距离的亲密接触,用力甩甩头正想伸爪将翠鸟扯下来,对方却已经自顾自地开始了啰嗦的长篇演讲。
比如什么,“你们知道菠菜水手为什么能那么强大吗?当然是因为他饮食均衡从不挑食并且积极参与各类体育锻炼还好好学习全面发展啊!”
“嗯?你说你们现在就很强了?绝对不能这么想,蚂蚁绊倒大象的故事听过没有?龟兔赛跑的故事听过没有?一旦你觉得自己肯定能赢,那你绝对会输的!”
“你们知道莴苣姑娘的父母触犯了什么法律吗?知道偷窃他人财物会被判处什么刑罚吗?看!他们和女巫所缔结的契约就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不懂法律的恶果啊!学法懂法是多么重要,做法盲害人害己啊!”
“啊?你问如果真的很想吃莴苣怎么办?那你可以再了解一下领地内的市场布局和工作制度了。你可以工作赚钱去买莴苣,也可以去农田里帮忙耕种换食物——如果这些都做不到,那还是老老实实去申请低保救助金吧。不过你们都是未成年,所以放心好了,幼儿园和小学的伙食都特别棒……”
对于小半血种们来说,‘童话故事’和手边那些花花绿绿的艳丽玩具一样,都是完全陌生的新奇存在。
翠鸟们的语速,是能够用来讲相声的。就连能言善辩的人类贵族都常会被它们绕晕,更别说这群语言能力糟糕的小幼崽们了。
不知不觉中,小半血种们已经听得入神。
透过翠鸟的生动讲述,他们懵懂地触碰到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奇妙世界,‘原来人类世界,这么复杂啊?’
里修斯:“……”他永远不会质疑主人的决定。
但他真的忍不住怀疑自己现在带着这群叛逆小半血种离开,过段时间会带着一群比翠鸟更吵的话痨回来。
他默默开始回想赫利欧曾教过的“塞耳咒”。
马车队刚驶离海松城,贝纳尔就望着车队背影低声开口,“我没想到您竟然会派走埃图斯和里修斯——而且他们竟然还同意了。”
兽人搞出了实打实的暗杀,其他势力明里暗里的探听也从来没断过,又是最危险的战时。
双子两个居然能够在这种时候放心离开?
“那些孩子现在会很需要他们的指引。”丝塔茜笑笑。
“伊芙可以劝慰他们一些事情,欧兰城的学校也能够教导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错过的那些常识——但这些都不能取代来自同类长辈的榜样作用。”
为什么在伊芙之后,有那么多魅魔在对未来迷茫时会选择尝试成为医师?
为什么在薇薇安之后,有那么多欢馆的女孩开始学着接纳自己的过去,甚至有勇气效仿对方朝着’政府官员’这种本应该看起来遥不可及的’高贵’身份奋斗?
这种来自’同类’长辈的示范作用,是任何外力都无法取代的强大精神支柱。
丝塔茜:“很大部分半血种的成长过程中都无法拥有这一点,但现在,他们会得到的。”
“埃图斯和里修斯都明白这有多重要,所以他们才会同意。”——虽然刚开始是很委屈啦。
她哄了好久呢。
听到这个说法,贝纳尔下意识看向丝塔茜,突然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一点隐秘端倪。
——如果他没想错的话,其实领主大人的成长过程,应该也没有来自长辈的关怀指引吧。
他有养母贝蒂,霍尔有母亲,可……高塔玫瑰能够通过风声聆听到地面玫瑰花束的声音吗?
开在地面的玫瑰能教会她怎么生活吗。
虽然丝塔茜从来没有公开向他们宣布过:哦其实我除了是人类公主之外还有点其他血统——那么做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过跟随她也跟随欧兰城走到现在,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猜测和结论。
如果贝纳尔真蠢到毫无察觉,那他根本就没机会活着抵达欧兰城。肯定早就和暴露矮人身份的养母贝蒂一起被抓住,然后扔进黑心工坊里做苦力了。
“……您说得对,”贝纳尔默默转移了话题,“那将维娜他们调回欧兰城,也是为了这一点吗?”
“我只是觉得该进行轮换了。”丝塔茜摇头。
“艾尔镇的兵已经练了那么久,也该试试看了。”
兽人毕竟不是多棘手的敌人,适合做新手关、
她甚至将喀迈拉也派去了前线,毕竟他在培训艾尔镇士兵时出力颇多,很了解那些士兵们的情况。
当初欧兰城的士兵们,也是实打实闯过了两场血战,才能像现在这样让丝塔茜放心调动的。
“那您肯定可以放心了,”贝纳尔也在训练时帮过很多忙,立刻扬眉保证,“那群家伙的表现肯定不会比欧兰城士兵差的!”
“可惜王都没有出手帮忙,”他忍不住抱怨一句,“否则我们最多两个月就能结束战争,直接把兽人首领扣在绞刑架上让他道歉。”
他本来以为,搞出这么大的事情,王都就算为了维持体面无论如何都会派点物资支援吧?
结果什么都没有。
“战争会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丝塔茜回答。
“而且王都怎么可能没帮忙呢?”
贝纳尔一愣,“是新消息吗?”
丝塔茜:“国王扎克利还是在昨日一次公开露面上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那些平民的——爱怜惋惜?”
“言辞真挚,数次落泪,并当众真诚向光明祈愿,希望他们能够早日走出过往苦难留下的阴影。”
——划重点,是向【光明】祈愿,而不是像大众所熟知的那样向【光明神】祈愿。
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最能反应权力斗争了。
“……”贝纳尔沉默几秒还是没忍住,“就,就这,就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丝塔茜比他更惊讶。
不然呢?身为君主要权衡利弊,要考虑收益,还要考虑外交关系与种族冲突——面对这种事,他也很难办啊。
既然难办,那就干脆不办吧。
“这件事值得写三十多首吟游诗,还能在扎克利自己的回忆录中占据起码两页的篇幅呢。”
国王陛下可是哭了呢!多么感人啊!
