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赫利欧提起海松城教廷大厅内的那座光明神雕像已经因意外坍塌,丝塔茜:“……???”
虽然还没来得及亲自见到过,但丝塔茜还是快速回想起各类吟游诗中曾经记载那座雕像起码有十米高百斤重,整块魔晶原始雕刻而成,是当下发展力水平中难得的特大型雕塑。
“意外?”丝塔茜从海松城地图包裹中抬起头,很深地看了一眼对方。
“是的大人,”赫利欧点点头,重新整理着丝塔茜书桌上的散乱纸张,“那座雕像已经放置了太多年,虽然有防御魔咒保护着它,但还是不可能抵挡得住时间侵蚀。”
“所以非常不巧,我们疏散病人们的时候,它便当场坍塌了。”
“教廷大厅内的上千名平民都是目证,这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海松城。”——也就是说,这场‘意外’已经是人们必须接受的现实。
原本在人们心目中应当‘无坚不摧’的神圣雕塑骤然倒塌,仿佛庇护这座城市的神明也在泯灭而成的粉末中高呼离去。不会再为这座城市施加任何恩赐。
就像欧兰城人们当初不得不接受‘神弃之地’的罪名一样;海松城的人们现在也同样面临着巨大的思想冲击。
赫利欧阐述过程的语气轻而冷漠,仿佛两人正在讨论的话题只是一座简单普通的路边雕像,而不是备受敬仰的神明载体。
虽然整片哈洛鲁大陆都充满光明神的美名与威望,但关于这位神明的直接描写记载却极其稀少。
像是被刻意忽视抹去存在感般,祂的画像与雕塑更几乎是不存在。
王都与海松城内的仅有两座雕像,是百年前教廷派遣一群精湛工匠雕刻而成的。
因为没有可靠史料记载光明神的样貌,所以雕刻的是光明教廷想象中神明应当具有的模样,也是他们需要神明该有的样子。
威风仁慈和蔼可亲庄重高雅——人们能在这两座伟大作品上找到一切赞美词语的原型。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座雕像的样子极其巧妙地与当时那任教皇大人和国王陛下的外貌相似。
怎么可能是在拜神明,只是在规训平民思想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史诗上明确记载了光明神天生天养没有任何家族束缚,丝塔茜敢笃定:王室肯定会强行让光明神惯上哈洛鲁的姓氏,再编出几个惊险刺激的传奇故事快速“招安”,并与王室牢牢绑定。
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君权神权相结合。
“有人受伤吗?”比起雕像本身,丝塔茜明显更关心这个问题。
赫利欧:“万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不过出现这样的意外,教廷大厅当然不再适合病患们继续聚集了。??”
“病人们已经被及时疏散,并开始进行隔离治疗。”
教廷出了这种事情,哪怕他们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
那十几座升级后的移动积木医疗室被丝塔茜分散放置在不同的重疫区,作用巨大。
虽然一间医疗室的面积有限,仅能容纳五十余名病人,目前名额都供给了重症患者。??但其实治疗过程中最有效的并不只是这些干净卫生的可靠环境,而是半自动化熬药机与保鲜功能良好的药物储藏间。
──随时随地都能够有强效药物与无菌手术器材供给,这种医疗保障是病人们的希望,也是医师们运转的支柱。
丝塔茜以救援之名进入海松城,这样一名好心善良的救援者,当然不能够被称之为这座城市的【领主】。
但她绑定的基建系统却不在意这种细节差别。在丝塔茜实际把控住这座城市的真正管理权时,便瞬间将这片土地纳入了她的领地范围。
各项指标数值清晰反应在系统面板上。
其中包括因爆发瘟疫而数字跌到谷底的‘医疗健康领域’,也包括更详细的领地地图。
听完赫利欧的汇报,丝塔茜才稍微放心了一些。她点点头,展开手边的地图开口,“海松城西南方向有一片未经开发的石林。派罗伊带领一支卫兵小队看守那里,不允许任何外人靠近。等到海松城的疫情完全控制之后,再委托马格努斯去看一看吧。”
