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那位工匠的速度很快,手艺也不错,至少也是个能让一度见识过仿佛世间最为奢华宫殿的阿尔图挑不出什么大错的水平,连门口的铭牌都被仔细地重新篆刻了一遍,可见对待这单活计也算得上用心,阿尔图便也拜托了他帮忙置办些家具。
没过多少日子,阿尔图就收拾了被另一位散漫间愈发随手散乱在旅店中的细碎物件,带着达玛拉正式住了进去。
就是这修整后,大概是出于邻居本人审美的花纹不太合达玛拉的心意,入住的第一天就恨不得拿着他的那把磨的光亮的弯刀从里到外给挨个儿刨花,直像是残存记忆里凭着四只爪子挠遍家中桌椅的贝姬夫人,看的阿尔图连忙给人拦了下来——好不容易修起来的房子可不能因为这又给弄塌,这可就不是装修而是拆迁了;还有这柄弯刀,也才是不久前逛集市的时候给这家伙新买的,过往被他弄断弄弯的怕是都能堆满一个库房——达玛拉如今用起力气来可不知道什么叫收敛。
思索了半晌,阿尔图干脆换了把自己的短刃当着达玛拉的面给那花纹逐一做了修改,眼看着就要改完,谁料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兴致,有样学样的抢过弯刀非要自己也来刻上一个,偏偏最后剩下的是他们用来睡觉的木床。
这让他来可还得了?
盯着那双空洞望不见底的眸子,不由感叹这家伙的本能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明明曾经也是一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王。不过一想到弑神那天他兴奋到简直像个收到生日礼物的幼童孩子般的大笑,阿尔图也就感觉释然了。
原本这人身上便惯是融合着矛盾的。
无奈,阿尔图只得让达玛拉攥着自己的那把短刃,再由他自己握着牵引达玛拉的手,若是不去看那深深浅浅全然算不上均衡的刻痕,和那纵然被他及时制止却用力过度而导致裂开的几道细小裂缝,倒也勉勉强强算是改好了这床头上的纹路。
多少也算是感谢邻居的这般看顾,阿尔图便出门买了些吃食点心送了过去,几日下来,一来二去之间,两户人的关系也就这样熟悉了许多。
当然,每每去看望对方妻子的时候,阿尔图总是要一直不曾松手地拉住自己身旁的达玛拉,有时甚至于要将人牢牢地按在自己身边。理由也很简单——这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想的家伙自从第一次见到对方身怀近十月的腹部时就表现出了过于明显的好奇,明明这些年来他们的旅途之中也不乏偶遇过类似的孕妇,联想到记忆中大多数情况下达玛拉有此反应后场面中那因为争斗而弥漫开的血腥气,阿尔图总觉得自己还是暂且多少把人看住了最好。
尽管会在喉咙中发出被压制后不满的咕哝,偶尔还会因为自己的用力而挣扎几下,但好在不论如何,他的野兽依旧听话。
说起来,达玛拉最近做出的反应是不是比往日多了不少?
事后在家中突发奇想,伸手撩起达玛拉额前发丝直视着眼前面容的阿尔图没来由的这般想到,只觉心中似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期待什么,毕竟这漫长的年月之中,每每交付给自己的只有灵魂融入后再无声息的沉默。
直到达玛拉不满地仰了仰身子,阿尔图这才安抚般地松手转而抚了抚那一头顺长黑发,随后顺手压过他的后脑,吻了吻达玛拉露出的那饱满微干的唇。
这也是一种习惯。
至于早已学会并一向选择追随本能的达玛拉反而缠了上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总归优秀的主人总会懂得如何帮助自己的野兽满足**,当然,这其中自然顺便也可以解决主人自己的需求。
一晃便又是半日过去。
话说回来,对于达玛拉的态度,邻居一家倒是看上去非常大度,甚至还可怜这孤苦伶仃的两个人,见他们客气的不愿留下吃饭,便做了几道饭菜送上门来招待他们。除却可能的好心之外,毕竟到底是没被冲撞,而且在事故并未发生的时候,谁又会对一个明显看上去毫无神智的可怜傻子斤斤计较呢?
