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指南针

“惠什么时候会醒来。”

家入硝子点了一根烟,她倚在窗户旁吞云吐雾,半晌才回答了五条悟的问题:

“这是你这周问的第五次,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确定,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也说不准。”病房陷入了沉默,香烟在指间一点点燃烧殆尽,家入硝子补了一句:

“这又不是热血漫,你自己的领域你自己清楚。”

“嗯。”五条悟拉起自己的黑色眼罩,湛蓝的六眼盯着病床上沉睡的少年,他看起来年轻苍白,眉眼间已经不见年少锐气。

新宿决战结束于春天,五条悟背着重伤的伏黑惠和虎杖悠仁走出废墟,虎杖悠仁趴在他的背上哑声说:

“对不起,五条老师。”

他眼睁睁看着很多人在他面前失去了生命而无能为力,让伏黑惠陷入了痛苦中却只能袖手旁观,桩桩件件的事情让他时常自责,这些痛苦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五条老师终于祓除了两面宿傩,熹微的晨光泼洒在他们身上,虎杖悠仁却觉得寒冷,五条悟掂了掂他们的身体笑着说:

“没事,你和惠都已经尽力了。”

湛蓝的天空划过飞鸟,地上的钢筋和混凝土杂乱地堆在一起,废墟上还飘荡着黑色的尘埃,硝烟弥漫在劫后战场上,底下压抑着一株嫩绿的野草。

回到高专后他们立刻被送进医务室,躺在病床上得知伏黑惠可能一睡不起时虎杖悠仁再一次对五条悟说:

“对不起,老师。”

五条悟摇摇头道:“不是你的错。”

他偏头望着伏黑惠平静的睡颜,他语调尽力上扬道: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

钉崎野蔷薇在上周已经醒了过来,他的学生们都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至于伏黑津美纪的事情....五条悟抚上伏黑惠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

伏黑惠在医务室睡了两周,但咒术界的术师们都忙的飞起,伤患源源不断地被送进病房,很快他就不得不为其他术师腾出床位。五条悟得知后马上把伏黑惠接回了公寓。办理出院手续时家入硝子问:

“你要把他接回去?那然后呢?他一直沉睡怎么办?”

五条悟理所当然地说:“惠是我的学生,我总得为他负责吧?”

家入硝子说:“他可能会沉睡一辈子,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悟,不要随便去承担一个人的人生。”

“是我把他从禅院家带走了,是我让他走上了这条路。”五条悟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涩然道:

“而且我明明答应他会给津美纪幸福的。”

家入硝子哑然片刻,她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摆摆手让五条悟离开了。

十三年前的仲夏黄昏,刚刚与挚友分道扬镳的五条悟遇到了被父母继母抛下的伏黑惠,那双绿色的眼睛淡漠而平静,唯有提起伏黑津美纪时才会掀起一丝波澜。当时五条悟觉得伏黑惠真是一个特别的孩子,真的只有一年级吗?

他把伏黑惠带给家入硝子认识,那时候家入硝子还在尝试戒烟,她叼着根香烟也不点火,含糊地对五条悟说:

“五条,不要随便去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五条悟叼着根棒棒糖,平静地回答:“我真的做好准备了。”

五条悟走路习惯走得很快,但他后来发现伏黑惠的小短腿跟不上他,孩子缀在身后跑得气喘吁吁。后来五条悟会停下来等伏黑惠走上来,或者拉起小孩的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那时又软又热的小手变得骨节分明,可以召唤出凶恶的式神拼死战斗,五条悟捧着伏黑惠的手有些不着边际地想,孩子的手那么软,那么脆弱,居然也好好长大了。

“回家啦,惠。”五条悟背着伏黑惠回到久别重逢的公寓,他先把长手长脚的伏黑惠放倒在沙发上,然后开窗通风。

阳光铺洒到屋子里,驱散了地板里尘封的霉味。这处被称作“家”的地方看起来有点冷清,家具上都落了一点细微的尘埃,这让五条悟颇为头疼。他打开冰箱想找点东西吃,却发现平时塞满了甜品的冰箱空空如也。

“唉,好吧!”