“毕竟只不过是一群平民而已,反正已经救回来了,反正他们都还活着——那就没有必要因此与兽人族结怨。”
丝塔茜语气淡淡,几乎是温柔的。
其实她的声线本就偏冷,只不过平时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语速放缓在一个能令所有人放松下来的节奏中,所以很少会有人会真的认为她是冷酷的。
不过在这个瞬间,明明知道她只是在模仿王都那些人的口吻,但这种从来没有从对方口中听到过的冰冷语调还是让贝纳尔忍不住一抖,灵魂深处猛地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恐惧。
贝纳尔用力咬了咬舌尖,压住那种不受控的陌生感。
或许是因为他非常清楚,领主确实有能力与资格这么说,甚至是,这么做。
在有权利残忍时却选择善良,这是一种他无论何时都感到敬佩的品质。
“不过你刚才说得对。”
“王都不动手确实很可惜。”
刚升起的太阳在丝塔茜侧脸处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这让贝纳尔看不清她的表情。
“所以,我们试试有没有办法,让王都直接出兵吧。”丝塔茜温温和和地补充了一句。
从兽人部落救出的人类俘虏与半血种足有四千多人。
这个数字——就连曾亲自参与营救活动的马格努斯,在首次听到之后都无法相信,“这么多?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回忆了一下疏散当天的场景,却只能想起背上的低低抽泣声与颤抖,对‘人数’这个概念根本毫无印象。
“——我只记得人好像很多,我往返飞行了好几次才彻底运送完所有人。”
一条成年龙舒展双翼后的大小,如同一座悬浮的孤岛,一辆得到完全释放的飞船。
这种级别的载人能力当然毋庸置疑,就连他也要往返多次——那么人数,当然肯定会非常骇人。
“是啊,”负责统计人员的潘妮苦笑一声,“几乎所有人听到这个数字之后都会觉得‘不可能’。”
这么多人——到底哪来的呢?
以几十年前的人口普查结果估算,哈洛鲁大陆上一座中等城镇的平均自由民数量,大概在四五万左右。
海松城这种地标性圣城已经算是哈洛鲁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了,可定居于此的自由民数量也才不过二十万;
至于曾经的欧兰城更是人数可怜巴巴地仅维持在四位数上下。
可兽人族所‘饲养囚禁’的人数竟然——
潘妮:“但确实就是这么多。”
“兽人领地的面积是数个海松城的大小,又分为不同部族;虽然所有部族都效忠于首领,但彼此之间却并不是完全平等,有时还会爆发摩擦冲突。”
“所以每个小头目都会想要多抢夺一些俘虏来为自己效力。”
这些数量的人类,零散分散到游牧游猎部族的广阔领地上——大概就像是在草原上放羊。
一眼望过去根本数不清羊群到底有多大。
“而且领主大人还说,并不只有这些数量。”不等马格努斯反应过来,潘妮便补充。
“因为还要计算上那些亡者们。”
比如亡灵法师霍尔在战场上驱使过的那些亡灵。
甚至无法驱使的普通遗骸。
马格努斯怔了一下,“是啊,还要算上他们呢。”
丝塔茜说要计算上这些人,那就真的尽可能详细统计了所有已逝者的身份来历。
来自亡灵法师的感应,霍普能够确信这些人的灵魂在死后遭到了严厉驱逐。
不是对灵魂有益的净化或者祝福。
而是强迫灵魂离开这个世界,确保他们从此无法回应任何召唤。
这种黑暗系魔法,并不是兽人族所擅长的把戏,反而很像某些亡灵法师的作风;
但鉴于光明教廷的黑历史越扒越多,甚至调查出他们中有很多人曾偷学黑魔法——所以霍普也不敢确定这件事情与对方完全无关。
新仇旧恨,霍普向来不介意用最坏的恶意揣测那群家伙。
而且每次都很准。
不过无论是谁在幕后主导,他们都是希望让这些亡者消失得干干净净,最好空无回响,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即便遗骸被发现,人们也无法得知亡者身份与死因。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确实成功了。
即便是霍普这种级别的亡灵法师,也很难捕捉到尸骸上残留的灵魂碎片或得知身份。
可惜丝塔茜可以直接打开【个人信息面板】。
凭借这一点,欧兰城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对遗骸的统计确认。
地理位置原因,无论是生还者还是已逝者,都以与兽人领地相邻的海松城等城镇人民居多,其次是远一些的艾尔镇商人,甚至还有少数的——欧兰人。
他们幸运地逃离了神弃之地,却又不幸地没能逃过兽人施加的迫害。
丝塔茜第一时间尝试将他们的遗体送回家乡安葬。
她所掌管的领地当然没有程序问题。
至于那些来自其他城市的人民——海松城联合欧兰城发布了统一的寻人公告,公布了逝者的名字与身份等待家属认领。
并且直接联系了周围几座城镇的领主,希望可以由官方派人前来接收遗骸。
不出意外的,只有距离海松城最近的德鲁城象征性地派出了人手接洽此事——【口头接洽】。
其他领主要么不愿惹麻烦,要么不想冒险得罪兽人部落;总之顾虑重重,全都没有发出回复。
丝塔茜没有浪费时间等他们。
既然他们不想解决问题,那她就先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吧。
敲门声在书房门口响起。
丝塔茜反手将不断闪烁的戒环扣在掌心,嵌在银圈中央那颗真言魔晶在魔晶窗上反射出片模糊光亮。
非·常有节奏,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一听到这个敲门声就能猜到是谁。”霍尔慢吞吞站起身评价。
走进来的人,当然就是霍尔所猜测的赫利欧。
不过他的姿势,却明显没有敲门声那么优雅克制。
左手稳稳端着一碟餐盘,而右臂则微微弯曲环抱着一团巨大‘绒毛毯’。
但赫利欧本人似乎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径直将手中的餐盘放到了丝塔茜手边,“卫兵们巡逻时带回了一些新鲜的莓果,我试过味道了,大人要尝一尝吗?”
树莓这类水果,酸甜可口,好吃但不好清洗。
盐水泡一泡就能钻出不少小黑虫。
不过丝塔茜却很爱吃——准确来说,她很喜欢这种可以在工作时间补充能量并且不会弄脏手指的小零食。
丝塔茜的饮食习惯并不算太好。
她对食物没什么特别要求,在高塔时为了节约物资经常直到无法忍受饥饿时再用餐;
就算来到欧兰城之后她也没刻意纠正这个问题——甚至更严重了。毕竟与领地绑定,只要领地不出意外她的生命值就会处于稳定状态,个人的一点小细节又不会影响到基建发展。
忙起来时甚至能将餐桌和书桌临时征用合并。
理论上应当担负’劝诫辅佐领主’职责的治安官始终没对此说过什么,只是丝塔茜书房里的各类小零食却变得越来越多,随时伸手都能摸出一点囤货。
“啧啧,真奢侈啊。”
仗着骨杖的灵活性,骨骼关节一伸一缩,霍尔抢先捞起一颗莓果丢进嘴里。
“用清洁咒清理水果?教廷教授魔咒的传教士听到之后肯定会气得想冲过来打你吧。”
普通魔法师肯定察觉不到,但霍尔对光明魔力的捕捉向来比常人更加敏锐——就像越是讨厌的食材,在味蕾感知上就越明显。
如果不是因为波动明显,霍尔也从来没想到过清洁咒能与洗水果联系起来……
赫利欧没有回答,只是将餐盘向丝塔茜手边挪了挪。不过霍尔感觉他的表情是在说‘食物还没办法让你少说几句话吗?’