但看得出,这邻居家的那位妻子到底还是对达玛拉有些抗拒。但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听说曾经有医者认为他们夫妻并不容易孕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将要出生的孩子,凡事小心些也符合她的心情。
也算是为了感谢这份大度和款待,凭着记忆里的药理,阿尔图不免又亲自准备了好些药材补品,也算是有来有回。
不过这样的情况终归还是少数,毕竟他们平常本就是极少出门,算下来大多数情况下,每七天最多也就不过外出两次。一次自然就是先前所提及的拜访邻居,而这也并不是每个七天他们都会去做,而另一次自然就是如今阿尔图所找到的挣钱的工作——帮书店抄书。
感谢阿尔图老爷在久远过去所付出的努力吧,如今书店那些流传的书籍有大半都还埋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剩余的那些翻上几遍也都能很快的理解,加上那笔还算得上不错的字迹,争取下来的工钱和包袱里积攒的余钱也足以他带着自己的达玛拉在这座城内平平淡淡地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顺带着,阿尔图还不忘出钱资助了几支往来的商队,其中便有当日进城时曾在城门口的茶摊所遇见的那支,缘分来了还真是谁也说不清。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的确非常不错。
记忆中家业大都是法拉杰在打理,艰难地抹去脑海中覆盖的尘沙,阿尔图回忆着,如今看来说不定自己也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整理着相比于之前又多了不少的大大小小的各式钱币,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上下抛动挑弄着几枚闪光金币的达玛拉,与他耳边的金色挂饰也算是相得益彰,对眼前此景感到几分满意的阿尔图这般想到。
这也是在为数年之后他们的再次启程做好准备。
而之所以说是几天,倒不是因为他们花钱如流水,毕竟如今对于阿尔图而言,要养一个普通的达玛拉远没有记忆中供养一位尊贵无上的苏丹来的耗费金钱,更别提如今甚至没有那些令人头痛的财政赤字,无非也就不过是日常的衣食、合适的首饰,以及,相称的武器。
这些对于不得不饲养一只野兽的主人来说,大概也都是理所应当该去准备的东西。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这一次只能维持几天的安稳日子还要是达玛拉自身的原因。实在是深刻于这副躯壳中的好斗本能从不会使他安于现状,针对这最为突出的本能,阿尔图不得不想些法子来帮他好好消耗消耗这仿佛永远不会燃尽的激情。
比如像现在这样。
阿尔图站在一处狭小绿洲的树荫下,被外袍虚虚遮掩着的双目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不远处达玛拉挥舞着弯刀的影子。
只见他矫健的身姿正干净利落地游走于狼群之中,看上去健壮的身躯总是能恰到好处的避开袭来的爪牙。往日无神的双眼此刻透露出几分惹眼的锐利,瞳孔也因为□□的兴奋而本能地放大,每每手起刀落,被刺伤的凶狼哀嚎之时,空中便会被带起一串夺目的殷红血珠,宛若被无形的丝线一时连在了一起。
基本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仿佛找回了几分过去的影子。
瞬息过后,大部分扬起的狼血就这么坠在了地上,哪怕有着绿洲枝叶的阻隔,过段时间也便会融于尘土,而剩下的则是落在了达玛拉褪去了大半衣袍束缚而愈发兴奋的身躯之上,仿佛是要为他的剑舞助兴,随着他的挥刀与搏斗在酷烈的日光下划出一朵朵艳色的花。
不过多时,便又有几只勉强算得上壮硕的狼尸倒在了地上。
出门前,那些太过惹眼的以及会妨碍施展武力的挂饰都已经被阿尔图亲手取下,如今,只得见身前同样裸露在日光下的金链随着达玛拉的动作不住地晃动着,连同着他身躯之上点缀的其他仅剩的几件配饰,不曾被狼血沾染,反射出点点略显刺眼的亮光。
曾经的阿尔图一度在他战斗时盯着那样的光芒微微出神,只因那样的光芒让他总有一种似乎万分熟悉的既视感。
已然不记得过了多久,又或许仅仅不过几日,阿尔图方才恍然,原是那日弑神之时,自己在他身旁所瞥见的被狂风扬起的发丝下,那双平日一直不可直视的原是如夜幕般深邃幽深的瞳眸中,闪烁的正是这般宛若日下鎏金的耀眼光芒。