他在家里走来走去,发现地板上掉满了便利贴,都是伏黑惠曾经贴在公寓里提醒他要做的事情。

“出任务前记得带一瓶牛奶”

“脏衣服直接放进脏衣篓”

“甜品不要放超过两天”

.......

五条悟弯腰一张张把便利贴妥善地夹起来放进罐子里。家里侍弄的花草已经两个月没有修剪,焉焉地耸拉在阳台上,五条悟抱起伏黑惠放进卧室心里盘算着:

“要去补充一点食材,再找个人来帮忙打扫卫生才行。”

卧室的桌面放着一堆相框,里面塞满了合照,有伏黑津美纪和伏黑惠小时候的合影,有姐弟两生日时和五条悟的合照,以及他们升学时在学校外面和五条悟的合影。这些照片都被五条悟珍藏在卧室里,伏黑惠闲暇时就经常在这里发呆。

“老师为什么喜欢拍照?这种东西很容易产生执念吧?”

五条悟敲了敲伏黑惠的额头,笑嘻嘻地说:

“有执念不是什么坏事啊,好比一个人如果往前走的时候不带指南针就会迷路吧。”

“好烂的比喻。”

五条悟盯着照片上两个孩子的容貌,忽然发觉自己对伏黑津美纪的样子已经有点陌生。记忆中女孩总是温顺贴心,却在制服伏黑惠方面有奇特的效果。

为了维持伏黑惠的生命五条悟乒乒乓乓地整了一堆仪器放进卧室里,他在伏黑惠所在的卧室布下了帐,可当他看着伏黑惠巍然不动地躺在床上时,他心中居然生出了一丝茫然。

惠以后就要躺在这里了吗?

太多人离开五条悟的世界了,不少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灰原雄、七海建人、天内理子、夜蛾正道、钉崎野蔷薇、夏油杰....伏黑惠在他身边待的最久,久到他生出了一丝安心感,让他再一次相信会有人陪他一直走下去。五条悟抚摸上孩子的额头,多希望他能睁开眼睛打掉他的手。

“喂,你别摸我的头!”第一次揉上伏黑惠的头时小孩恶狠狠地打掉五条悟的手,五条悟咿牙咧嘴地大呼小叫一番,可他死性不改,伏黑惠也无可奈何。当伏黑惠第无数次打掉五条悟的手时,幼稚的大人破天荒地询问:

“约法三章,一天我只摸三次,怎么样?”

“如果超过了呢?”

“那我就给你一颗糖。”

“才不要呢。”

后来那些糖果被伏黑惠放在罐子里,在新年的时候倒出来铺满了整整一个桌子,全都进了伏黑津美纪和五条悟的肚子里。

小孩口是心非,但他会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给伏黑津美纪,还捎带着自顾自闯进来的五条悟。

伏黑惠在做国小科学作业时拔下了一朵花,他问五条悟:

“五条老师,人为什么要活着?”

五条悟叼着棒棒糖背着小书包在一旁正拿咒灵踢皮球玩,闻言反问:

“你觉得呢?”

伏黑惠脱口而出:“为了世俗的成功吗?那太无聊了。”

“确实很无聊。这个世界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啊,活着就是为了探索更美妙的世界。比如风会遇到树,月亮会遇到星星,而你遇到了这朵花。”

“那也并不有趣。”

五条悟随手捏爆了咒灵,漫不经心地说:

“那去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吧,人正是因此活着。”

那是五条悟第一次试图教导伏黑惠某些事情,可他那一年也才二十岁,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明白,他匆匆分别了挚友,匆匆当上了五条家的家主,一堆破事堆身上,还要抽空陪小朋友做科学作业。五条悟盯着伏黑惠心想,他应该尽可能给这个孩子一个普通的童年,伏黑惠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人,也有被他保护的权利。

因为工作需要五条悟不能时常陪在昏睡的伏黑惠身边,便叮嘱伊地知洁高去家里帮他打点才能放心离开。不日五条悟又开始了他天南地北的“最强”生活,每天奔波在新干线上祓除咒灵,还要时不时打电话给伊地知洁高询问伏黑惠的情况。

