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凌晨,新日未升。

空中仍有点点繁星,天边仅有一缕微明。

寒凉的冷风卷起四周的尘沙,反复揉捏着城墙之上那面久经风吹日晒的褪色城旗,四下静寂,这座地处边疆的城市肉眼可见的大半都还沉浸在昨夜的好眠之中。

而在这大多数人不过方才从睡梦边缘挣扎苏醒的时候,城门前的平坦道路尽头却已然隐隐出现了两道不知从何跋涉而来的影子。粗糙的袍子将他们的身躯尽数包裹,辨不清具体身形的同时亦看不清面貌,只隐隐有其中一人的发丝穿过布料的缝隙,染着些许沙土被风吹起,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一如夜空般的深邃的黑。

两抹影子默然地前进着。

时间未到,城门未开,这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城门前不远处暂停了脚步。

准确说来,该是其中看上去身形稍显瘦小些的那位拉住了另一位的袍角,透过隐约露出的一双沉静瞳眸看了看附近,随后转而拉住了对方袍子下自然垂下的手腕,毫无阻力地就这么拉着人径直走到了不远处本该是一处茶摊的棚子下,看上去该是打算暂避风沙。

这地方虽说地处边陲,却也算是个商业往来比较频繁的枢纽,两人来时,这城门外的茶摊下就已经有了些人影,见到陌生来人也不见外,笑着指了指不远处还空着的椅凳。

虽说看两人衣袍上的风尘,也能看得出他们大抵是经历了一路流离,不似什么富贵人家,但游走于商路之上,大多数情况下对外客气些总不会有错。

随后,两人中为首的那位客气的低声谢过,从怀中摸出一枚铜币放进了茶摊前的箱子中——前来借用场地总该留下些相称的报酬。当然,除却避风之外,这一枚铜币还可以从角落里的水缸中取走满满一水袋的清水。

那人思索了片刻后,犹豫着又投了一枚铜币进去。

事实上,之后的现实证明他这一选择大抵并没有错,毕竟那第一袋清水在被他打满递到另一位同行者稍稍掀开布袍而露出的唇边时就被捧住仰头直接尽数喝了个干净,明明一水袋所能容纳的并不算少,也不知这人究竟是干渴到了什么地步,动作太快,以至于清澈的液体吞咽间有不少自唇边滑落,打湿了原本覆面的布料,浅浅晕开一块半透着皮肤的深色印记。

好心的商人远远地看了片刻,终归还是提醒了一句,口渴太久过后这般饮水很有可能会引发些不良反应,若不想让你的同伴之后难受,最好还是制止一下。

而作为被提醒的当事人,他却依旧只是目视着同伴原本安稳的身影此刻宛若缺水的野兽般让清水肆意流过喉咙,随口回首点头答了一句无妨,片刻后见对方终于满足地停下了动作,这才重又拿过那个只剩下些许的水袋,同时探出原本一直覆盖在布料下的另一只手抚了抚对方在这般寒凉的清晨依旧满是温热的后背,随后便有熟悉的温度溢满手心。

宛若安抚一只难耐躁动的兽类。

片刻后,见身旁的人重归平静,他这才将那水袋中剩余的清水缓缓地一饮而尽,动作是于其截然相反的和缓,随后方才又一次舀起那缸中的清水将水袋重新灌满。

不多时,天色便大亮起来,比起辎重甚多的商队,另外的这两人看上去就要轻快的多,兴许也是看在方才这几分友善,两人多少帮着整理了些货物,推拒之下还得了几枚钱币,无奈接下后这才礼貌地道了别,率先走进城去。

不过奇怪的是,两人间那个看上去身形更壮硕些的反应间一直都是那副直愣愣的样子,唯有身旁的同伴说出些什么时才会做出对应的些许反应,大概是个神智不清的,身后目送着他们离去的商队有些可惜地这般想到。

当然,这其后的想法已然离去的两人自然是不会再去在意的,本就是萍水相逢,这之后也大概不会再度见面。

而更为重要的,兴许他们早已听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评价议论也说不定。

……

“这里如今也已经变化成我认不出来的模样了。”