霍尔嗤笑着正想打趣,但赫利欧怀中抱着的’绒毛毯’却像是察觉到了灼热视线般,一头落进了丝塔茜膝上,颤巍巍抬起翅膀去蹭她的手指。
这只曾经被教皇德文寄生过灵魂碎片的渡渡鸟,在侥幸剥离灵魂魔法恢复正常之后,便一直被丝塔茜养在领地内。
丝塔茜揉捏着渡渡鸟触感如棉的细密绒羽,看到’信鸟’才后知后觉地回神,低头看向房间内的几人,“差点忘记与这几位交流呢。”
“抱歉大人,是我的失误,”赫利欧挥手中断了对书房内几人的噤声咒,“我忘记取消他们身上的魔咒了。”
丝塔茜最先看向的,是最前方的男性人类彼得。
也是所有人中最‘有名’的一个。
他是被营救回来的人类俘虏一员。
俘虏中知名的老好人。即便在兽人部落中也会尽可能照料所有人类同伴。
红名。
彼得冷汗淋淋,视线发飘地落在面前的信件上。
那是,他写给教皇大人的情报汇报。
他确认信件早就已经成功送出,甚至还收到了来自王都的回信。
可这封信,却刚刚又被那个治安官扔到了他们的面前。
……如果信件送到了,那这些是什么?
如果信件没有送到,最近又是谁在代替王都给他们回信?!
甚至,不只有他的信。
彼得呆愣盯着铺满地板的纸张,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三个普通商人,四个无家可归的平民,一个奴隶贩子,”霍尔将在场人的身份一个个数过去,“喔,还有两个奴隶。”
“真是各个领域都不想放过啊。”
“不过德文竟然能在兽人部落里都安插人手,”他打量着彼得几人,“这家伙比我想象中的更……”
丝塔茜:“令人敬佩。”
“疯狂。”赫利欧几乎与她同时开口。
将自己的手下扔进兽人的俘虏营中卧底这么多年,这种毅力——怪不得德文能爬上教皇的位置。
“怎么还不说话?”迟迟得不到回应,霍尔表情古怪地一皱眉,“不会真被我吓到了吧?”
“卧底这么重要的职位,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不会那么糟糕吧?”
丝塔茜:“所以,你刚才做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霍尔满脸无辜,“就是小公主你来书房之前,我和他们进行了一些简单的学术交流而已。”
丝塔茜从树莓堆中抬眼一瞬,像是在看霍尔,也像是在看他身后的赫利欧,不过表情都是写满了’真的?’
在以光明系为主流的哈洛鲁大陆上,霍尔所使用的亡灵魔法——太适合’审讯问话’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天二十四小时被骷髅包围的生活。
利用这项小技巧,霍尔从兽人们口中收集到了不少罪证。
霍尔:“我只是和他们讨论了一下普通人的骨骼数量,还有——”
“我个人十分好奇的一个问题,像他们这种随时都能抛弃立场和忠诚的人类,会不会比普通人多长几块骨头呢?”
顺便,霍尔又向对方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做‘脱骨’。
来自无骨鸭掌的灵感。
在不破坏肌肉、不伤害皮肤的前提下,猜猜看亡灵法师会不会有方法将敌人的骨骼完整取出?
如果不是因为赫利欧用了一句‘他们需要保持清醒,你准备直接吓疯他们吗?’强行打断,他肯定会与这群人继续深入探讨的。
“威胁人当然要这么威胁啊,”霍尔自我申辩,“难道我还能说’给你们唱个歌?’然后你们立刻被我感悟坦白从宽可以吗?”
在霍尔的鼓舞下,才总算有人缓慢开口,“……大人没有直接处死我们,是还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吗。”
不仅是没有处死,也是不准他们死。
运送情报为生的他们当然有能让自己毙命封口的方法,却都在踏进这个房间后骤然失效。
原来人真的可以无能到连自己的死亡都无法掌控。
丝塔茜:“很简单。”
“兽人危害人类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能不汇报给王都呢?”
“这就是你们应该完成的工作吧?”
不只彼得,所有卧底闻言都愣了愣。
在海松城收集情报实在是太难了。
这地方看起来四面漏风,一击即碎,实际上他们连摸清楚‘海松城原有领主究竟还活着吗?’这个问题就浪费了很长时间。
被对方亲手送上的情报——这谁敢想象?
彼得嘴唇颤动,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被营救回海松城之后,他们这些人类俘虏便被安置到废弃的贵族庄园养伤。虽然魅魔医师的存在听起来就很可怕,但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正享受着平民根本不配拥有的最好待遇。
刚被强行带离庄园时彼得就觉得情况不妙,可无论怎么试探,那个魔法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奇怪,你怎么这么紧张啊?被领主召见难道不是好事吗。”
“……”彼得只能悻悻闭嘴。
实际情况甚至比他想象中的更恐怖。
书房内已经趴伏着十多人,而他,只不过是最后一个被带来的而已。
然后那名治安官站在他们面前,一封一封拆开了手中的信件,又一张一张地扔在他们面前。
没有开场白,也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
……但也什么都不需要说了。
纸张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就算砸落在地也不会发出声音。
可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在嗡鸣巨响。
那些,都是他们写给王都的情报汇总。
彼得想要申辩,可他张开嘴之后却只能发出一串像被割断喉咙后的濒死气声。
面前的治安官依旧保持微笑,“不好意思,大人还在休息。”
他竖起手指示意众人噤声,本应该吟颂祷词的双唇吐出的却是不可置疑的禁令,“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请各位——暂时保持安静了。”
于是他们,真的安静了下来。
最先被剥夺的是他们的声音。
然后是听觉。
嗅觉。
触觉。
他们的世界很快只剩下了面前那一小片狭窄区域。
彼得起初还以为是房间内的魔晶灯熄灭才导致视线模糊,然后才反应过来,不是光源减弱,而是粘稠的黑暗挤压着涌向了他们。
他努力尝试活动手脚,却感知不到任何回应。
房间内好像有人在说话,又好像没有。
他们的所有感官,最终只剩下面前的这些文字;就连生命本身都变成一片虚无。
他们注视着眼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就好像,他们已经成为了这些文字。
彼得能认出自己的字迹,他看到自己在信上写’对兽人部落的反击过程中疑似有巨龙出现’,写’确认吉姆殿下幸存,但无法取得联系’。
还有其他人的信件,那些陌生笔迹在写相同的事情。
——为什么会是相同的事情?!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更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其实还有自己之外的效忠者。
可他们书写的内容,却又那么相似。
就像是在描述什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切实物品。
彼得想不通,甚至不敢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名状的恐惧在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蔓延。