他经常一边打电话一边祓除咒灵,困极了就在机场上睡一觉。以往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伏黑惠跟他说说话,电话总是很快就被接起来,另一头是伏黑惠不耐烦的声音,经常还能听见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的抱怨,这让他在兵荒马乱中他仍然能感受到一丝惬意。

你看,尽管世事沉浮,可我五条悟也是有锚点的人。

咒灵都是负面情绪的化身,当五条悟再一次机械地捏爆一只咒灵时紫色的腥臭粘液从咒灵身体里喷洒开来,他开始怀念起冰箱里的巧克力、草莓蛋糕、橘子汽水...虽然现在冰箱里已经没有这些东西了。他由衷觉得生活疲惫精神匮乏比咒灵可怕得多。

刚下新干线五条悟就迫不及待在隔壁的甜品店买了一盒草莓蛋糕,挖了一勺塞进嘴里后他却觉得味如嚼蜡,于是他停下勺子坐在蛋糕店发呆。

他想起伏黑惠最知道喜欢吃什么口感,最了解他爱喝哪个牌子的饮料,事事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多年的相处让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磨合出默契。如今伏黑惠乍然沉睡,五条悟心里总觉得有点落寞,他盯着蛋糕胚出神,不知不觉又拨通了伊地知洁高的电话号码。

“五条老师,这是你这周打的第八个电话了,又要叮嘱什么关于伏黑君的事情吗?”

国中的时候伏黑惠和别人打架,每次都打得一身伤回家。当时的五条悟并不知情,直到伏黑津美纪打电话跟他哭诉伏黑惠最近的“横行霸道”,末了还一直给他道歉。

那一年五条悟在年底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依然抽空踩着大雪风尘仆仆地回到公寓。一进门就看见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吵架,五条悟一言不发地拎起伏黑惠的领子把他扔进房间,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伏黑津美纪的抽泣声。

伏黑惠怒瞪着许久不见的大人,五条悟却只是一声不吭地给他的伤口上药。过了很久伏黑惠涩然开口:

“我是不是很麻烦。”

五条悟如实回答:“说实话,有点。”

“您要是嫌麻烦可以不管我。”

五条悟说:“不可能哦,除非我不在。”

两个人安静对坐着,伏黑惠说:

“您包扎得好难看。”

五条悟熟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

“好好和津美纪说话,她很担心你。”

他知道伏黑惠是个好孩子,他和少年的碧色瞳孔对视,伏黑惠抿了抿唇,小声道了句“好”。

那一晚伏黑惠向伏黑津美纪保证自己不会再打架,五条悟微笑地注视着姐弟两和好。伏黑津美纪颇有长姐风范地向五条悟道谢,多谢他一直以来的照顾和教导,五条悟拥抱了他们两个。

“没关系,有什么事五条先生都能解决的,津美纪和惠只需要快高长大哦。”

在五条悟的提议下他们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拍了一张简陋的全家福,照片中伏黑津美纪牵着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伏黑惠,五条悟揽着他们的肩膀开心地笑着。这张全家福一直被收在五条悟的钱□□夹里。

伏黑津美纪昏迷前三个月五条悟去接伏黑惠放学,那一天伏黑惠对他说:

“我没有成为咒术师的理由,如果仅仅是因为报答您的恩情不足以让我拼上性命。”

这句话少年似乎斟酌了很久,在这一刻终于倾吐而出。五条悟揉了揉他的脑袋,认真地回答:

“那就等你找到战斗的意义再说吧。如果找不到的话你也可以不成为咒术师。我会帮你还清高专的资助的。”

“可是您帮助我的目的不是希望我成为您的学生吗?”

“曾经也许是,但这不是你成为咒术师的理由。这个世界上有善有恶,接受它,理解它,改变它,这是咒术师的使命。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和决心,那么被保护也是没关系的。”

五条悟蹲下来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没关系,我不会离开你的。”

后来他坐在伏黑津美纪的病床旁边,握着女孩的手坚定地对五条悟说:

“我想保护像津美纪一样的善人,惩处那些该死的恶人。”

“你觉得恶人没有被拯救的权利吗?”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善恶报应,善人为什么会受到伤害,恶人为什么能逍遥法外,既然命运本身就不公平,那为何要求我人人平等?”