两人顶着新升的晨光踏入城内,为首带路的低声这么轻喃着,不知是在自言自语又或是说给身旁从未给予半分言语回应的旅伴,迈着不显陌生不若说更显几分熟悉的脚步就这么径直地奔向城西一处角落中的空房。

期间也有因为记忆与如今现实有误而走错了路口,但最终,入眼可见的是颇为惹眼的年久失修,除却建筑本身的裂隙和漏风的屋檐,门前的院墙更是直接塌陷了一角,积攒的砖石中隐约可见一块硬质的金属铭牌。

怎么看也不是能够住人的水平。

不过按照他们离去的年月,能有如今的这般残余已是不易,本就是用来暂以休息调整内心的地方,倒也不算可惜了当初花出去的价钱。

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将他拉到一边,示意他在此稍候,很快那块覆盖着沙石的名牌就被从中清理了出来,随手用本就沾满了尘土的外袍擦拭去大半已然牢固附着在其上的污渍,熟悉的字符就这样时隔多年再一次显于日光之下,反射出几道刺眼的光芒。

——阿尔图。

算起来,无论言语亦或是纸笔,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不曾被他本人提及,毕竟他们先前循着那微弱的痕迹与感应所前往探寻的地方是那样的偏僻孤寂,兜兜转转便是数十年的光阴,而身旁的这人又已然完全失了神智,唇齿间能够挤出的不过本能的含糊低吟,再也发不出曾经那高高在上的玩味与威严交织的命令,如今再度重新拾起于眼前,理所应当的熟悉之余竟是也添了些旗鼓相当的陌生。

某种意义上也真是久违了的名字。

他,不,阿尔图不由生出些许这般的感慨。

此刻天色已然大亮,不远处城内的街道上也渐渐有了愈发清晰的人声,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不远处另一家门户传来的门轴转动的声音,阿尔图思索了片刻,习惯性地牵起身侧人的手腕迈开步子往那个方向走去。

而被他拉走的身影依旧安稳如初,丝毫不见半分推拒与排斥。

低声嘱咐让身旁的人保持安静,随后,他轻轻敲响了那家的房门。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紧接着门被打开,露出的是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见到陌生来人不免露出些许疑问,出言询问他们的来意。

阿尔图事先便想好了所谓的借口,只说是家道中落,落到手中继承的不过这一处偏远城镇的房产,来此一看才发现已然破败无法住人,便想寻个法子找来些修缮的材料。

闻言,那中年男人却是哈哈一笑,只道是他们彼此也算是有缘,原来这人也正是这城里从事相关的一位匠人,颇为热情地便要将两人请入院中。

阿尔图面上也随之流露出些该有的惊喜,却婉拒了进院,说是之后还有旁的事情,随后试探着商量了修正房屋的价格,在得到对方说是以后邻居一场的优惠之后便爽快地交足了定金,当然不忘在言语间补充些之后便不得不找份工来继续赚钱养家糊口的意思,毕竟不说行走于世间的数百年月,哪怕是最初的那个阿尔图也是明白财不外露的道理。

也是从这期间的交流中,阿尔图了解到,他这位邻居家中只有他和妻子,而妻子已然快要临盆,这也是他这些日子都未曾再接下活计的原因——找来的都实在是距离太远,某种意义上,他们来此一趟也算是帮他填补了家用。

话题间自然地就聊到了一直不曾做出什么言语的这位,感受着眼前人投来的疑惑与好奇交织的视线,阿尔图顿了顿,只说这是他们家中仅剩的一位亲人,不幸失了神智,也因为这换来了些许可怜的目光。

哈!多么荒谬!

昔日的暴君却在接受着他国平民的怜悯。

尽管眼前的一幕也早已不是初次发生,最初的那份荒唐可笑也早已变化成了如今的一句短暂的感叹,但阿尔图还是不由得在心底这般想着,眼前随之划过的是历经岁月却依旧不曾模糊的某人挥剑弑神的伟岸身影,同时不忘垂眼隐去了眼底涌动的复杂眸光。

与此同时,像是感受到了与自己相连的对象心底那份微不足道的波澜,沉默的影子裹在布袍下的身躯微不可见地僵硬了片刻,却又极为迅速地松弛了下来,除却同他联系的本人之外,再无旁人可发觉这一异状。

再次道谢后,阿尔图便带着他口中一直保持着安静的亲人转身离开,不过这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毕竟同为被神明与命运捉弄之人,谁又能同他们如今这般相连宛若一体?