他更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被暴露得这么彻底。他才来到这座城市不到两周?!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集体被从海松城抹去了所有存在意义。
王都既然敢派出他们,当然早就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隐藏谎言最有用的伪装从来都不是遮掩。
而是信息差。
一句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补充,但利用已有‘真相’创造出的半真半假故事却会像是‘本来就是这样’般悄然融入现实。
为了坐实身份,他们是真的被兽人掠夺伤害过。
所有来历与国王全部都漂亮得毫无破绽。
但找不到线索没关系,反正毛线团就摆在丝塔茜的面前。
只要有卧底接近海松城,丝塔茜就明白‘啊,又是红名’,然后将名字扔到了备忘录上。
这些人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被派来的情报探子。
急于送走半血种们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留在与兽人部落这么近的海松城,他们太容易被洗脑策反。
可在四面都封闭绝缘的欧兰城,他们绝对不会有这种机会。
丝塔茜是准备多养一养这些红名的,城内现在还有不少没有特地拎出来的红名。
‘养经验怪’是很多游戏中的常规做法。
通过红名可以捕捉下王都的口风,分析他们下一步会从哪个角度攻击欧兰城,仪式性地做些提前部署。
最初几封信她甚至原封不动地寄送到了王都。
那时探子们刚来到海松城,能收集到的消息有限,信件内容也没什么价值;所以丝塔茜等人的研究重点放在了‘破译’方向,试图摸索出王室与教廷密信封印的规律。
也喂给了他们不少消息。
丝塔茜曾经生活在信息量爆|炸的大数据时代,比起哈洛鲁人她太了解该如何掌握情报流向。
当茧房织成,人们就只能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信息了。
精灵族能够利用魔法道具辅助达成’远距离视频通讯’,人鱼族可以使用深海魔法进行‘语音实时通话’。
从这种差距就能看得出来,人类的通信技术并不算多么发达。
而在这种不会公开的私下斗争中,他们是不介意帮助丝塔茜为王都添堵的。
养到现在,也应该变得有用了。
“大人您,”彼得艰难活动着刚刚恢复知觉的舌头,“您这么强调与兽人族的矛盾,只会让您的领地变得更危险。”
他的身体现在还是一片麻木,开口时嘴唇都在不断颤抖,声音无力。
“是吗?”丝塔茜惊讶地赞叹,“这么快就能站在欧兰城的视角思考问题——胡帕先生的敬业精神真是令人感动啊。”
隐藏身份的第一步就是抛弃自己。
彼得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的意思,他骇然抬头,第一次有勇气直视这位玫瑰领主,甚至遗忘了‘平民不可仰目视君’的铁律。
除了教皇之外,根本没有活人知道这个名字。
他腿一软,甚至怀疑自己其实正跪在王都的教廷大厅。
“好吧,那就换个话题?”丝塔茜思索着提议。
“不如你们写信告诉王都,其实我们毫无威胁性,我的最大目标是想在神域种田——怎么样?”
“王都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应该会很开心吧?”丝塔茜看向众人,语气期待。
彼得:“……”
当然不会。
王都只会觉得‘这家伙彻底疯了,快点想办法处理掉吧’。
缓称王这句话对欧兰城早就不可能继续生效。
无论称不称王,欧兰城都是外界目前最关注的焦点,就连山的那边的巨人海的那边的暗夜精灵都知道欧兰城已经在崛起。
王都时刻都在盯紧欧兰城现在的地位,抓住一切机会将她拉坠高塔。
那就倒满沙砾吧。
所有人都深陷泥潭。
谁都走不出,谁也别想把谁拽下去。
藏叶于林。
“大人,”彼得艰难开口,“我看到您的手中已经有一颗最高品质的真言魔晶,相信您已经知道它该怎么使用了。”
他微微侧身,脖颈处闪过一片白光,“其实我们这些人,也都是一堆真言魔晶而已。”
“我们永远无法向主人编造谎言。”
“我们只是一叠信纸,真正写信的是我们看到的现实。”
赫利没有拿起魔杖,指尖爆出一道猛烈白光,快速在众人面前划过。
他转身看向丝塔茜点头,“他们体内残留的魔力波动,确实与真言魔晶上的法阵相同。”
“和将他变成容器的方式一样吗。”丝塔茜突然问。
“从运转方式上来看,很相似。”即便丝塔茜没有说明,但赫利欧还是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说莱纳斯。
莱纳斯患上的‘笑病’症状反应太剧烈,反而有意无意地掩盖住了他的其它‘疾病’:被强行转移的恶魔诅咒,以及曾被父亲当成灵魂容器饲养遗留下的后遗症。
这段时间,伊芙等医师在研究他的库鲁病,而赫利欧,则是在盯这两种魔法的使用条件。
不是为了借鉴,是为了预防。
扎克利既然能对自己的子嗣动手,说不定也会突然发疯锻造七个八个容器备份自己的灵魂——丝塔茜可没有时间浪费七年去消灭魂器。
【对】人施加魔法很简单,但是【在】人之上施加魔法,就是另一种概念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更接近亡灵术。
软镯下落骤然成笔,丝塔茜一边记录一边反问,“胡帕先生具有魔力天赋吗。”
彼得迟疑着还没有开口,赫利欧就已经代替他回答,“很微弱,大概只有百分制的五分左右。”
丝塔茜:“你之前应该知道自己拥有魔力吧。”
彼得咬着牙没有回答,直到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卡住所有知觉,强迫他回忆起刚刚那种如同死亡的恐惧经历,他才闭上眼睛点点头,“……是。”
全完了。
彼得是难得觉醒了魔法天赋的平民,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得到了德文的额外器重。
在刚被选中的时候,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像教皇大人一样,成为从贫民窟中走出的耀眼光芒。可是——他的魔力太微弱了,就连魔杖都无法使用,与普通人甚至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教皇大人还是将重任交付给了他。
丝塔茜与赫利欧对视一瞬。
‘果然。’
丝塔茜在列表最后圈画两下。
既然她的领地中能出现许多觉醒魔力的平民;而德文自己就是平民出身,经验更丰富,能够掌握的样本也更多,没理由会对这件事毫无察觉。
这个消息,无疑会瞬间动摇由贵族掌握的魔法体系;一旦大众知道魔力不是贵族特权……就像燎入草原的火星。
所以德文永远不会公开这个消息;不是为了照料贵族,而是为了将这些平民攥在手中,把他们凝结成一股只属于他的独特势力。
德文的身份太特殊了。
他是【唯一】一个站在大众视野下的平民魔法师。
这就注定他有拉稳平民好感度的先天优势,教廷已有的磅礴势力也方便他快速调查有多少人悄然觉醒了魔力。
丝塔茜扫视全场,从系统的个人信息面板上能够快速判断出在场还有几人同样具有【MP】魔力值显示条,但只有极少数。
并且同样数值很低。
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受重视,没有机会像薇薇安等人那样接受培训教育,所以能力得不到提升与锻炼;
当然也可能因为——猎人狩猎时永远不会选择将最美味的食物做成诱饵。
“说谎方式有限定吗?口头表达和文字表达的效果有区别吗?”