海松城以“圣城”信仰闻名哈洛鲁大陆。
这里虽然不推崇农业,认为农耕是低贱活计;但人口数量多就意味着平民和奴隶也多。劳动力有保障、食物需求量大,所以这座大城的耕地面积仍然非常广阔。
可在丝塔茜所圈画出来的那片区域,却是从未耕种开放过的荒地。
因为那里是海松城内一片知名的不祥之地。明明没有用来堆肥,也并不用以埋葬尸体,却仍然总是隐约传来腐烂臭气;而且土地贫瘠,就连最好种植的大地果实都无法顺利存活。
随着积木零件扩散至更广阔范围,丝塔茜系统地图上点亮的零星区域其实早就已经遍布整座大陆与其他种族。
不过涉及地下矿区这种地方很少有人会经过,地理位置又太特殊所以难以严查。
可当丝塔茜能以领主身份打开海松城地图后,随着权限提高她可以看到更多内容。丝塔茜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这片区域。
——毕竟,那里可是一座矿山区呢。
一座天然硫矿。
有了这座硫矿,他们终于不再需要从海下收集黄铁矿提炼硫磺了。
“挖矿”这种重体力活对于其他人来说非常辛苦,但对于马格努斯与幼龙这种本身就很喜欢收集各类漂亮石头的龙族而言──就像两个吸了猫薄荷之后满地乱滚的猫。
效率奇高甚至非常热爱工作。
每次丝塔茜看到他们在铁矿周围忙碌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联想到‘把猫送到猫咖打工’的玩笑。
这样一座天然硫矿,不仅可以让火|药的制作难度大大降低,甚至还具有不少医疗作用。
丝塔茜记得硫磺外用可以止痒与抗菌消炎,所以许多皮肤药膏中都会加入硫磺,还有非常有名的‘硫磺皂’。
至于内用效果,当然要由医师们继续研究确认;不过止痒抗菌的作用,说不定可以对瘟疫患者们起效。
“雕像倒塌之后,残余的魔晶石处理了吗?”在赫利欧专心看向地图的时候,丝塔茜突然问。
赫利欧一怔,“还留在原地。因为大厅内聚集过大量病人,所以医师们需要对那地方反复清理消毒。”
丝塔茜点点头,“消毒之后记得收集起来。能用来雕刻神像的材料肯定是极其优质的魔石,哪怕破碎之后仍然可以交给魔法学徒们练习附魔。”
其实丝塔茜并不缺魔晶石。
魔晶石虽然昂贵珍奇,但只要是能作为货币在市场内流通的物品,商业发达的艾尔镇就不可能缺少。
更何况赌场老板格伦在交出那本“罪证”的同时,还附赠了数量起码可以填满两个仓库的巨额魔晶石与各类魔法用具。
——输红眼的赌徒可没有多少理智。
压表压房压车甚至以妻子为赌注的癫狂行为,在哈洛鲁大陆上则等价替换为了:以同样奢侈昂贵的魔法用具做抵押。
所以格伦手中的这类物资储量,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型城邦。
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相信丝塔茜值得压注,格伦给得果断又坚决。丝塔茜得知消息的时候,那些宝藏已经塞满了数座仓库。
虽然已经掌握的物资储量众多,但囤货,是一种刻在丝塔茜本能里的强大习惯。
雕像碎了就碎了。剩下的碎魔晶又不是不能继续用。
别说雕刻玉石的工匠会将剩下的余料做成小件装饰同样售卖;就连她小学的时候都会把用完的作业本翻过来,在反面继续写呢。
听到丝塔茜这么说,赫利欧立刻了然,甚至懊恼地皱起眉,想到了更好的进阶版本计划,“抱歉大人,我该将雕像完整保存下来的。”
开采魔晶石的困难本就很大,神像所使用的十米多高的魔晶石更是可遇不可求,极其罕见。
所以也更贵。
非。常。贵。
那样一块完整魔晶石所具有的价值,可比碎成渣的小块残骸高多了。
在讨论起事后收尾问题的时候,赫利欧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究竟对那座雕塑做了些什么。
反而开始特别认真地苦恼,看着他拧成一团的眉毛,丝塔茜甚至怀疑赫利欧已经在脑海中飞快地撰写出了一篇检讨小论文。
——毕竟“意外”,从来都是向外界解释的理由。
在丝塔茜面前,赫利欧只会懊悔于自己处理失误,没有像领主大人这样思考全面。导致领地意外损失了更多的财富。
“那——”丝塔茜想了想,还是只好选择鼓励对方,“下次继续努力?”