他盯着少年坚毅的绿眼,比起大拇指大笑道:

“那就为此加油吧。”

也许这番论调不入主流,但五条悟不会干涉伏黑惠的想法。每个人的选择都有意义,在成长中分辨是非,寻求内心的真理,作为老师只需要引导和点拨,而非强迫矫正。他一直期待着伏黑惠的成长。

入了初夏蚊子开始多了起来,以前伏黑惠会买好驱蚊水在家里喷,还会准备一堆饮料塞进冰箱,有他喜欢的黑咖、五条悟喜欢的甜牛奶,以及平时招待客人的碳酸饮料和果汁。现在五条悟照葫芦画瓢地买回来一堆饮料,他看着被塞满的冰箱心里小小雀跃起来,正得意时门外响起了门铃。

五条悟打开门,发现虎杖悠仁拿了一盒喜久福在公寓外讷讷地说:

“五条老师好,伏黑说老师喜欢吃喜久福,每周都要买一份,他说如果他没空的话就让我给您买,但不能买多了,您得克制住您的嘴巴。”

五条悟笑着接过甜品盒,他请虎杖悠仁进公寓坐着,一边拆开包装盒一边聊起一些琐事。

“伏黑经常和我们吐槽您办事粗心,现在看来您家里的确是一团糟,难怪伏黑每一周都要抽时间回来帮您打理。”

虎杖悠仁进门脱了鞋,五条悟浮夸地说:

“啊?惠经常和你们提起我啊?”

“每次您给他打完电话他都要说一次,他提起您话就会多起来。”

五条悟虽然戴着墨镜,但虎杖悠仁看见他此时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他把甜品放进冰箱,然后开始烧水煮茶。

“伏黑他情况好多了吧?”

五条悟随口回答:“还是那样呗。”

“我顺道把伏黑的东西带过来了。”虎杖悠仁搬来了一个箱子,里面杂七杂八堆满了不少东西,

“之前死灭回游的时候他丢了不少东西,剩下的应该全在这了。”

五条悟笑道:“悠仁,有心了。”

他们师生之间聊了许多,他们刻意避开新宿决战和涩谷事变的话题,从国际巨星聊到高专八卦,五条悟一直笑意盈盈地望着虎杖悠仁,最后对方提出想看看伏黑惠,他应允了。

他们一起踏入了伏黑惠的卧室,房间被人刻意布置了鲜艳颜色的窗帘和壁纸,但气氛却宁静压抑,虎杖悠仁的目光从进门就钉在了床上的黑发少年身上,默然许久才苦笑道:

“我早该来看看他的,果然见到伏黑后还是会忍不住这样想啊。如果我后来没有在伏黑身边....或者一开始您没有救下——”

“悠仁!”五条悟厉声打断了后面的话,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

“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虎杖悠仁摸了摸脸上的伤疤,他痛恨自己对微不足道和无能为力,他握紧了拳头,却无力改变不争的事实。五条悟适时地出声:

“悠仁,没有你也会有别人,老师也很自责没有保护好你们,可惠醒来后看见颓废的我们只会把我们臭骂一顿吧?再给最强教师一次机会,可以吗?”

“是,伏黑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这样。”

虎杖悠仁无奈地笑了起来,五条悟伸出手,师生再次击掌。虎杖悠仁说:

“伏黑一直都很在乎您,五条老师也要保重身体啊。”

伏黑惠昏迷后一个月的休息日,五条悟在家整理杂物。他把脏衣服堆到一起一个个掏口袋,掏着掏着一件米色风衣的口袋里掉出来一个手机壳,五条悟嘟囔着拿起来查看,手机壳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伏黑惠幼时和五条悟的第一张合影,背面还写了一行字。

不要被他抛下太远。

五条悟抚摸着照片上已经掉色的字迹,照片的边缘已经泛白了,露出一点软掉的边缘,显然被人拿在手里看过很多次。

五条悟盯着照片上伏黑惠平静无波的表情和自己年少时张扬的大笑,岁月匆匆在他身上留下许多划痕,他的五官虽然和当时别无二致,却能明显看见眉眼间的疲惫和沧桑,事隔经年,他自己都快忘了那句对伏黑惠说的话。