“是永久恒定性的生效期,还是需要定期加固?”
一个个接连不断的问题甩得众人满脸茫然,不明白刚刚还随时就会将他们挂上绞刑架的紧绷气氛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这么——
“学术研究探讨会吗?”霍尔精准总结。
丝塔茜甚至抽空切换了一下系统背包,母亲亲手为她做的黄檀木魔杖在掌心一闪而过又快速收回。
恶魔翼骨的杖芯没有产生波动共鸣,所以这些人身上的‘诅咒’与恶魔族无关,是光明教廷独立研发的‘特产’。
赫利欧的魔杖也已经握在手中。
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枯木般的长枝上,看得周围众人呼吸困难,只感觉魔杖上正不断蔓延着扭曲的黑暗爪牙,随时都会伸出来捏碎他们的喉咙。
就像刚才那样。
虽然在场都是象征敌对势力的红点,但也分为’教廷’与’王室’两个阵营。
即便没有像教廷那样有用的‘魔咒束缚’,用一点秘药也能让他们像饿狗一样伏地效忠。
“大人,我们没有魔力,”蜷缩在角落的商人膝行几步,“也从来没有寄出过任何信件,我们只是想来……做生意的而已。”
“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要我们打听消息的人是想做什么。”
“如果我们知道,我们是绝不会那么做的!我们只是想活,只是——”
彼得本以为玫瑰领主多少会在哀求声中有所动容,甚至同情他们一番。
毕竟整个海松城都知道这位小公主的脾气有多温和。
她善良、仁慈、体贴。
热衷与平民打交道,会主动关怀他们是否会有生活困难对待地位再低贱的人时都十分耐心。
就连’高塔玫瑰’这个美丽称呼都是那么无辜纤细。
没想到她却轻声赞叹,“所以我们才向你们提供了那么多消息。帮助你们快速完成使命。”
“你们会因为这些贡献而被记首功的。”
赫利欧也开口,“只是他们付了钱,所以你们愿意为他们谈情消息,愿意帮助外来客偷渡,并且运送违禁货物。”
“对吗。”他语气淡淡,甚至不像个问句。
这种人太多了。
马格努斯抓到过租赁三轮车后卸下轮胎试图偷偷带走的商人,伊芙遇到过割伤自己以换取接近魅魔医师们机会的’勇者’。
“这样也不错,”霍尔嗤笑一声,“起码拿到了钱啊。”
“看看彼得这几位先生,他们这么多年只为了信仰而挣扎在生死线上呢。”
彼得:“……”
信仰,当然是有的;
但更多的还是名利诱惑带来的动力。
能被金钱收买的人只会是小角色,教皇允诺他的,是任务成功后的大魔法师职位。
有没有魔力根本不重要,谁会在意教皇在祈祷时使用的魔法到底有没有生效呢,人们只要有机会亲吻白色长袍的衣角就会深感荣幸。
也是在教皇大人的暗示下,彼得才知道,原来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贵族后裔隐瞒自己魔力稀薄的秘密凭借家世进入法师塔’的丑闻。
那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下一个?
“放心吧,我们从来不准备让你们说谎。”丝塔茜在压抑的沉默中再次开口。
“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她随手递给渡渡鸟一颗树莓,艳色果肉在皙白手指尖染上淡淡汁水,“它会帮助你们送信的。”
彼得下意识看了看那只巨大绒毛团。
如果不是因为场合不对,他真的差点脱口而出‘大人,猪是不能送信的’。
领民们都没有饲养信鸟的经验,所以照顾渡渡鸟的重担最终交给了丝塔茜的积木鸡团。
而鸡团照料禽类动物的天赋……
这么短的时间里,渡渡鸟就已经被养得圆滚厚重。
丝塔茜几天前再次见到渡渡鸟时——
它正跟在鸡团身后蹦跳地为农田除虫。
那瞬间丝塔茜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纯白色的哈士奇在玉米田内四处乱拱。
甚至是一头,而不是一只。
不过虽然发福严重,但由教廷精心培育的信鸟业务能力依旧过硬,这段时间对红点的追踪也贡献很大。
赫利欧弯腰将准备好的信纸放在几人面前,轻轻微笑,“我突然意识到,就连欧兰城的猪群都已经学会寻找松露了。”
“那么有些人也应该变得更聪明有用一些才对。”
“……”有人抢着接过了纸笔。
彼得突然不合时宜地觉得——‘真像啊’。
在国王陛下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敢说,因为说多了、说错了是真的会死。
而在这位玫瑰领主面前,情况却完全相反。
他们永远都有机会畅所欲言;反正最终,她都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诠释一切。
她真是一位,最仁慈的暴君。
她是很善良,但也是能让绞刑架上挂满贵族,让每一口空气都沾上血腥味道的啊。
自从‘圣城瘟疫’与‘治安官与亡灵法师合谋企图毒杀平民’的消息大规模传播之后,人们对海松城的印象便发生了巨大改变。
人们曾经将太多美好向往寄托在那片圣洁土地上,落在白纸上的墨点比落在凌乱笔记上的墨迹更加难以容忍。
因为短时间内无法收回海松城的实际控制权,教廷也没有特意约束这种舆论倒向。
而他们也没有想到,欧兰城会直接公开’受害者名单’。
流言越演越烈,‘再不听话兽人就要来抓走你吃掉了’迅速取代曾经的海妖警告,成为可止婴孩夜啼的经典威胁。
只有平民的愤怒,远远不够。
平民再怎么不甘,也很少有人会去举着镰刀决心与兽人抗争到底——更别提,大部分平民其实连锋利的农具都买不起。
要先点燃那些手中有切实权力的人。
这点并不难。
无论是俘虏数量,还是已经整理出来的逝者名单,都已经彻底超出了王都的想象。
尤其是国王扎克利,震怒不已。虽然他不会同情受难平民,但他无法容忍兽人族竟然敢进行那么大量的人口囤积——
他当年谋反时所囤积的兵力也只有七八万而已!
兽人首领继位才十几年就敢偷偷攒了那么多人手,接下来他会想干什么?是建立城中城还是国中国?!那下一步呢!