毕竟王都的那座雕像更加高大。
丝塔茜授封领主的时候,就是在它面前聆听了教廷与王室的啰嗦仪式;在头晕目眩的漫长记忆中,那个巨型作品起码有十五米高。
也就是说,那个更贵。
而且还没碎,还有好好利用的机会。
赫利欧忍不住笑了一下点头,“好的大人。”
“我会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明明就连埃图斯与里修斯堆出的“精致雪雕”,丝塔茜和赫利欧都会用魔法小心保存下来。
那几个歪歪扭扭的雪团子,至今依然整齐陈列在丝塔茜的书房内,没有任何融化改变。
可在讨论那座本该严肃的神圣雕像话题的时候,两人的语气却格外平静,甚至有种默契的冷淡。
仿佛被他们轻松预定好未来的雕像,只不过是各德海域沙滩上的一座随手搭起的沙雕而已。
如果说丝塔茜是理想主义,那么赫利欧大概就是一名纯粹的现实主义者。??
丝塔茜不信神明是因为她坚信人类不能依赖神明而活;赫利欧不信神明则是因为他认定神明无用。
——‘我觉得人类可以’与‘我觉得神明不可以’的区别。
其实丝塔茜从不认为‘信仰’本身有什么错。
但信仰自由的前提是什么呢?是人们有资格自由选择要不要相信,是人们有足够多的文化与知识储备供以支撑判断自己是否该去信仰某种价值观。
而不是像哈洛鲁大陆现在这样,蒙住人们的双眼双耳,让他们只能接受一种思维,被迫自愿地套上缰绳。
赫利欧弄塌光明神雕像的‘意外’虽然过于‘意外’突然,但确实足够有效。
在千名平民信徒的注视下,由整块巨型魔晶石雕刻成的光明神雕像寸寸凋落,泯灭成烬。
……亲眼目睹这种场景所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在信徒们心中掀起了一场‘信仰瘟疫’。
惊悚的画面一帧一帧地印在人们脑海中,在艰难回神之后,“光明神要抛弃我们了!”的惊呼立刻传遍整座教廷大厅,甚至以比烈性传染病更快的传播速度蔓延至整座城市。
随后莫名跑过来要疏散他们的魅魔与半血种更是引起了极大的震撼。
对于这群买不起魔药、又没有资格请动魔药大师帮忙放血的平民们来说,祈祷已经是他们唯一拥有的治病方式。
此时突然被连拉带拽地推上另一种途径,告诉他们“这样也可以,我们是来救治你们的”……
这让他们变得像是一群真正意义上的迷途羔羊。
能像现在这样快速掌控局面而没有引发混乱,不得不赞美——
“原来魅魔可以这么受欢迎?”看着在伊芙手下乖乖打针没有任何异议的女人,喀迈拉无法理解,并且大受震撼。
常年生活在深渊的恶魔,其实对于“他人外貌”向来没有什么清晰认知。——在这点上,喀迈拉肯定会与奥切安那类深海种族很有共同语言。毕竟他们都有种“反正够黑,没有人能看见,那就随便长长吧”的奇妙豁达。
更何况魅魔用来增加魅力的各类小魔法均对恶魔同族无效,所以喀迈拉从来没有体验到魅魔们独特技能会起到怎样的效果。
……直到他看见这些病人在魅惑全开的魅魔们面前的极速温顺状态。
如同一群看到老师后快速乖巧下来排排坐的小学生。
丝塔茜环视着周围环境摇摇头,“那是伊芙救治过的病人。她的父母也曾经接受过伊芙的医治,亲身体验过伊芙的实力,当然会愿意相信伊芙。”
不过除了伊芙多年行医积累下的经验,魅魔们的特殊力量,确实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
魅魔魅魔,当然魅惑魔法点满。
毕竟他们既然能够用魔法蛊惑他人自愿投喂‘食物’,那当然也能“劝说”他人乖乖接受治疗。
专业对口。普通医生还要用‘病情会继续恶化’、‘你如果不吃药会怎样怎样’的攻势劝说病人;而魅魔,有魔法。
虽然圣城内确实存在许多一看到魅魔出现就大呼小叫高喊要驱赶罪孽恶魔的激进份子,但对于大部分平民而言,身份越普通,人生需求就越直白真实。
简单点来说,在生存危机面前,人们总会爆发强烈的求生本能。
复杂点来说:有些人拼命想要活下去,所以愿意听话接受治疗;有些人觉得既然教廷的诸位大人能够允许这些外城人进入圣城并施加救援,那肯定他们的治疗是有用的吧?试试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啊;至于更顽固分子——把他们摁住扎针,很难吗?