他们早已不可分割。

不论如何,既然房屋暂时无法栖身,他总要为这几晚的住处寻一个地方,顺便清洗一下身上的尘土。

事实上,早在数日前,自己如今的半身就已然对满身的污秽感到了烦躁,若不是路途中遇上了一群好斗好杀的盗匪来让他彻底地挥舞了一次刀剑,以鲜血暂且洗濯了满是尘土的掌心,安抚了融进身躯的那份本能,怕是也不会能安分听话到这个时候。

好在这城中自不会缺少供外人留宿之处。

不多时,他们便简单地安排好了一切,随着热水被送进房间,房门关闭,也终于能够让这两具久经跋涉的躯壳得来片刻休憩。

将两人用以遮挡风沙的粗糙外袍一并脱去,随手叠好放到了一边,正准备一如往常那般先把身旁的这人清洗干净,却发现那张褪去了布袍遮掩的面容额角已然不知何时微微渗出了些许冷汗,印象中本该饱满的唇瓣也已经在本能地忍耐之下被咬出了一个苍白的痕迹。

对了,自己不久前的叮嘱便是让他保持安静,阿尔图恍然大悟,除却最初那段彼此磨合的时间之外,如今他惯是个听话的存在。

“谁让你不长记性。”叹息般地吐出这样一句话,阿尔图抬手捋了捋眼前那一头已然十分凌乱的半长黑发,毫不意外的又沾染了一手的尘沙,而那被手指拨开的略长的额前发丝下,随之露出一双空洞无神宛若琉璃珠般的通透的眼,只是此刻因身体稍显的不适,原本弭平的眉眼间微微皱起,使得本该空荡一片的眼底也带上了几分阴影。

看上去不是太严重,阿尔图轻轻按揉着手下有些鼓胀的腹腔如此判断,这些年间更为严重的伤口病症他也见过不少,还有幸随着几位医者学习过一二,听见耳边逐渐和缓的呼吸和浅浅的咕哝声便知道他舒服了许多,也就这么继续了下去。

城门前那商人所说的情况他又如何不知,只是对于他们这被神明咒诅的存在而言,就连死亡本身也已然不过是暂时的安眠,保留意识的他倒是还有着些维护身体的念头,而对于失去了灵魂只残余一具躯壳的眼前人而言,一切也就只唯余本能。

而当这些最为原始的得到满足时,那双弥漫着迷雾的眼瞳之中才会若有若无的浮现出几分记忆中本该属于这人的情绪,不过阿尔图十分清楚,这也不过是□□反应而反映而出的一点错觉。

但已然不知从何时起,他也选择放任了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却能给这具躯壳带来些许满足的本能。

当然,一时满足过后紧接而来的痛苦也免不了要让他再来安抚,就像现在,眼看着大概是难耐逐渐退却而放松下来的高大身躯彻底舒缓地将额头径直靠上自己的肩头,干燥的发丝宛若家猫的毛发般蹭过裸露的皮肤,阿尔图也就只能伸手撑住了这一份重量,带着他坐在了屋内的凳椅上——连这种反应他也早已习惯。

“好了就去洗澡,水要凉了。”阿尔图还没忘记他们两个现在可都是一身的尘土,见人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便拍了拍他的后腰,手上也同时使力把人撑了起来,轻车熟路地脱去了脏乱的衣服和身躯之上佩戴着的几件隐蔽的金饰,然后把人按进了浴桶内依然冒着水汽的热水之中。

被按进水里的对象不满地拍了拍一瞬激荡起来的水面,一时间水声清晰,激起几道飞溅起来的水花。

早有准备地放下视线挡在面前的手掌,阿尔图垂眼地看了看自己身前被打湿的衣服,长久以来,最初还能够涌现的愤怒也已然被逐渐磨平,随之悄然转化成了大多数情况下都显得更为平淡的无奈。

