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炼狱。】
元娥眼睛微微瞪大一瞬。
和沈令岐简短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有时候会有种隐约的错觉,让他有些感叹沈令岐不愧是沈莫余的兄弟。
一些下意识的细节上,看得出来沈令岐骨子里其实和沈莫余是一类人:
漠视人命,能轻易动手杀死一个人。
活在每天物资受限的基地里,他们在选择与同族互相残杀的心理突破反而非常地小,仅仅是短时间的犹豫,他们就会毫不犹豫选择有益于自己的一条路。
但和沈莫余不同的是,沈令岐愿意遵守规则,他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好人,信奉装得久了,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的理念。
他骗别人,也骗自己。
元娥没法想象沈令岐是怎么做到2928话里一笔带过的“妥协”的,这个天之骄子又是怎么被羞辱一样浑身是血地随意丢弃在这里。
元娥慢慢用衣袖把沈令岐的脸擦干净,一些沾上去的血液已经干了,需要用些力,元娥稍稍擦得用力了些,昏死过去的人就极敏锐地睁开眼,迅速钳住他的手。
极大的力迫使元娥疼得差点被扯得歪倒下去,手臂上骇然一段青紫。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么文弱的一个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沈令岐,你清醒一下。”
元娥收回手,袖子上已全是血迹,但男人的脸好歹干净不少。
仰面躺在地上的男人眨了下眼,眼珠子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瞳孔里慢慢清晰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仿佛一个重新被扭上发条的陈旧木偶,拂去灰尘的关节“吱嘎吱嘎”地活动起来。
沈令岐高度紧绷的精神缓和下来,才慢慢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视线在元娥身上转了一圈,才放心地收回来,“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元娥摇摇头。
和沈令岐相比,他的待遇要好上很多。
或许是顾及丧尸王,想他还有些作用,只是关进狭小黑暗的房间忍受一段时间的孤寂和空间压迫感要好上很多。
沈令岐勉强笑笑,他的视线触及元娥的脖颈,一顿。
似乎只起着装饰作用的小挂坠,毫不在意地随手缀在衣领外,红绳与细长白皙的脖颈相映,格外夺人耳目。
沈令岐伸手摸了一下,红绳在空中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
“是杜白给你的吧?”
曾经信赖的伙伴,一转眼背叛就成了利益对立的敌人,沈令岐居然显得很平静。
“我猜得没错,他果然会把这个给你让你去做诱饵。”
元娥怔了一下,没想到沈令岐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你知道?”
沈令岐不意外地点了下下巴,把瓶身放回原处,“这是假的,我骗他的。”
实验室里相同的瓶子太多了,沈令岐被带离之前,趁着无人注意随手拿了几个,他料得没错,瓶子果然起了作用。
沈令岐看着元娥呆呆望着他的模样,有些好笑。
“怎么,只许他骗我不能我骗他吗?”
沈令岐对外表现得太像一个风光月霁的高岭之花,他很少对外展露内心,设定上似乎就是一个不应该拥有过多私心和情绪的人。存在的意义也好像只是作为副本通关的关键钥匙。
他做好人骗别人也骗自己,连杜白也以为他是个只会泡在实验室和办公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可到底血脉相连,沈令岐身上流着和沈莫余一样的血,又怎么是个善茬。
沈令岐本质凉薄,道德底线底低下,否则怎么会选择用病毒武器杀光丧尸。
身为外来玩家的杜白,太自负太傲慢,拿到瓶子时一定也没想过会被摆一道。
杜白唯利是图先起了反心,怎么只许玩家玩弄npc,副本角色不可以反过来玩欺诈的心计。
“礼尚往来嘛。”沈令岐开玩笑一样弯了弯眼睛。
元娥看着他错愕一瞬又觉得正常,如果沈令岐真拿研发出来的病毒在这种关头只为换一个和他说话的机会,那才不像一个从小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天才。
略施小计,就耍得玩家团团转。
元娥敛了一下眉,再抬起眼时,深黑的瞳孔仿佛透亮的玻璃珠子。他伸出手:“给我真正的病毒。”
沈令岐闻言,像截木头直愣愣地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偏了一下脑袋,直到元娥黑亮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才停下动作。
沈令岐眉间横起一道沟壑,“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找姜钦。”元娥舔了一下干裂发白的嘴唇,“我知道研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临床试验阶段,你不用骗我。”
孢子病毒的研究成果并不算成功,实验对象太单一缺少重复性,才开展几个月的研究尚且没能发现丧尸细胞特有的靶器官。
病毒在其他种属生物上也具有一样的感染率,到目前为止得到的研究成果也只是一个无差别攻击的病毒。
对于人类来说,这也算是另一种威胁人类存亡的存在,和丧尸并没有两样。
元娥在来时的路上,有考虑过杜白想法的可能性。
他问2928是否有可能做到,2928回他:【只要您仔细思考过,遵循内心的想法,一切都有可能实现。】
副本通关的方法不只一种,沈令岐路走偏锋研究病毒,虽然没成功,但也得到了一个半成品,而杜白的想法听起来荒谬,可也不是没有可能。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他也没有办法了,不如就按照杜白的想法赌一把——
“我打算引诱姜钦去没人的地方,然后……”
“然后同归于尽?”沈令岐出声打断。
元娥点了一下头,“很划算的方法,只是我死掉所有人就能活下来,这是一本万利的推币游戏。”
就算他进入濒死状态,但只要还有一丝意识,2928都能在任务结束时将他瞬间抽离副本进入系统空间修复□□。
元娥计划得很好,这是有实现的可能性,可他没想到面前的沈令岐反应会那么大,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死死抓着他的手。
“不行!你不能……不能这样,没必要。”沈令岐呼吸急促,“真是疯了才会让你去。”
他嘴里低低骂了几句,声音压得很低,不过元娥猜他在骂华瑞的无能。
紧要关头,不想着怎么去自救,反而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可笑的想法上。