“不要被我抛下太远。”

那本是当时一句随口而出的话,但伏黑惠一直记在心里。五条悟把照片妥帖地塞进钱包里,含了根棒棒糖坐在阳台吹风。

草莓糖果酸涩,尝不出一点甜味。他对着高悬的明月和昏暗的灯火,品出了一点寂寞。

自从习惯了伏黑惠长期昏迷,不出任务的时候五条悟就坐在伏黑惠的床边,也许在看文件写报告,也许在看书写写画画,更多的时候在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

五条悟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开始学会了淡定接受每一种令人不悦的情况,如今也同样坦然面对了自己培养了九年的学生沉睡的事实,但每一次踏入这间卧室时他仍会期待听见伏黑惠的声音。

他会趴在伏黑惠的胸口上听胸腔的心跳,会伸手挑开伏黑惠黑色的头发仔细注视他的眉眼,无聊时会一根根数床上人黑色的发丝,偶尔会恶劣地揪下一根捻在手里,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学生愤怒地睁开眼睛。

更多的时候他就静静地注视对方,看温暖的阳光或朦朦的月色勾勒他的眉眼,偶尔窗外会漾过烟濛濛的小雨与微风,带起某一朵花的花香。在某个好或不好的日子,五条悟都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床上的伏黑惠。

五条悟想,没关系,最强是很有耐心的。

床上沉睡少年似乎在飞快地长大,去涩谷执行任务前五条悟就发现他已经长高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度量一下长高的学生就被关进了狱门疆。当时五条悟相当自信自己会是胜利的一方,可当咒具关上的瞬间他的脑海却开始不可抑地细数起他还未完成的事情。

他开始纠结起洗衣机里的衣服忘了晾干、遗憾昨天没有好好陪虎杖悠仁训练、懊恼一直没能抽时间帮助伏黑惠完善领域、惋惜还没有救回伏黑津美纪....当他出来看见昏迷的伏黑惠时又列出一堆令人懊恼的事情,诸如临走前没能给他量一下身高,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一起吃一顿饭....也许总觉得对方会一直在自己身边,自以为未来总会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可以完成,以至于一拖再拖到最终不可追悔。

人们总是觉得还有很多个明天,很多个未来,以至于以为现在的匆匆路过都是为了期盼中“更美好的明天”,可当“今天”突兀地结束时才恍然大悟,开始追悔莫及。五条悟暗自在心底承诺,等伏黑惠醒来后他一定要立刻补偿他们失去的所有时间,他不想再懊悔无法改变的昨天,也无法再忍耐缥缈的明天。

休息日的第二天他动手整理虎杖悠仁送来的杂物,箱子里有一本笔记本,里面潦草地记录了伏黑惠多年以来的日记。日记大多是琐碎的日常,行文很有伏黑惠一贯的风格,总是寥寥几笔带过了一件事,但提到五条悟的事情时总是涂涂改改,似乎举棋不定。五条悟一页一页颇有兴味地读着,从中午读到了日落,然后从中窥见了伏黑惠平日在学校的样子。

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都是没耐心的人,所以总是由伏黑惠来妥帖的处理令人烦躁的琐事,训练时总是一丝不苟,会向虎杖悠仁和禅院真希这两个体术怪物来训练近身作战,无论如何都会握紧手中的武器迎难而上绝不屈服,他也很机灵,偶尔会一本正经地捉弄一下他的同期,坑来一顿昂贵的烤肉晚餐。

五条悟偶尔抬头望向伏黑惠熟睡的身影,脑海中幻想着伏黑惠在往日的每一分神情,虽然他脸色很臭,但应该是生动锐利的、意气风发的样子吧。五条悟这样想着,又翻过了一页,日记的最后潦草地写了一句话:

“五条老师的生日礼物就藏在他第二个抽屉,等出完涩谷的任务送给他。”

五条悟恨不得当场大叫一声,可惜此时并没有听众。半年前伏黑惠和五条悟对练后坐在地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问:

“你生日想要什么?”