物理魅惑。
反正这些普通人打不过他们。
“不害怕吗?”查看着皮试过的一小片皮肤确认正常之后,伊芙才开始正式注射药剂。熟练地拿起针筒,她随口转移着面前病人的注意力,“你可以闭上眼睛的。”
“不、不怕的。感谢您。”看着明晃晃发亮的针尖越靠越近,病人下意识咬紧牙哆嗦一下,但还是硬撑着没有转移视线。
伊芙笑笑,“你还真是勇敢。”
这位女性患者其实就是安娜曾向伊芙提到过的那名病人罗拉。
她与她的父母都曾是伊芙的病人,直到伊芙被抓并彻底消失之后,还会在私下偷偷怀念这位善良热心的好医师。甚至会笨笨地向神明祈祷,竟然请求光明神的力量去庇护一个来自深渊的魅魔。
听到伊芙打趣自己,她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直很希望能再有机会见到您。”
“之前您离开王都的时候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向您告别呢。”
“您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您那样仁慈的医师大人了——后来我听说,圣城的传教士大人们会定期为信徒免费诊治,所以才带着父母一起来到了海松城。”
——其实根本不是‘离开’。
伊芙当年匆忙结束行医,只是因为她不幸被教廷察觉踪迹并加以抓捕‘而已’。
想起那段经历,伊芙慢悠悠回忆了一番大殿下莱纳斯的近况,感觉心情大好,“免费诊治?他们竟然这么好心吗?”
“……是的小姐,”罗拉回答,“我们比较幸运,在来到海松城的两个月之后,就恰好抢到了排队名额。传教士先生们喂给了我的父亲几杯酒,然后用神圣火焰将刀锋烧成红白色,砍下了他的病腿……”
罗拉不懂医术,当场被发生在眼前的残酷仪式吓得几乎晕倒;但所有传教士大人都说这是最有用也最时兴的方法,可以迅速切断病魔入侵身体的途径。是种极其难得的仁慈恩赐,起码值得一个金币做回报。
可她的父亲还是几个月之后便去世了。
罗拉不知道该向谁抱怨,也不知道该责怪谁。
传教士先生们医治得那么卖力,汗水抵达不断;她也迫切地希望、不断祈祷父亲能好起来——似乎没有任何人做错了,难道真的是命运注定的苦难吗?
“我们一直很感谢您。”罗拉只好这么向伊芙总结。
药剂注射完毕,伊芙用棉球压住针孔,沉默片刻才叹息着转移话题,“喔,谢谢你。我没想过还会被记住。”
动容的表情快速闪过,她语调轻快地自我调侃,“在此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们在听到我被抓的原因之后,会被真相吓得直接扔掉所有草药呢。”
这是她亲眼目睹的宣判。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伊芙都不愿回忆起那段经历。
不过现在提起,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会表现这么平静。
罗拉:“……”
伊芙所描述的这种人,当然也有不少。
甚至不仅有‘丢草药’。在得知那名每次看病后只收取极低费用的好心医师竟然是个魅魔之后,很多原本对她推崇至极的患者甚至开始强行催吐,仿佛掏空那些呕吐物就能与过去割裂,与魅魔带来的罪恶划清界限,重新表明自己对光明神的忠诚。
可罗拉只觉得他们很浪费。
他们呕吐得再怎么卖力,哪怕把手指伸进喉咙深处勾出心脏——就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吗?
明明就是这位伊芙小姐——喔,直到这次重逢之后,罗拉才总算得知了她的真实姓名;明明就是伊芙小姐治好了他们。
无论怎么掩饰扭曲,这依旧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还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尊敬您……”罗拉只好这么生疏地安慰伊芙。
“而且您医治我们的时候,明明那么用心呢!我们能感知到的!”
伊芙耸耸肩,由于病人实在太多,她已经没有时间继续与对方聊下去,“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我们肯定会变得更轻松。”
“好了吗好了吗?”伊芙刚打开门,就有一只翠鸟兴冲冲站在门口跳来跳去,“你已经结束了?”
看到伊芙点头,翠鸟舒展羽翼,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极为优雅地向房内的病患们行礼,“那么先生女士们,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否有兴趣聆听我的新作品呢?”