兴许也正是因为对这光芒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才会在看到那些品质优秀又款式合适的金饰时出钱将它们一一购买下来,并孜孜不倦地顶着达玛拉的抗拒将其佩戴在他的身体上,但阿尔图偶尔又会觉得这样的理由也有些太过麻烦,毕竟达玛拉本身本就和这些东西十分相称,更别提经历过那段时光他的君主的磨练,使得他的眼光一向不错。
短暂的出神过后,只听不远处再度扬起的一声狼嚎悲鸣,阿尔图下意识定睛望去,就见狼群中最为凶狠的那只头狼已然被达玛拉斩首于刀下,鲜红的血液淅沥沥地淋了一地,连带着达玛拉的小半个身子也都被染上了血色,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竟是看不清他的身上有没有留下狼爪的伤痕。
不过对此,阿尔图倒是并没有多少担忧,不如说,他的注意力此刻正在完全无关的另一个方向。
见识过也参与过无数战斗的阿尔图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周遭原本围绕的紧密的狼群似乎已然开始了不自觉的退缩,其中达玛拉的身影都因此让他看的更为清晰,果然头狼的陨落终归不可能对这群体的动物毫无震慑。但考虑到狼群也不是一定会因为头狼的失败而逃跑的生物,果然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不免要感叹达玛拉这显露出来的过于勇猛的战斗力。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尔图眯了眯眼,试图将不远处的那道身影看的再清楚一些。
正待再度握紧了刀柄的达玛拉随着本能绷紧了身体想要再度冲入狼群之中时,一道这世间对他而言唯一的镣铐就这么随着声音卡住了他的动作,依靠本能战斗的躯壳自然也会因为本能而停下战斗。
“达玛拉,回来吧。”
看来对于野兽的主人而言,今日放任其出来活动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阿尔图这话并没有说的多么大声,也就是日常交流的音量大小,若是换了旁人相隔着这样的距离怕是只能听见个大概,但他很清楚,他的野兽能够听清他的命令。
话音落下的下一刻,尽管那持刀做出的攻击态势都没来得及收回,达玛拉还是向着他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周遭的狼群警惕地挪动着身躯,竟是缓缓地让出了一条能够让他离去的道路来,垂下的狼头宛若向着这高大的身影就此俯首称臣。
绿洲地面上零落的树叶足以暂缓液体下渗的速度,达玛拉就这么脚下踩踏着未曾干涸的狼血,温凉的液体浸过了足面,印下了一路清晰的血色足印。
好在这绿洲之中便有清水,临走前也是能将他清洗干净。
只是,就在达玛拉即将离开狼群包围的那一瞬,毫无遮蔽的背后便唐突地有几道猛冲的影子飞扑上来,在这被鲜血的气息萦绕的方寸之间,锐利的爪牙带上了被点燃的最为原始的兽性,那眸中爆发的凶光仿佛要将眼前的□□尽数撕成碎片。
是狼。
是打定主意要殊死一搏的狼。
瞳孔一瞬地收缩,阿尔图抬臂手腕一抖,自从踏入此地就一直紧攥在手心中的那柄短剑霎时就被他掷了出去,闪动着寒光的利刃划破金色的日光,锋锐的刃身裹挟着空气中飞舞的尘沙,猛然便刺入了一头跳跃最高的狼的眼眶,挤出道道血痕的同时也带起一阵哀鸣。
当然,这对于击退足足还剩下十数头狼的狼群还远远不够,有的还因此调转了方向冲着阿尔图自己的面门猛冲过来,更别提飞扑而来最近的那头已然快要将那尖利的狼爪刺入前方达玛拉的后背。
不过对于他们而言,再严重的伤势也不过一次短暂的“安眠”便可恢复如初,漫长的时光过去,他们、准确来说该是阿尔图,已然不会对彼此的死亡产生什么不舍。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会让自己和达玛拉随意的就这么停止呼吸。
现实之中,比当下还要凶险的情景他们也早已遇见过多次,以他们如今的身体和反应速度,解决这些狼群并不是什么难事。
原本只想拿到悬赏的头狼狼首就作罢的。
心下暗叹一声,正当阿尔图唇边对达玛拉的命令将要再度出口的时候,却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便又有殷红的液体顺着那一道锐芒径直飞洒开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眼前投下的不同于树荫的阴影,错觉间,竟是连刺眼的日光都因此一瞬变得暗淡。
阿尔图对那影子的轮廓实在是太过熟悉了,甚至都不需要经过思索,那个由自己所取的名字就这么浮上了脑海——是达玛拉,也只能是他。
原本回鞘的弯刀又一次在它此刻的主人手中闪动起锋锐的光辉,道道鲜红沿顺着刀身的弧度延伸出夺目的红痕,积攒的血珠却又很快随着挥舞的力度被甩飞出去于空中跳跃起舞。