这也是一种习惯。

时间的确能够改变太多东西,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短暂的片刻,再度回神时,身处在浴桶中的人已经基本安分了下来,只是不时伸手拍一下因为动作而荡起的水波,兴许是在追逐自己水面中倒映的碎片影子,这也是自从许久以前他就会作出的反应,偶尔他们在河边取水的时候更是会直接扑进河水之中,历经多年倒是依旧这般乐此不疲。

帮助对方洗浴也早已不是第一次,阿尔图的动作十分熟练,很快就把人清理了个干净,而最为麻烦的就是那头黑色长发,倒不是它打理起来本身有多么困难,只是对于阿尔图自己而言,将其整理的柔顺光滑似乎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他的默认追求,花费在上面的时间也就这样多了许多。

总之,将眼前人的一切暂且整理好后,阿尔图便将人赶到了床上,还没忘让他将被子拉出来盖好。毕竟他自己身上还没有清理,也就只借着方才洗净了自己的手掌和手臂,想着对方每每穿衣时的不配合,现在帮人换衣服只怕是又会弄脏那已经洁净的身体。

很快,浑浊的脏水便被带了出去,转而换来的是一桶干净的热水,比起照顾别人,对于自己那可就要简单迅速的多,阿尔图很快便洗完了澡,相较于方才大抵要省去将近一半的时间,感受着身体上令人感到舒适温暖的轻松,伸手拿过准备好的一身柔软内敛的干净常服穿在了身上。

又请人将脏水送了出去,这下也总算是真正的安稳了下来。

从随行的行李中翻找处属于床上那个正在拨弄床头布帘的家伙的衣服,看得出陷入床褥的身躯也感受到了久违的舒适,身下打湿的枕头和床铺也没能让他难耐起身,老实的样子简直和他平日里没被自己命令而万分自由的时候大相径庭。

这般想着,阿尔图走上前去,几下便把人强行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头发依旧湿漉漉的身影发出不满的低吟。

阿尔图只做充耳不闻,手上一边镇压着对方的抗拒,一边原模原样地将那几件被摘下来清洗干净的金饰重新戴好,随后再用拿来的衣袍将手下裸露的皮肉重新包裹,知晓再继续下去这具依旧充满力量的□□大概就会真的暴起,便拿过一条干燥的毛巾熟练地帮他擦拭起未干的发丝。

很快,挣扎的力度便小了下来,兴许是太过安逸,甚至还微微打了个呵欠,向着身后舒适的来源又靠了靠身子。

这家伙的反应还真是好懂。

将身前越发歪斜的身子摆正,手上的动作未停,阿尔图平淡地笑笑,又过了不多时,这才将已经湿透的毛巾随手扔到了不远处的桌子上,又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把看上去已然使用了许久边角都已然圆润的象牙梳,将那半干的微乱黑发仔细梳开。

估计着时间也已经将近正午,可没来由的他却也生出了些困倦和疲惫,又向前看了看那张已然有些昏昏欲睡的面容,盘算了一下之后要去做的事,干脆地决定先睡上一觉也不迟。

于是,在这一天之中本该最为明亮的时刻,城内旅店客房的一角却就这样昏暗静寂了下来,短暂的布料摩挲声后,只有两道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缓缓交织着,逐渐找到了相同的步调。

……

下午,也是为了之后在这座城中的暂住,纵使那所空置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房屋早已被人遗忘,他们想要入住也还是要到记录房籍的地方去进行相关的登记。

对于这些公文方面的手续,哪怕时隔多年,阿尔图应对起来丝毫不显生涩,许久之前的地契也都被他好好地贴身保存着——无他,只是若要和其他的行李放在一起,只怕是不多时就会因为他们跌宕的旅途而莫名消失,更别提还有个一时兴起便会不顾其他的家伙,总的说来办理起来也并不是多么麻烦。

唯一的意外便是出现在最后的署名上。

尽管他自己可以说是异国承继祖上长辈姓名的习俗,可有些意外的是还要记录下与他同行的另外一人的姓名,在他残余的有关这个城镇的记忆中,过去的相关手续似乎并不需要这一点,是这些年来不断完善的吧。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让他有些犯了难。

阿尔图侧过眼,注视着身旁形影不离的那被额前发丝遮掩住大半面容的影子,久违的有些头痛地思索起来。

失去灵魂的躯壳并不需要名字,因为他只听得见世间一位存在的声音——一位与之同样,在身躯之上被刻下来自于参与过创世的伟大神明咒诅的存在,长久以来,阿尔图也未曾以什么名字来称呼过他。