没有掌权者能够容忍这种威胁发生。
尤其是像扎克利这种本身便具有丰富藏兵经验的‘前辈’高手,就算他不小心遗忘了自己的发家经历,丝塔茜也会及时让他‘主动’想起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欧兰城公布的逝者名单上并不是只有平民。
通过霍尔精湛的审问技巧,兽人们吐口了很多精彩事迹。
丝塔茜挑选了三则送给王都。
第一箭直射王室。
一名来自王室旁系的旁系——的旁系。
那种’除了本人还以这点王室微薄血脉引以为傲,其他人根本不会把他当做王室成员’类型的边缘人物。
由于一点教廷税务问题,他不慎触怒了光明教廷内几位地位颇高的魔法师;但仁慈的魔法大师们却并没有因此动怒,而是继续委以重任,向王室点名要求由他负责圣城次月的祭典仪式。
这种盛典的规模庞大,而且也有很多油水可以捞来涂抹胡须,是所有官员都会向往的肥美差事。
贵族也以为对方是想通过这件事向自己示好,于是会意地帮教廷处理好了账目问题才动身。
可惜他在前往海松城的途中不幸遇到意外,山石滚落砸中车队,最终连尸体都没能找到。
第二件与第三件案例则非常相似;
前者是某位贵族继承人在前往海松城魔法学院求学的过程中不幸遇难;后者则是受宠的次子在破例获得魔法学院入学资格之后,在途中莫名失踪。
根本不需要细想就能猜到动手的是谁:踩着兄弟姐妹尸骨最终握住权杖的既得利益获得者。
权力斗争是所有贵族从会呼吸起便要同时学会的内容。
只要在王都转一圈,便能听到起码二十个手段不重复的阴谋。
不过用兽人族这把刀来滴滴代杀——
当然是滴滴代杀。
就算是再莽撞的兽人也懂得不能随意向人类贵族出手的道理,招惹不该招惹的目标,便会为自己与整个部落带来大麻烦。
但总有例外。
——比如对方真的是一头肥美可口的羔羊,带着太多让他们不得不动心的随身财物;
比如对方真的是一头被委托者送过来的待宰羔羊,象征着太多他们不得不动心的报酬。
经典的资本理论,当利润高达百分百时,冒险家们便会乐意把脖子伸进绞刑架。
而兽人们,会乐意让自己成为绞刑架。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权力斗争只要涉及其他种族,事件性质便会彻底变味。
而且’巧合’的是,国王扎克利不久前才刚颁布了‘封赏贵族次子为继承人’的特令。
他是为了打压教廷拉拢贵族。
可配合那两场有着切实证据的血案,这项政策却莫名有些变味。
就好像,王室突然分发给了他们一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该如何使用的赎罪券:只要有机会杀掉能够压在自己头顶上的继承人,就有机会取代对方。
就算丝塔茜人不在王都,却也听说了各个贵族家族的继承人开始非常默契地闭门不出,试图用这种方式隔绝自己遇险的威胁。
至于教廷——有德文在,根本不需要丝塔茜再做煽动,他们便早就已经急于快速封口了。
利箭裹着半真半假的情报点缀向王都倾泻。
他们或许不在意平民,但肯定会在意自己,会在意权力。
于是当贵族继承人们纷纷公开表示对兽人族残忍行径的抗议时,王室也终于迟钝地做出了反应。
这具布满锈迹的庞大机械,艰难运转着指责兽人族,甚至第一次,以‘断交’作威胁要求兽人给出解释。
整个王都周围都流传着‘英勇的骑士们已经擦净了利剑’的歌颂吟游诗。
究竟有没有出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方所表明的态度。
骤然改变的风向几乎吹疯了兽人首领。
“人类向来都是这样,永远不可信!”
“我们做这些事情,难道他们之前不知情吗?!”
可惜翠鸟们的童话故事还没有普及到兽人部落。
否则他们就会有机会从某些已经在海松城等地广泛流传的故事中得到启发,意识到原来现实和故事之间的潜规则其实可以那么相似。
——皇帝的新衣只有在没被戳破前,才能被尊称为‘尊贵特权’、‘华丽象征’,或者‘庶民无法染指的高贵’。
在被戳穿之后,那只不过是个笑柄。
那些被公布出来的俘虏名单与逝者身份,就是站在街道上大声扯下皇帝新衣的‘见证者’。
是活生生的见证者,是躺在墓地之下无言的见证者。
但兽人首领是以战功起家,他的反应速度很快,趁着海松城要抽出人手安置营救回来的人类俘虏的难得机会,他们暴起般加紧了进攻频率,试图在这座城市越变越可怕之前及时击溃它。
可惜当天就被喀迈拉带着从艾尔镇调来的士兵打了回去。
——从深渊爬出来的恶魔坚定信奉着一条战场守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那可是欧兰城。
就在兽人首领还想继续加大进攻强度时,他却突然察觉到一个非常恐怖的现实。
兽人族的后援,不够了。
那些位于最底层的人类俘虏重要吗?
没有人会认为他们重要。
在最初得知欧兰军队的偷袭目标那么古怪时,兽人首领还暗中庆幸了很久。
本以为这只不过又是一场由人类经常提起的‘仁慈’理念而引起的愚蠢笑话,然而——当一座高塔失去地基后,即便不会立刻坍塌,但总会摇晃。
失去那些俘虏意味着什么?
耕地上没人继续耕种;
已经成熟的农物没人收获;
由于之前首领将大部分强壮兽人们都集合起来充军,采摘果实和狩猎的苦活只能交给那些老弱幼小的兽人们;
甚至各方各面,那些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微小细节……
兽人首领又只能再次发挥自己部落人多的优点,临时调动组织人员。
他不认为这是难题,“之前没有人类俘虏的时候,我们是活不下去吗?”
可战争中临时更换人员分配——太冒险了。
更何况现在的局面已经与过去不同,兽人们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争着抢着想去战场上赚取军功与掠夺俘虏;
反而都在用各种办法试图留在后方,不愿去做冲锋送死。
‘士气散了’。
多可怕的一句魔咒。
兽人部落像极了一道经典数学题,一边注水一边泄水,戳破了的气球般狼狈。
然而现实不是数学题,兽人族再怎么狂傲再怎么不肯服输也不会任由部落动乱。
在王都公开表态的第二天,兽人首领就派出自己的心腹亲自去往海松城进行和谈,还携带着了十多箱的魔晶石与各类金币银币作为礼物。
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派出的使者们,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去便被强行驱逐了。
“……什么叫做‘还没有打完,没必要谈判’?”
真打完了还用谈?!还有什么可谈的?!谈怎么下葬埋人吗?
“这是那位人类首领的原话——”汇报消息的年轻兽人被首领暴怒的表情吓得全身发抖,“我们没能见到她,是欧兰城的治安官转述给我们的。”
“他还说——谈判桌上是永远讨论不出结果的。”
兽人首领的脸色越发阴沉,“东西也没收下?”
“没有,”兽人连忙摇头,“他们说,不需要。”
这一点他也无法理解,怎么可能不需要呢?
那么多魔晶石与金币足够养活一座小镇,谁会认为豪礼是多余的?