相比于方才,达玛拉的动作依旧优美,熔铸于这具身躯之中的剑法姿态不减当年的王者风范,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阿尔图却看得出,纵使微小,那双倒映出周遭狼群身影的眼眸之中也的确是多了些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旁人看来,阿尔图这大概就是不合时宜的在胡思乱想,但他自己却很清楚,如今正在思索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是从他们捣毁那个人迹罕至的教会的时候开始的吗?不,并不是这样,他摇了摇头,当时虽说一如过去那样将那些人所供奉的蛋白石夺走,并将其中蕴含着的碎片融进了这具躯壳,但他记得很清楚,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果然,还是在回到这座城之后才开始改变的吧。
说起来,最初他们也只是打算找一个地方暂时调整,补充补充日后可能需要的金钱和物资,绕了不少的原路再度回到这里似乎也是随了达玛拉的意思。
另一边,战斗还在继续,上前的狼群大多被达玛拉一人便尽数挡了回去,而宽容的主人也并未对野兽的自作主张感到愤怒,偶有几头想要伺机偷袭的也被阿尔图自己利落挥刀砍了下去,一心二用他也早已熟练。片刻后见再没有试图袭击自己的狼,这才上前拔出了那把因为力道而死死钉入狼首中的短剑。
看着这头并未断气却无力站起、只能痛苦地喘息的脚下的狼,利刃下一刻便划开了它的脖颈。
几息过后,十分迅速的,它终于没了呼吸。
做完这些,阿尔图再度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原本似乎还打算殊死一搏的狼群已然开始了试图逃离的逃窜,毕竟今天在这里,它们已然损失了将近一半的成员。
倒也不必真的做到赶尽杀绝,阿尔图想,虽说自己接下的这份悬赏就是因为这狼群已然袭击了好几支过路的商队,但记忆里似乎也存在着因为风暴等意外只得通过这些野兽来解决粮食问题的旅人。
于是,他再度将达玛拉唤了回来,而这一次,完全丧失了战意的狼群并没有再试图回头,只在土地上留下了几串仓皇离去的脚印,很快便会被风沙尽数掩埋。
待人走近,阿尔图伸手自然地便想要拿过他手中仍在滴血的弯刀,大概是过度的兴奋尚未平静,达玛拉攥紧的手掌一时间还难以松开,见状,阿尔图只得先伸手拉起他持刀的那只手臂,无言的安抚过后,才见那仿佛不留一丝空隙的掌心缓缓袒露开来。
熟练地取出一块随身的软布将弯刀擦拭干净重新归鞘,阿尔图又将其插回了达玛拉的腰间——本就是买给他的东西。虽说许久之前他大概还是顾忌着如今毫无神智的状况只在需要时才将武器交给他,但慢慢的,达玛拉也已经基本学会了什么时候才能拔出这柄弯刀。
尽管还是免不了要让阿尔图时刻关心留意着就是了。
做完这个,阿尔图便拉着达玛拉往不远处水源的方向走去,毕竟染了这半身的狼血可没法安稳回城。
安下心来没有外物打扰的时候总是最适合思考的,微少的水汽萦绕间,阿尔图一边撩起清水帮人清洗着已然干燥的血迹,平静着达玛拉尚未平息的躁动,一边开始回想起他们这些年来漫长的旅程。
尽管过往的大多记忆都早已模糊,可那一日的景象却依旧无比清晰。
那是存在于遥远过去的弑神日,无法直视的光辉从天而降。那一天,曾经参与过创造世界的伟大存在消逝于一对满是罪恶的君臣之手,众多信徒的信仰就此陨落,不同于凡尘的命运的罪孽也加诸于他们此身,篆刻下命运的诅咒,永不磨灭,永不消亡。
但,既然身为那样伟大的神明,又岂会这么轻易地就被凡人所灭?祂的灵体崩毁碎裂开来,化作万千碎片,就此散落于世。
神明依靠信仰汲取力量,依靠信仰散布神迹,也同样,依靠信仰再造神躯,若不将其一一找到再次消灭,千年又或是万年以后,祂依旧可以聚拢起那无数的碎片,随后得以重生,得以再临。
世界将再度迎来毁灭。
于是,这便成了他们无终之旅的起点。
而作为弑神者,镌刻于他们□□与灵魂之上的除却那不死的诅咒,有的便是对那神之碎片的莫名感应,而他们间,不知为何,又以这具无魂躯壳所能感受到的更为明显。也是凭着这微弱的联系,他们游走于这世间也才算是有了个近乎于无的目标,不至于漫无目的,最终归于虚无。
但,名为阿尔图的存在和如今被称作达玛拉的存在是不同的。
的确,任谁在这里也能看出达玛拉如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失去了神智毫无灵魂的人,而这个事实曾经也一度让尚未磨平情感的阿尔图感到崩溃——为何命运选择净化掉这个暴君的灵魂,却让自己牵着一具无魂躯壳在这漫无边际的道路上孤独蹒跚?