而在久远的过去,史书上兴许曾经有过他的名字,但如今,他的名姓也已然悄然消逝在历史的记录之中,而事实上,哪怕是一度身为臣子匍匐在他脚下的阿尔图,也只知晓他曾经那伟大的尊称——

至高无上的苏丹。

我们偌大国家的王。

可那终究并非姓名。

兴许奈布哈尼他们会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曾经的近卫,阿尔图想,但可惜他们也早已消逝在这久远之前的时光之中,随后,面容遗忘于回忆,尸骨埋葬于黄沙,连同着他记忆里的故国,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他和他这两座永恒不朽却也冷硬模糊的墓碑。

唉,时至今日,伟大的苏丹依旧在为他曾经的臣子孜孜不倦地制造着难题。

阿尔图无奈叹息。

他思考的时间似乎是有些太长了,眼前提笔的官员已然开始不耐烦地催促,这也十分正常,任谁在工作中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不免感到不耐。

阿尔图非常理解。

好吧,好吧。

阿尔图释然地想着,或许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自己的失职,毕竟身为一头野兽如今的主人,一个名字而已,早该由自己亲口赋予。

可,又有什么词汇能够匹配的上他的野兽呢?

侧过头望着自己身旁的影子,透过遮掩的布料,其下的俊美面容一如毫无遮掩般清晰可见,纵使失神的双眼使得他再也无法显露昔日的耀眼光辉,□□间塑造的野性与狂放的美丽也没有因此全数损伤。

这无名的野兽依旧美丽。

但空白的沉默依旧在继续,在这过往的情感都已然尽数磨灭、随风而逝的此刻,描摹过去也好,展露愿景也罢,阿尔图发觉自己依然不想要在他的身上追求什么美好的言语。

都不适合他,也配不上他,他想。

回忆着过往故国的语言,熟悉的音调勾动起些许潜藏在心底的本以为已然死寂的情感,随之宛若醇厚的蜜水,缓缓流淌过温热的舌尖,抚平不自觉划破的唇角,带来清晰却又恍然的腥甜。

是了,只有这样的味道才符合这个人,只有这样的猩红才同这人相称。

一如过往他掌心金杯中流动着的香甜石榴汁,青金石宫殿王座下铺洒于层层台阶上的殷红鲜血,以及……他沉重王冠顶端和指根一度佩戴着的幽光流转的万逝戒正中镶嵌着的艳丽红石。

几个流畅的转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浮上了脑海。

靡乱、伤害、灾祸、毁灭。

如此丰富的含义,竟是都能尽数容纳其中,竟是都能如此贴切那曾经存在过的自己一度所见的暴虐灵魂。

实在是太过合适。

“达玛拉。”

阔别多年的音调再度流淌于熟悉的人耳边,神情依旧平静,垂在衣料下,阿尔图一直牵着身旁人手掌的那只手却在不自觉地收紧。

不知为何,对于如今身边的这道影子他竟是生出了些早已变得陌生的不安,像极了曾经还是臣子时他俯首于下想尽了办法讨好尊王的心情。

尽管如今这份情感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缕,却还是让阿尔图产生了难得真心实感的疑惑:明明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自己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这种心情。

还是说,自己只不过是在毫无理由地挂怀,曾经的那个灵魂并不会认可自己赋予的名字呢?

但,那又如何?

如今他是他的野兽,他的影子,他的半身。

自那日起,命运扣下的无形锁链便一端系在他的脖颈,而另一端握在他的掌心。

纵使终有一日,昔日暴君的锋锐灵魂再度找回他这丢失已久的沉重躯壳,无神的双目再度流转出宛若日下黄金般耀眼夺目的光芒,那被自己赋予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改变。

那份情感于阿尔图的心中转瞬即逝。

身侧,额前微卷的黑发下,达玛拉一双空洞的瞳眸似乎也在因他的言语和奔涌的情感而微不可见地共鸣震颤。

“他的名字是达玛拉。”

平静的语气如常。

最终,阿尔图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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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的游戏/图苏】蜕生之茧
连载中天涯霜雪霁寒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