五条悟大口嚼着蛋糕含糊地说:“惠送的我都喜欢。”

“别叫人费心猜啊,笨蛋!干脆就不送了。”

“别啊——”

五条悟走到卧室的第二个抽屉前,里面的最深处放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五条悟打开后发现里头躺着一枚蓝色尾戒,证书上写着是伏黑惠亲手设计亲自监工制作而成,是他送给五条悟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他珍重地把戒指藏在了柜子深处,却没来得及亲手送到五条悟手上。时隔三年,三十岁的五条悟小心地捻起戒指戴到尾指上,尺寸是不出所料的刚刚好。

“我想要新年礼物。”

“不给。”

“我想要情人节礼物。”

“您要这个干嘛?”

“那儿童节礼物呢?”

“您不是小孩子了!”

五条悟哀嚎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礼物!”

伏黑惠没有回答,但五条悟偶尔会和学生们聚餐,每一次伏黑惠都给他带了小礼物,也许是一束花,也许是一本书,每一样都被五条悟珍重地收起。回到公寓休息时五条悟永远能在桌面看见新出的甜品和盲盒,玩具盒里的扭蛋永远各式各样不会重复,每一份小礼物都有不一样的装饰,狠狠满足了五条悟的新鲜感。

除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节日,伏黑惠几乎每一周都会给五条悟准备礼物,幼稚的愿望得到满足,每一次五条悟都会在心里开心地呐喊伏黑惠的口是心非。

而那张曾经堆满了礼物的桌子已经落寞很久了,五条悟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很喜欢收礼物。他从柜子深处翻出了伏黑惠曾经送给他的礼物,有手织的向日葵、小猫钥匙扣、少年jump漫画等等...五条悟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等伏黑惠醒来落下的礼物要全部补上。

然后他转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蹲到他耳边轻声说:

“开玩笑的,只要你醒过来以后换我给你送礼物。”

虽然咒术师工作繁忙,但五条悟和学生基本上一个月会有一次聚餐,今天当他进入蛋糕店时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已经坐在店里好一会了。女学生嘲讽道:

“无良教师又迟到了喔。”

“偶尔啦。”五条悟坐下来扫码点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个学生聊天。钉崎野蔷薇问:

“伏黑最近好多了吧?”

这个人名五条悟不会主动提起,他看向虎杖悠仁,只见对方爽朗地说:

“我和钉崎都很关心伏黑啊。”

“惠好多啦,也许很快就会回到学校了喔。”

钉崎野蔷薇搅动着手里的咖啡,揶揄地说:

“伏黑对五条老师一直很特别吧?”

“欸?野蔷薇也会对老师开玩笑了吗?”

虎杖悠仁一边吃蛋糕一边紧随其后地说:“不是啊,伏黑对五条老师的事情特别上心吧?比如之前五条老师出差回来堵车了,伏黑当时马上结账去接你了,那天是难得的三人休息日,明明后面还有别的活动!”

“对对对还有那次,五条老师的衣服□□洗店弄坏了,伏黑专门抽时间去交涉了很久,最后弄了好久才弄好,那个店员的态度超级差!”

“不过伏黑本来话很少来着,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这么能说会道。”

“还有那一次买衣服....”

五条悟笑容一僵,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叽叽喳喳地对话在耳边慢慢淡去,他们说的每一件事五条悟都有印象,但看到的事情却完全不同。

“顺路来接你了,快上车”

“衣服干洗好了,这种事下次不要叫我。”

“今天衣服买大了,天气冷给你穿吧。喏...还有一条围巾。”

.......

“喔,五条老师怎么在发呆啊?”虎杖悠仁在他面前招了招手,五条悟问:

“惠经常这么干么?”