“那是一首新颖的诗歌。”
伊芙:“……”
又来了。翠鸟们这种遇到谁都想要唱快板的习惯,看起来是难以纠正了。
“他们现在需要休息。”魅魔小姐第一时间残酷拒绝。
“这我当然知道,我绝对不会打扰他们休息的,”翠鸟依旧不肯放弃,“但你们不是说过吗?维持良好心情有助于他们恢复健康!”
“五分钟!我敢保证:只需要五分钟,他们就能收获一整天的好心情!”
伊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没错。
海松城的患病人数极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严重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有些人的症状,甚至比第一批抵达艾尔小镇触发警报的那些商人们更轻缓。如果运气够好,配合适当消毒杀菌与休养,哪怕不打抗生素也能自愈。
可大量传染源同时聚集在教廷大厅那样的密闭空间中,人们不断处于‘重复感染’的状态。更何况‘对死亡的恐惧’不断吞噬每个人的心脏,这是比疾病本身更可怕的东西。
伊芙甚至救下了两个因为起红疹而觉得毫无希望,打算自杀的孤儿。
被翠鸟的话痨吸引了注意力,罗拉与其他几名被隔离在这座‘轻症’医疗室的病人们都忍不住透过各自的房门玻璃看向它。
“那就是翠鸟?我记得在贵族老爷们的鸟笼里见过这种鸟类!”
“……它们真的像传说中一样热情啊。”
这场瘟疫只会以人传人的方式扩散,动物与其他种族生物不会成为传染源,这是所有医师们共同研究出来的最好消息之一。
因为种族历史具有稳固传承,所以精灵与人鱼族都记录下了三十年前那场相似瘟疫的大量信息。在丝塔茜的请求下,他们都慷慨地借出了备份材料。
基于这些巨额信息量的基础之上,丝塔茜等人才能够以最小代价总结出最多的治疗方案。
看到病人们的反应,衡量了一番众人的精神状态,伊芙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只有五分钟,”伊芙对翠鸟强调,突然声音微顿,惊讶地扫视着对方,“你的快板呢?”
明明在学会使用这种乐器之后,它已经成为了每只翠鸟从不离身的必备品了。
“昨天就被其他几个医师没收了!”翠鸟愤愤抱怨。
“他们说快板太有节奏感了,会让病人们精神亢奋睡不着觉,所以不准我们使用!”
伊芙抽了一下尾巴挑眉。
好像,也没错。
毕竟快板,本就是一种会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播回荡的奇妙乐器。
翠鸟们得意地宣布自己会帮忙调节病人们的心情。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聆听它们的作品。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看着病人们悄悄打量魅魔与半血种的目光,诺雅忍不住小声发问。
半血种和魅魔们的尾巴摸起来是很舒服,她也很喜欢蹭一蹭,甚至和兄长一起躺在上面睡觉——但也没必要这么死死地盯着吧?
明明身体都已经这么虚弱了,应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才对吧?
树生种族精灵具有所有种族中最强大的亲和力。世代相传‘信奉自然’的准则,更是让这个种族获得了外界的高度尊重。
即便是在最不合群的恶魔族的共有认知中,精灵依旧是‘纯洁、正义、秩序、善良’的象征。
就连最激进的光明教徒都没办法仇视这几名精灵。
“……因为那是恶魔族和半血种啊?”
“为什么你们会不害怕呢?”
“教皇大人刚刚就任的时候就强调过了,半血种和魅魔都是罪孽的象征。所以才会被当做奴隶不断买卖的!”
“是吗……可是我之前听到了你们对光明神的祈祷:希望祂施加恩赐治疗瘟疫,希望祂能保佑你们不再经受苦难,”巴泽尔捏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仿佛在清点什么重要证据,“这不就是他——哦不,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吗?”
“就是啊!”诺雅重重点头同意,“他们不是正在完成你们的祈愿吗?”
“你们祈愿时面对的雕像也没有答应过你们吧?但他们就答应你们的请求啊!”
被这个回答噎得沉默片刻,才有病人结结巴巴地抗议,“……可传教士老爷们说,魅魔会吃人!半血种也会吃人!我们绝对不能背叛光明神!”
诺雅:“但你们人类的光明教廷还要收钱呢!”
“好多好多的钱!而且还会把人以各种奇怪理由吊在绞刑架上呢!”
“你们都没见过半血种吃人吧,”看到病人们下意识点头,诺雅认真地总结,“但肯定都见到过光明教廷收钱啊!”