为何要让他自己清醒地接受这一切?
可命运并无唇舌,野兽亦宛若黑洞,纵使他如何责骂过去的神明,如何弑杀两人的□□,精神之上,他的痛苦依然无处宣泄,终究还是只能反哺自身。
他开始经常性感到头痛。
哪怕自我了结,醒来后也依旧如此,可死亡依旧一度成为了他自我治愈的良药,只因于那短暂的安眠之中,他才方能近乎彻底地抹消自身对于外界的感知,暂歇那疲惫不堪的灵魂。
不知从何时起,过往的记忆开始模糊,过往的情感也随之开始淡化,幸福亦或是痛苦都在无情的时间冲刷下逐渐失真,唯一越发清晰的就只有眼前落于此身的现实。
不知过去了几个年头,总之对他而言皆是漫长,期间□□与灵魂的磋磨都让他身心俱疲,他终于找到了世间的第一块神之碎片。圆润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蛋白石被深埋于一处沙漠的黄沙之下,微小的白芒甚至无力透过其上那裹满了的细小的尘沙。
找到这里时,阿尔图甚至以为自己已然神智失常出现了错觉,但现实正如他命令着野兽所挖开沙土所见到的那样,纵使过去尊贵如神明,如今也不过只能像这样沾满尘世的污秽。
可,他要如何处理?
从古至今,再无他人这般弑神,自然也再无他人知晓如何处理这些神的碎片。
于是,他命令他的野兽将那块石头吞了下去。
影子一贯地沉默着——当时的他还远没有如今的这般得以表露情绪,但他依旧听话。
随之,他似乎听见了来自虚无之中的尖啸铮鸣。
结果,神的碎片的确消失了——他剖开野兽的喉咙胸腹,任由鲜红的血液流淌随后渗入沙石之下,刀尖找遍了这副躯壳的每一方寸,都没有再发现那块蛋白石的影子,而代价不过是他野兽的几场短暂的安眠。
给达玛拉搓洗发梢的阿尔图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感受到手心中达玛拉对于按摩动作没了下文而不满的蹭动这才回过神来,接着继续还没完成的活计。
但,如今这般回想起来,他当时的精神似乎的确算不上正常。
第一块碎片,熔铸着他的疯狂。
但,一切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转变——在从那一地的血液中清醒过来时,他似乎隐约地回忆起,方才所听见的兴许是来自于神明的尖啸中还夹杂着什么熟悉的声音。
明明听上去低沉、沙哑、疲惫不堪。
却还透着些讥讽和张扬,甚至还有几分压不住的兴致勃勃。
那是谁的声音呢?
是何人能够同陨落的神明处在同一领域?
涣散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身下依旧横躺在血泊中的身躯,一时间,阿尔图的身体猛地一颤,混沌的大脑亦突然清明。
他忽然意识到——
那是苏丹的声音。
那日,祂在“死亡”前一瞬带走了苏丹的灵魂,于是,他的灵魂也便一同碎裂了。
若那尖啸代表的是神明的逝去,那么苏丹呢?他的灵魂也一并消失了吗?又或是融入了这具与空壳无异的身躯?
还是说,那只是自己精神恍惚下的一瞬幻觉?
心情无法言喻,阿尔图只是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等待着影子的苏醒,而结果正像先前所回想过的那样,影子毫无变化,至少看上去依旧只是一头野兽。
但是,万一呢?
万一这枯燥无味的旅途会因此产生变化呢?
万一真的不仅仅只有自己承受这无望孤独的一切呢?