钉崎野蔷薇挑眉道:“不经常,你是例外罢了。”

例外吗?五条悟闻言心中升起一丝开心,但很快又泛起了酸涩的情绪。心尖密密麻麻的酸痛涌上来,把他包裹得几乎要窒息。钉崎野蔷薇在隔壁打趣:

“老师笑得好难看,跟要哭出来一样。”

五条悟似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他总是在后知后觉,后知后觉夏油杰的痛苦,后知后觉家入硝子的欲言又止,后知后觉七海建人的疲惫,后知后觉伏黑惠的偏爱。

一个答案在五条悟心底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朦朦胧胧,他苦笑一声,双手扶住了额头。他不明白他对伏黑惠算是什么感情,但在乎彼此这份心情上其实他和伏黑惠都是一样的,十三年的时间这他们身上刻下了别于师生的情谊,也许是亲情,也许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毕竟世上的感情千种万种,因此衍生了千奇百怪的诅咒,本也不能三言两语道清。

可他又是那么想知道一个准确的答案。五条悟现在只想伏黑惠能立刻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想马上听见他的声音,迫不及待想问他:

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啊?

那劫后余生的你又是否能学会坦诚呢?

在高专训练后的某一天,五条悟一边逛街一边问伏黑惠:

“惠,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

听见肯定回答的五条悟语调夸张地说:“那糟糕了喔——可不要变成诅咒啊。”

伏黑惠说:“我不会诅咒他的。”

“那个人是谁啊。”

“是个笨蛋。”

伏黑惠有时候说话直白得过分,五条悟闻言也没有追问。他们结账后并肩走在初雪落下的街上,伏黑惠的伞微微偏向五条悟,于是小雪融化在他的肩膀,洇湿了衣衫。

“惠觉得你喜欢的人会喜欢你吗?”

伏黑惠眼神少见的柔和下来,他说: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不告诉她吗?”

“没必要。喜欢一朵花不见得就要采走,它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原来惠还是护花使者呢。”

他自以为会意地笑笑,揽住伏黑惠的肩膀帮对方拍掉落雪,然后把伞推向了伏黑惠。

五条悟从来不会担心伏黑惠会喜欢个什么人,左右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出什么差错,少年一时纯爱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吊诡的是伏黑惠嘴里的“笨蛋”却从来没有展露过蛛丝马迹,任谁也不能撬开半分。

咖啡店里的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还在继续八卦:

“你们说伏黑会喜欢什么女人?他可不要太晚醒来啊,女孩子可不会等他。”

“他喜欢的未必是女孩吧?他好像男女通吃。”

“没准是五条老师那样的呢?”

“有坚定的人性?哈哈或许是喔,恶劣的人性也是人性。”

五条悟心头开始狂跳,新年的糖果、桌面的礼物、温暖的围巾、口是心非的话语....是伏黑惠接住了他曾经飘荡的灵魂,独特的十三年光阴让他在心中渐渐浮现了一个揣测,但他不敢认领,所向披靡的他在此时居然有点胆怯。

“会是我吗?”

其实他本没有想这么多,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深刻的羁绊,什么情情爱爱不过只是荷尔蒙上脑,他以为爱情不过是浮云。

他想成为伏黑惠的灯塔,指引他前进的方向,也会努力成为伏黑惠的避风港,给他回家的地方,他自信地认为这些比普通的“爱情”“友情”更加牢固和深刻,却独独没有想过伏黑惠的心情,如今只能在一些回忆里才得以窥见一隅。

原来世界上最明亮的六眼也会看不透人心?

某一天晚上伏黑惠和五条悟在高专隔壁的江边散步,夜晚的圆月倒映在澄澈的江面,波光粼粼好像撒开银星,伏黑惠忽然问:

“五条老师,你说江上的月亮在等待谁?”

“不知道喔。也许它在等待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这个世界,去赋予了这个世界独特的意义,世界也因此而美丽。每个人看见的月亮都是独一无二的月亮,而它就在等你。”

伏黑惠认真注视着五条悟的眼睛,湛蓝的六眼像一颗蓝宝石镶嵌在五条悟的眼眶,它容得下世间最神秘的奥秘。

“谢谢你,五条老师。”

他们在朦朦的月色下对视,其实五条悟一直觉得,伏黑惠看向他的眼睛仿佛会说情话,虽然嘴上严丝合缝,但眼神一直在诉说某某。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曾经的话语变成回旋镖击中的五条悟的眉心,伏黑惠,你能不能不要认命啊?

和学生聚会结束后五条悟立刻瞬移回到伏黑惠沉睡的房间,风吹起窗边的帘子,屋外的茉莉花香荡漾入户。夜色朦胧,月光缱绻的伏在伏黑惠的眉眼上,五条悟缓缓蹲下身,在他的床头轻声问:

“你喜欢我吗?”