前者不一定会要命,但后者,一定会要钱。
“反正我不会害怕没有发生过的流言,”巴泽尔骄傲抬头,“我很勇敢的!”
“……”
听着诺雅与巴泽尔言之凿凿的解释,喀迈拉:“……我记得,精灵族应该不会说谎吧?”
“嗯?什么?”丝塔茜惊讶地看向他反问,语气震撼不解,“难道你觉得他们说的是谎言吗?”
喀迈拉:“……”
那倒也不是。
可总觉得这些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套路好熟悉。
喀迈拉沉思片刻才猛然回神,“是你教给他们的?”
丝塔茜伸手挠挠黑猫下巴,“当然不是。这是精灵们对于这次援助的真实看法。”
她只是提供了一点点思路。
就像考试大题的答题模板一样。
对于在家乡里做惯了‘A、B相对而行’,‘注水的同时泄水’应用题的两名精灵小殿下来说,答题模板,简直是最好用的东西了。
喀迈拉心情复杂地看向丝塔茜,还没来得及想好回答,就听到远处有一道稚气的童声响起,“看吧!大人也来了呢!而且是她亲自带队来救援的,亲自哦!所以绝对不会有人放弃你们的!”
丝塔茜抬眼望去,看到正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声鼓励屋内病人的安娜。
除了大量士兵与医师,丝塔茜在来海松城的时候,还带来了几名瘟疫痊愈者。
痊愈者自带抗体不会出现二次感染。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能够向外界宣告: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人们能够克服这场苦难。
安娜是所有痊愈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丝塔茜本来并不想将她带来。
但小女孩却有种近乎骄傲的固执信念。觉得自己可以做好,觉得自己要将这段时间的美好经历分享给其他人。
“等你们痊愈之后,就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糖果了!”
“糖果会不会很贵——”安娜想了想,“唔,我也不知道呢。不过好好吃药打针,应该就能得到糖果了吧?”
是一种充满稚气的天真想法。
因为自己经过治疗后恢复了健康,所以认为大家都能好起来。
笨笨的,但却是最鼓舞人心的动力。
喀迈拉:“就连小孩子都能意识到,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没听说海松城的治安官在瘟疫爆发之后就再也没在公众面前出现过吗?
权力越高的人,往往才是越怕死的。
拥有与领地之间的生命值共享,丝塔茜当然不认为自己会染上这些疾病。
不过在喀迈拉的凝视下,她还是非常配合地离开了医疗室周围,然后——走向了领主堡。
那座还生活着海松城‘真正领主’的领主堡。
教廷派系的治安官与大小传教士早就被控制起来,至于贵族——
他们现在的心情比普通平民更加纠结。
“大部分贵族都希望能够接受救援,”站在领主堡门口迎接丝塔茜,赫利欧低声向对方汇报,“也愿意配合大人提出的要求。”
“不过有三个贵族家族却坚信教廷才是正确的,并且认为瘟疫不会真正影响到自己。”
其实原话更加难听。
‘救援?少来了!我们又不傻!所有救援都只不过是种名头好听的侵略。’
‘连神明雕像都没有了,谁知道下一刻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神明这种概念,总是在人心的贪婪下催生孵化;却又总是因为无法满足人性的不断索取而坍塌消亡。
哪怕是这几家与教廷交好的贵族,也并不是在真心感叹一座雕像的毁灭。
他们只会想,‘下一个会是我吗?’
“海松城的治安官等人也希望再与您谈一谈,”赫利欧声音顿了顿,“还有大殿下莱纳斯带来的骑士团团长伊万,您或许还记得他?”
“他希望能效忠您。”
莱纳斯来海松城养病时,为了瞒过他人,行踪极其隐蔽,只带了一支亲信骑士队保护自己。
不过他离开的时候,更加‘简洁轻松’,只有一名心腹驱车,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其他人。
这些被遗留下来的骑士与仆从们,还没来得及考虑好去留问题,瘟疫便爆发了。
身为主人的大殿下在离去时,与教廷产生了激烈冲突。他走得轻松,其他人却因此得到了教廷的冷遇苛待。
别说治疗瘟疫的魔药了,他们连吃住都成问题!