“首领,那些人类实在是太过分了,”带队的狼人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新鲜伤口,鲜血染红鬓边长毛,“我本来还想继续尝试争取进城谈判,没想到城墙上的卫兵却突然对准我们开始射箭!”
“这是耻辱!”
“就连当年我们与巨人族起冲突的时候,那些巨人都还会善待我们派出的使者啊!”
否则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对巨人族投毒成功。
“那些人类卫兵们说,”兽人首领正要发怒,却突然听到一旁的年轻兽人迟疑着开口补充,“我们中有很多通缉犯,所以他们才会动手的。”
“通缉犯?”首领反问。
“听说是人类根据那些俘虏的证言统计出了一个通缉犯名单,上面都是曾经伤害过人类或者触犯人类法律的兽人。”
像他不在名单上,人类卫兵们就没有伤害他。那些箭矢就像是长着眼睛般的,从他身边擦过,甚至没留下一点伤痕。
只有在名单上的狼人——
“闭嘴!”丑闻被当面提起,狼人凶狠地瞪向年轻兽人,“这本身就很可笑,兽人凭什么遵守人类的规矩!”
“她是在针对我们。”
兽人首领想得比心腹更深更远,表情难看得可怕。
“也是想分化我们。”
听到首领这么说,狼人眼神一变,连忙摆手轰走了其他人,“就凭一个名单?”
“不只是一个名单。”
首领咬着牙低吼,“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几次冲突下来,有的兽人战败之后会立刻被人类们俘虏带走,有的却还能有机会逃回来。”
“这,”狼人愣了愣,“有些跑得快,有些负伤之后逃得慢,应该是正常的吧?”
首领:“那为什么你负伤了,而其他人没有?”
“通缉犯……这不就是一个抓捕过程吗。”
虽然他不会像丝塔茜那样特地统计伤亡名单,但’士兵损伤’这种大事他当然会很清楚。
原本还以为人类是在刻意抓捕强大的兽人士兵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现在想来——那些被抓走的,不都是之前经常闯进人类城市抢掠的家伙们吗。
“这能有什么用吗?”狼人不解。
“如果和你一起去谈判的那些小鬼们胆子够大,他们刚刚就应该直接抛下你离开,”兽人首领烦躁地踢开摆在面前的魔晶箱,“反正只有你自己是被追捕的目标,只要你被抓走了,他们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现在被抓走的兽人不过才只有数百,但如果继续这么下去——
如果其他兽人都发现了这一点——
“同样的,如果人类摆出一副‘我只针对部分兽人’的态度,你觉得其他兽人还会像现在这样愿意乖乖地继续战争吗?”
“还是放弃那些通缉犯寻求和平?”
针对一部分人,优待一部分人。
人类最喜欢玩这种把戏了。
狼人的表情变了又变,“只要是首领的命令,我们都会竭力完成的。”
兽人首领的眼神稍缓,“这就是她最大的失误,用人类的方式对付我们。”
“兽人族可与人类不一样,但她太着急了。”
与莱纳斯打交道那么长时间,他已经从对方口中听到过太多王室内部的纷争。
就连人类的大王子愿意与兽人交好,也与他那成打的兄弟姐妹有关——王室出身的人,天生就野心蓬勃。
莱纳斯经常对他说:“他们每天都在对着太阳祈祷,希望我能够犯下无法挽回的罪孽,这样他们就能有机会取代我了。”
“可惜我不会出错,而且父亲永远不会放弃我。”
但兽人族不同。
只要兽群的王还在,兽群就永远不会失控。
“她应该是想快点结束战争,所以才会这么做吧。”狼人试探。
“当然。”
“巨人族当年都被我们拖垮了,更何况欧兰城只是一座封地而已。”
“她打不起一场时间太久的战争。”
不仅是物资和人力问题,更是因为民众。
“人类与我们不同,他们不喜欢血腥和战斗,也都向往和平。”
现在人们会为了那些受难同类而愤怒,而想向兽人族抗争;但如果这场战争持续一年,持续两年,他们还会记得这种愤怒吗?
他们只会憎恨战争本身。以及坚持战争的统治者。
就像曾经的巨人族。
“让士兵们拉长战线,逼迫人类士兵们深入进我们的领地,”兽人首领冷声,“她不是很想打吗?那就继续打!”
“还有,那些之前没有抢劫过人类的小鬼们,你找理由派他们去德鲁城周围转一转。”
“人类既然要找通缉犯,我愿意帮帮他们。”
那就所有兽人都登上名单好了。
打不过欧兰城,还打不过其他地方?
狼人:“但如果王都支援——”
首领冷笑,“他们不会帮忙的。”
“德鲁城距离我们这么近,那里就有与王都连接的传送法阵,”这是连普通人类贵族都不会知情的机密,但兽人首领却了解得很清楚,“如果王都真的想派兵,骑士团早就已经冲到我们面前了。”
“……”狼人只能点头。
德鲁城全民尚武,城内有整个哈洛鲁大陆内规模最大的斗兽场。
这种高战斗力与兽人族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使得这座城市虽然就在海松城北方,但却没怎么受到兽人侵扰。
不过现在——
德鲁城不畏战斗,可是当狼人带着一群兽人在城门外‘转了转’之后……
两场战斗就直接打没了德鲁城斗兽场整个月的收入。
一个月的收入啊!!
一年也才十二个月啊!!
马上就要进入报税季了,他们去哪里再挤出这些金币啊!
德鲁城领主几乎是尖叫着从塞满金条与魔晶的床上跳起来连夜写信求海松城和欧兰城快点想办法,重点是千万别连累自己。
间接性地帮助了兽人族施压。
没得到回信。
但士兵们之后明显打得更凶了。
正如贝纳尔所担保的那样,从艾尔镇调来的士兵们虽然是第一次正面应战,但表现都在及格之上。
“他们真的不是一群恶魔吗?!”
十几岁的年轻兽人边打边退,他只是遵循命令带队去骚扰德鲁城,没想到却刚好撞上了这群人类士兵。
刚一交手他就觉得要糟,但多次尝试突围失败后还是只能被敌人牢牢圈在原地。
“刚刚突围出去的魔兽肯定已经回到部落里了,”旁边的蛇尾兽人已经放弃逃跑,而是竭力避开攻击尝试保持体能,“首领肯定会派支援来救我们的!”
他们已经撑到现在了,不该绝望!