可惜华瑞现在再去想着自救也是行木将就。
元娥从没见过沈令岐这么失态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从上而下俯视。
突然有些失望。
元娥以前认为沈令岐性格里确实带着绝对理智的特点,所以他们才会以同一个目标站在同一边。
牺牲一个人换取所有人的存活,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沈令岐都会同意。
可不能因为牺牲的对象不同,而放弃赌一把的可能性。
元娥目光沉沉,伸手揪住男人的头发迫使对方抬起头,冷淡下来的嗓音一字一句说道:
“沈令岐,你给我清醒一点。”
沈令岐抬起眼,“如果人类的自我拯救需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那我不会给你的。”
元娥一瞬间就能理解杜白的心情了。
直播间的弹幕也清一色的震惊:
「不是,哥,别恋爱闹啊」
「相比起来,娥子好理智,杜白说的话虽然挺欠揍,可该死的居然有点道理(虽然像歪理)」
「可是牺牲我宝也很痛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虽然是很划算的豪赌,可也不能只指望老婆吧。能不能走场外集资给老婆整个金身呀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呜呜呜呜呜」
元娥手上用劲,沈令岐就迫使刺痛而不得不仰起头和他对视。
元娥深吸了一口气,垂着眼,“这不是你的家家酒,这是无数条人命。”
他身下的男人,从最开始抖着手变成全身颤抖,仿佛凛冬里从水里捞起来的人,幸运得救,可全身都被冻到肌肉自主痉挛。
元娥松开手,死寂漫延。
沈令岐沉默许久,慢慢平静下来。
他再抬起眼时,除了紧绷到平直的唇线,看起来一切如常。
沈令岐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声询问:“不是说喜欢我吗?”
语毕,他抿了下惨白的嘴唇,好像自嘲一样笑笑,“算了,我和你说说这些做什么呢。”
叹息一般,沈令岐主动撤开了一点距离,他从地上站起来,在口袋里摸出两样东西。
一个样式相同的容器瓶,一枚戒指。
这段忙到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沈令岐一直带在身上,闲暇之时总会时不时伸手摸口袋确认。
沈令岐虚虚握了下手心的银戒,还带着些体温的热度。
他没有觉醒过异能,华瑞料定他不会产生什么威胁,因而得以继续拥有这枚戒指。
而现在,这枚代表着沈家继承人身份,意味着定情信物一样的戒指,被放到另一只手上。
沈令岐极力克制住自己,声音尽量平稳:“这是小余让我带给你的。”
戒指上,红宝石闪闪发亮,银制的戒托上沾染着血迹,红宝石与氧化暗红的血液相映,更显得纯净难得。
元娥动作微顿,擦掉戒指上不小心碰到的血液,露出原本面貌的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宝石折射出夺目的光辉。
小心握着它的人嘴唇轻抿,“没骗我吗?真的是沈莫余给的?”
沈令岐扯着嘴角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声音很轻:“小余他……很喜欢你,这是我们家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他临走的时候拖我带给你的。”
如今沈莫余在外生死不明,临走前元娥才和他见过一面,却没想到,那竟然已经是最后一面。
手心上的戒指红宝石由曾经的主人精挑细选才挑出来,同祖母绿宝石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元娥叹了口气,“那我就代他保管吧,等哪天他亲口说也不迟。”
沈令岐苦笑,哪天是一个很遥远的词。而他们可能再也没有再见面的时候了。
沈令岐心脏抽痛,他仿佛哮喘发作的病人,明明周围都是氧气,喉咙却梗塞到呼吸困难。
他手指抽动,微微抬起,仿佛要抓住什么。
可房间的门再一次打开。
有人在门口喊道:“时间结束了。”
元娥背对着门,他没有回头,也未抽空去看来人。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戒指,突然朝沈令岐伸出手,“帮我戴上吧。”
他微顿,又补上一句:“就算是代替沈莫余的名义。”
细长白皙的手指伸到面前,沈令岐愣住了。
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全身都发起抖。
镶嵌着耀眼红宝石的戒指在手上几次都差点掉下去,他弯下腰,让视线更加清晰,仿佛一名求婚的新郎为自己的伴侣戴上婚戒,紧张颤抖到仿若罹患震颤麻痹,同病情惨烈斗争许久,那枚红宝石戒指才终于慢慢被戴上手指。
元娥低着头,修长纤细的指骨上套着枚红宝石戒指,戒托和指节被擦上隐隐血迹,还有一些刚刚滴落到他手背上零星的冰凉液体。
他阖上眼皮,乌睫轻颤才慢慢睁开。
“看起来很合适。”
明明是大上一圈的戒圈,松松套在指骨上,可元娥仿若无觉,虚虚握了一下手指,戒面就咯在手心。
抬头看了一眼勉面前的男人,沈令岐仍然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鬓角的碎发垂下,遮住了表情。
门口的人等待颇烦,敲了敲门板,加大了声音再次提醒道:“时间到了!”
元娥只好转身拔腿往外走。
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仿佛走了很远。临近门口,元娥回过头。
浑身是血的男人垂着头,仍然看不见表情,可他的身体微微耸动,好像在哭,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流。
看起来很狼狈。
连手背上眼泪滴落的那处仿佛也被触动一般炽热滚灼心起来。
喉间的叹息轻不可闻,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
“沈令岐,下次不想笑就别笑了,你刚刚笑起来很丑。”
男人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元娥说罢转过头。
他不再理会身后压抑的,仿佛濒死的野兽死死压制痛苦而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呜咽喘息,笔直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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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不是说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