所以在看到欧兰城的旗帜之后,伊万刚认出那抹熟悉印记,便迫不及待地想投靠丝塔茜。
“伊万?”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丝塔茜认真叹息一声,“他似乎做出了错误选择。”
伊万,就是曾经护送丝塔茜抵达封地欧兰城的那名骑士长。
丝塔茜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对方的信息面板上还标注着‘势力:教廷’的鲜明标记。
不过其实在那时候,丝塔茜就隐约听到过莱纳斯正在招揽对方的传闻。
……能传到高塔玫瑰耳朵中的消息,普及程度已经与‘常识’差不多了。
能够被莱纳斯带到海松城做护卫,伊万当初肯定答应了对方的示好。
——现在大概要后悔得发疯。
哪怕还没有见面,丝塔茜也猜得到治安官那些人会怎么‘劝说’自己。
在摇头拒绝的同时,领主堡最深处的房门被打开,露出一抹黑。
……仿佛所有光线都躲避着这个房间,安静屋内仅剩下一具尸体般的‘魁梧’身躯。
“啊——”
魔晶灯骤然点亮,突如其来的光亮照亮四周,房间内的男人不适应地遮住双眼呵斥,“太失礼了!”
那是一个——
喀迈拉:“……这是人?”
一个很难形容的男人。
因为沉迷杯中物又缺少劳动的普遍现象,所以不少贵族都会拥有不那么优雅灵活的体积。
包括国王扎克利也是。蓄起的胡子可以遮挡住他肥胖的双下巴,但身后的披风却难以掩饰他不再年轻矫健的突出小腹与四肢。
然而——房间内的这个男人。
已经彻底超出了喀迈拉对‘肥胖’这个词语的想象。
他身上的衣服像是一扎过于紧绷的捆带,而他,看起来如同一条过于大方的香肠,随时可能爆开。
“我该说初次见面,还是该说好久不见?”
扫视过男人手旁堆砌成山的各类食物,丝塔茜开口。
“喔,”随手拿起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男人在咀嚼声中嗤笑,“当然是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小侄女。”
海松城的领主。
是国王扎克利的亲兄长。
当然是这样。
当然会是这样。这太正常了。
扎克利在登上王位的过程中杀了太多人,包括许多王室成员与贵族。与平民们不同,王室与贵族总是学不会快速闭嘴,所以为了维持那其实没有多少必要的‘好名声’,他不得不选择放过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重要的小角色。
甚至要对那些人施加优待,来凸显自己‘仁慈大方’。
因为只有这样,扎克利才能够宣称:他杀害王位继承者兄长与亲手父亲,绝对不是因为他有多残忍;只是因为他们做了错事而已。看吧,那些真正的无辜者受到了多么仁慈的待遇啊!
换取好名声,也让幸存下来的其他人能够放心效忠。
被他幸运挑中的那批‘无辜者’中,就包括他的兄长吉姆。
这名海松城领主年轻的时候沉迷诗歌与冒险,从来与王位斗争无缘,看起来毫无野心,非常无害。于是成了扎克利的绝佳目标。
挑选海松城做对方统治的领地,原因也很简单。
这里虽然领地面积辽阔,但早就光明教廷势力过大,领主权力与地位极低,莱纳斯便不会担忧对方趁机谋逆。——重复他夺取王位的过程。
可当教皇也这么想的时候,事情就变糟了。
吉姆被双重架空,没有任何反抗机会。
国王不会愿意给他权力,教廷希望他做噱头傀儡。
当教廷与王室之间的矛盾越来越突出的时候,他成了——最不起眼、也最重要的祭品。
赫利欧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混乱环境,皱着眉用手帕为丝塔茜铺好座椅。而她平视着对方开口,“你有多久没向王都写信汇报领地情况了?”
吉姆:“……从来没有过。难道你认为他会愿意看到我的信件吗。”
这些事情,从来都是城内的‘治安官’代劳。
而且汇报目标也早就不再是国王陛下,而是教皇德文。
‘圣城’的事情,与王室有什么关系?
当然只应该告诉教皇啊!
至于真正的领主,则被关在房间内。毫无自由,剥夺一切权力。
“他会愿意的,”丝塔茜回答,“而且会非常高兴。”
一个野心十足的人,会愿意自己的领地中出现一座无法控制的独立王国吗。
“写一封汇报信给他吧,告诉他教廷做了什么。城内的贵族们也会愿意在信件增加其他色彩。”
“当然还要告诉他——他亲爱的儿子莱纳斯发生了什么。”
电疗好痛苦,每天早上都要哭半天才有勇气去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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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第 1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