“我现在总算感受到猫捉老鼠的快乐了,”被派来掠阵的喀迈拉找了周围最高的一颗橡胶树站好,“看猎物跑来跑去确实很有意思。”
除了刚开始偷袭俘虏营时士兵们曾使用过火||药与属性箭,之后这两种武器便很少出现在战场上。
要钱的。
很贵呢。
失去这两种强效助力后,士兵们凭借最常见的普通武器也与兽人们打得有来有回。
四百人类对两百兽人,有意对无意,还有恶魔坐镇,打得‘有来有回’。
这件事本身就是个谬论。
但身处风暴之中,兽人们只顾得‘努力迎战、保命避伤’,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场超常发挥竟然能支撑这么长时间。
直到兽人超强的感知力让他们听到远处突然响起的嘶吼声。
人类士兵们像是听到什么信号般骤然收手。
“各位,可以停下来了吗。”
恶魔从二十多米高的树梢处一跃而下。
“我们没打算对你们动手的,”喀迈拉幽幽叹息,满脸无奈,“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是你们先攻击了我们,我们只是自卫啊。”
“……”
“那你刚刚凭什么围追堵截地不肯放人啊?!”
兽人们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
恶魔降世般凶残的红发男人大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般惊奇,“为什么?”
“因为这里——”
“那片区域自古以来就是海松城的领土啊。”丝塔茜温温和和地回答。
“所以我才会派喀迈拉去巡视的。”
“顺便带上了海松城的城旗——大概现在已经插好了吧。”
陌生领地:先插旗再说。
吉姆:“啊?”
海松城实际意义上掌权人摊开地图,满脸写着‘还有这事呢?!’的迷茫。
“这么说也对,”他们现在用的地图是由丝塔茜根据系统地图改进后的版本,内容详尽,吉姆盯了片刻之后同意,“大概三十年前还有人在那里放牧呢。”
“不过地势太高,周围又有魔兽聚集,所以人数并不多。”
“后来兽人族与巨人族大战之后便占领了这片土地占,零星居住在那的平民也要么被赶走要么被……”
“远古战争结束之后的领地划分本来就很不——”吉姆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时候各族首领只想快些结束战争,应该没有想象到现在的局面吧。”
“你是打算收复那片土地吗?”
“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海松城的领地。”
丝塔茜重复。
而且她的领地,真的很需要那片土地下的石墨矿,以及可以种出橡胶树的自然环境。
吉姆:“……可这有必要当场与兽人打起来吗?”
丝塔茜没有回答,手指轻轻划过众人瞩目的那片区域。
“围点打援。”
重点在打援。
而且不是他们动手打。
【叮——】
她顺着提示音看向系统地图,两个形状比普通圆点更大几圈的红绿对立色标志正在不断接近。
停止。
最终对峙。
这种特殊圆点是‘统领者’的象征。
着急?
她才不着急。
在城堡内等消息,总比在高塔上等死轻松多了。
谁说兽群,只能诞生一个王?
兽人首领当然不会亲自参与救援。
他确实太需要一场胜仗振奋士气;而且被困的兽人中有自己心腹的孩子,也有部落小头目的独子;如果这些小鬼出事,部族内部肯定会爆发严重冲突。
但野兽的直觉嗡鸣作响,这太像一个特意诱骗他们前往陷阱的诱饵。
而他不能再次踩上相同的陷阱。
所以兽人首领只是仪式性地做了一点周旋,只派出小批增援,没敢真离开自己的部落,甚至主动奔向安全区。
但他们还是被敌人包围了。
因为敌人根本就不是他们千防万防的人类士兵——
而是——
从树林深处窜出的身影矫健灵活,头顶羊角上沾着血迹,还没退化的白色兽纹从脸颊处一路蔓延至双肩。
她俯冲而下,瞬间打乱了兽人们原有的队列。
“……这是,半兽人?”兽人们迟钝两秒才反应过来。
“哪来的半兽人?”
“他们不都已经被人类带走了吗?”
被冲散的士兵连忙驱动着魔兽包围闯入者;
但对方却一言不发,绑在手臂的刀片随着前扑动作猛然甩出,臂力惊人地直指距离自己最近的兽人。
“……”兽人首领脸色猛然一变,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看到对方之后会有阵微妙的违和感。
他攥紧坐骑的鬓毛逼停魔兽,“蠢货!这是第一代!”
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龄,比其他常见半兽人都年长,应该是最早一批半兽人试验品。
这是外来的入侵者。
不是被他们所圈养的小宠物。
甚至,是一群入侵者。
大部分兽人都看不起半兽人。
他们太弱小了。
没有满身毛发与鳞片保护,就连最弱小的兽人都能轻易伤害他们。
可现在缠住他们的半兽人简直是群不要命的疯子。甚至比最凶残的人类士兵更加疯狂。
兽人们只是喜欢鲜血带来的刺激,可这群半兽人,却是不要命一样地不断扑上来。
就算拼着受伤也要先重创他们。
这种几乎以一换一的极限打法,就连经验丰富的兽人首领都被有些发懵。
战争就是生意,可是这些半兽人是想要得到什么报酬?
难道只是单纯来送死吗?
半兽人并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答案很快便站在了他们面前。
“……杰里。”
首领远远地看着那个渺小身影,下意识脱口的名字竟然比风声更轻。
小蛇鹫在马背上抬起头,竟仍有余裕向自己的族人笑了笑,“嘿。”
“好久不见。”
“听说你们最近过得不太好?”
血腥味道还未散去,可杰里的语气却十分轻快。
他晒黑了一些,也变得强壮了很多,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眼睛中透露着一种让兽人首领浑身发凉的奇特光亮。
身后跟着许多半血种,也有零星几名眼熟的兽人——是之前与杰里一起失踪的那些。
他想干什么。
他要做什么。
他想——要什么?
“你——”无数个混乱想法快速闪过,兽人首领自己都没想到第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竟然会是,“你疯了吗?”
“你在半兽人合作?是不是还有人类?”
“你这是背叛自己的种族!”
“不,”蛇鹫面无表情,“我是在拯救快被你毁掉的兽人族。”
“我不能,也不会让兽人族毁在你手里。”
战场上的兽人们明显安静了一瞬。
首领表情僵硬,“……你在说什么疯——”
“打吧,”利器闪过的光泽没有压过杰里的眼神,“你当年没有听完我父亲的遗言,现在应该也不会愿意听我们的劝说。”
“但我会用行动来纠正你的错误。”
在出现于战场之前,杰里曾经设想过这个场景无数遍。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居然十分平静。
‘别去羡慕人类。’
驱动坐骑,杰里对自己说,‘在星光落在欧兰城之前,那里也是长久不变的黑暗。’
‘你要成为光源。’
这场昭示杰里赫然回归的战役,不出意外地——
“没赢。”
黑猫在丝塔茜桌上刨着纸张愤愤抱怨,“我都已经帮忙了!”
“可还是没赢!”
“那个小鬼的箭,差一点点就中了!”
围点打援,围住一个城镇的敌人以之为诱饵吸引其他地方的敌人增援,其真正目的是打增援的敌人并达到歼灭援敌的战役目的。围点打援的重心在打援,所以兵力部署的重点是打援的力量,围城的是辅助力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2章 第 1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