不知这是命运的又一次玩弄,亦或是命运摆弄下的一次无聊的馈赠,总之自那以后,这无终之旅似乎便又多了另一个意义——试图拼凑往日苏丹的灵魂。而除此之外,至少也可在那神明崩毁之时得闻一段短暂却十分鲜明的故音。
但,哪怕那份痛苦在记忆中也早已只剩下一个残存的符号,阿尔图也依旧说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再度迎来那道一度给自己带来苦难的黑色影子,更何况,他也不一定真的能找回那道扭曲灵魂。
自那之后他们又找到了几枚碎片,依旧夹杂着两道不同的声音,至少证明了并非阿尔图自身的错觉。
这期间,兴许是那声音的存在多少给他无趣的生活添了些变化,又或是那漫长的时间又一次磨损了他的自我,他的内心逐渐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少了那缠人的混沌,头痛的状况也在不知不觉间不治而愈。
愉悦也好,无奈也罢,他的情绪仍在,甚至出现的十分频繁,其中最能挑动这份情绪的就是一个达玛拉,但却也许久未再有过什么大的波澜。就同过往一样,无人能够承受,情绪也就因此失了意义。之后的旅程让他自己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也不过就是顺其自然四个字。
数月之前,他们闯入一座隐蔽的纯净者教会,几番争斗过后,成功取走了一块被供奉着的拳头大的精致蛋白石。与最初他见到的宛若被遗弃于尘土中的不同,它被打理的太过精细,宛若曾经旅途中偶然见过的那来自东方的光滑丝茧。细润的白色荧光微微闪动,透过拥有魔力的双眼,隐约得见其中两道色彩截然相反的纠缠灵芒。
这块蛋白石也在不久后被埋入了达玛拉的血肉。
随后,他提出找个地方暂做休憩,达玛拉便不知为何打定了主意一路东行,直到来到这个往日停留过一次的地方才算是终于肯停下脚步。
不过现在,他似乎也对达玛拉那大抵是来自于躯壳本能感知的决定有了几分答案。
最后的些许血渍也溶化于撩起的清水中,阿尔图带着达玛拉离开了水源边,总归天气炎热,皮肤头发上的水汽在太阳下很快便会干燥,也就没有再花出心思去拿布擦拭,只是帮他穿好了衣袍,随后拿出贴身的那把象牙梳理了理那近腰的长发。
环顾了一下四周倒下的狼尸,阿尔图收好梳子思索了片刻,选择用手边的这把短刃开始一一处理,总归这些东西留在这里也只会腐烂,带回城里还能换些银钱。而且,看达玛拉此刻重又平静下去的眼神,也像是对这狼的毛皮很感兴趣。
阿尔图不乏处理猎物的经验,曾经他与达玛拉还一度以此为生。他们没有了死亡这一概念,但饥饿却依旧存在,**向来是最好的老师之一,相对而言,如今大抵比那专门的猎户还要熟练几分。
不过这个数量……待到阿尔图处理好一切也已然到了下午,就连达玛拉那一头湿发都已经早就干了个彻底。
期间,没有阿尔图的命令达玛拉也乐得自由,空荡的大脑做事全凭本能,绕着阿尔图不远的地方就那样随意乱晃,不时帮着抬过几头狼的尸身,饿了渴了便跑过来往阿尔图的方向蹭,害的本就有事在身的阿尔图还要再分出些心思填饱他自己野兽的肚子,很难不说最后结束时那稍晚的天色没有他的缘故。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将剔除的内脏等杂物找了个树下埋好,也算是省的这些腐烂后污染不远处好不容易存留的水源,又将捆扎剥好的狼皮交给达玛拉——实在是看这家伙感兴趣的厉害,阿尔图收好自己的短剑,拿上剩余的东西,包括那一个头狼的狼首,这才正式找了回城的方向,带着达玛拉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如果记得不错,再过几天便是邻居家妻子生产的日子,自己和达玛拉也是该准备准备上门拜访才好。
这般想着,阿尔图垂眼看了看腰侧配着的短剑以及其指向手中拎着的依旧弥漫着血腥气的数块狼肉,兴许这便是再好不过的探望礼物。
一旁的达玛拉似乎也感知到了身旁阿尔图的内心思绪,毫无波澜的双目透过额前垂下的发丝瞥视一眼,琉璃珠随之转动。
??而在这无人知晓的阴影中,往日从未倒映出什么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平静之外的东西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