五条悟头又低下去一点,他扯出一个笑来,用一种开朗的声音自顾自地补充说明:

“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惠一定知道的吧?”

伏黑惠显然无法回答他,房间重新归于落寞,五条悟抓起他的手替他回答:

“你喜欢我。”

伏黑惠始终安静地睡着,五条悟却忽然笑出声,苦涩地哽不出任何一句话。

你喜欢我。

他根本不需要伏黑惠回答,他们是相伴十三年的家人,是风雨与共的师生,是引路人和继承者,是理想的铸就者与他的第一块基石,他只需要伏黑惠睁眼,很多答案已经在不言中。五条悟紧紧攥着伏黑惠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想:

原来你喜欢我。这个答案来的不是时候,却正是时候。

日子还要继续过,咒灵依然是那么多,五条悟还要继续搭建他的理想王国,他依然在新干线和汽车上风餐露宿,累极了就打开钱包看看三人的全家福,这时候他就会开始期盼,期盼明天、后天、大后天。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咒术界逐渐推选了新的高层上位,钉崎野蔷薇留校做了高专教师,虎杖悠仁出国协助乙骨忧太工作,五条悟终于看到自己曾经绘画过的理想蓝图。

一个更好的咒术界。

多年苦心孤诣总算没有白费,可惜人生没有圆满。他遗憾自己的第一个同伴不能亲眼见证,每每思及至此,五条悟总会幻想伏黑惠能立刻睁开眼睛,看看曾经他们共同规划的理想正在一点一滴的实现。

“如果夏油和灰原看到了,会开心吗?”家入硝子和五条悟一起叼着一根棒棒糖在办公室闲聊。

“不知道,也许吧。”

“不像你会说的话,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悟,你变老了呢,也许很快你就会变成像夜蛾一样的老头子。 ”

五条悟笑了起来,回敬道:“我会变成比夜蛾还老的老头子,硝子你也不会例外。”

“伏黑还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得之我幸,岂敢辜负。”

五条悟一有空就坐在伏黑惠床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五彩斑斓的事情,他孜孜不倦地换着花样讲,几乎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可最后房间总是会归于沉默,静的落针可闻。他说:

“惠啊,想睡就多睡会吧,虽然老师会等你的,但你也不要睡太久了。”

五条悟幻想,等伏黑惠醒过来他要立刻说“我也喜欢你”,后来他觉得。不好,他要说“我喜欢你”,不是因你的喜欢为前提。后来他又想就说“我爱你”吧,虽然肉麻但是珍重,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那太容易变成诅咒,可转念一想,是诅咒又如何呢,他心甘情愿。

他最后还是觉得算了,爱而生忧,爱而生怖,他希望伏黑惠能好好的就行,就说一句“我想你”吧。

他想了千言万语,想说的话太多,千回百转到了嘴边总觉得还不够好。五条悟想没关系,他可以用以后的每一寸时光去酝酿这一句话。他握着伏黑惠的手轻声说:

“惠,快看看我吧。”

今天晨光正好,五条悟起床照镜子时眼角忽然又多出了一条细纹,他忽然就害怕老去了,他害怕伏黑惠醒来时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那伏黑惠会不会嫌弃他呢?五条悟忧心忡忡了一刻,很快又抛弃了这个想法,他知道无论怎样伏黑惠都不会放弃他。

等到他们老了,他们还要搀扶着走过一年四季,五条悟还要拿咒灵踢皮球,要做个糟糕蛮横的老头子,伏黑惠会拿着拐杖去打他,到时候还能召唤式神帮他们拎东西,五条悟没来由地想,式神会变老吗?那玉犬是否也会掉牙?等到最后就让伏黑惠先走一步吧,免得一个人太孤独,就让他这个最强怀着旧时的记忆留在人世间,等着在彼岸重逢的一日。

屋外的夕阳逐渐落下,落日的余晖照耀在时间步履匆匆的每一个人。五条悟给伏黑惠擦拭身体,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会慢慢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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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伏】短篇合集
连载中北小桐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