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七原本不姓高,他最初的记忆便是跟着一群乞儿在邺城外围游荡,不管皇城如何繁华奢靡,暗地里总有一些人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们麻木不仁,互相抱团取暖又互相欺压,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而那时他连名字都没有。
高七还记得那一日太阳很大,他溜溜达达地去了城北,这里是贫富交界的地方,他一般不往这边来,生怕撞上哪位达官显贵,惹得飞来横祸没了小命,只有在这种天气不好时,才会来这边蹭点吃食。
他远远望见那边有人在排队,以为又是哪户富贵人家在施粥,高兴地凑上去坠在队尾,熟料排到他时才知道,这是军队在招人。
如今世道混乱,当兵并不是一个好出路,但他只是一个乞丐,死在战场上和死在臭水沟里好像也没什么分别,在军队里好歹能混上一口吃的,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稀里糊涂地进了兵营。
因为他年龄小个头矮,起初只能在营地里打杂,他之前饥一顿饱一顿,身体亏空得厉害,看着弱不拉几,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伍长嫌他不顶事还占着名额,就想赶他出去。可他刚吃上几天饱饭,哪里肯走。
纠缠拉扯时他撞上一人,这人带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金色面具,穿着一身寒光凛凛的战甲。登时,所有人吓得跪倒在地。这可是皇城里最负盛名的兰陵王,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听过对方的传说。
兰陵王问明了前因后果,并没有惩罚他失礼之举,而是把他调换了位置,带在身边。而这一调,便揭开了他一路高升的青云路。
高七总觉得自己是有几分习武天赋的,他入门晚,身体又发育不良,还是靠着勤学苦练,成了入流的高手。虽然这当中有一大半,要归功于兰陵王的栽培,但对方栽培的人多了,能混到兰陵卫中的可没几个。何况,他还能在兰陵卫中排第七,这可都是靠着实打实的战功升上来的。
高七这贴身近卫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他觉得自家王爷是个奇怪的人,比如说那张脸,真是无法形容地好看。像他那样的人,就该呆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享福,而不是带着他们这群糙汉子,在战场上浴血厮杀。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王爷的真容,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在战场上杀敌,一招一式,横扫千军,势不可当。飞散的鲜血染了他一身,连黄金面上都飞溅上了血迹,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真看见了地狱中的恶鬼。
但当他们回营时,当王爷脱下面具,高七发现他又错了。冷白的脸色、嫣红的嘴,一身煞气让人看直了眼,他只想说一句,真他娘的好看。
见过兰陵王杀敌的人都清楚,战场才是他的归宿!
高七以为兰陵王是为战而战,他也愿意追随对方,直到生命中最后一刻。可兰陵王总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比如说保家卫国!
家是什么,高七从来没有这个概念。而国?他不知道那些喜欢当街狩猎的权贵们,有什么可保的。
也许兰陵王眼中的齐国,和他看见的不一样。他敬佩王爷,但有些时候,却无法认同王爷。不过,这些都不耽误他打仗。
直到七年前,王爷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之后人就变了许多。以前,王爷只关心军队、朝堂,这两方就占据了他绝大多数的时间。兰陵王麾下军纪严明,很少有欺压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王爷一直以来的行事习惯。
但在那之后,王爷操心的事情就变多了。军中若有哪个士兵家有难事,他都会主动帮忙。行军时,路过的村庄有事,他也会伸出援手。
兰陵王变了,好像又没变,高七看着邺城中渐渐有了人样的乞儿,似乎明白何为保家卫国了。他问过王爷,当初为何会留下他?王爷说,他并没有错,他只是没有吃饱而已。
眼睛忽然酸酸胀胀的,高七想,能跟随这样的主子,战死沙场也不错。
但事不由人,说的就是他家王爷。高七常常在想,龙椅上坐的为什么不是他家王爷,若是兰陵王能成为皇帝,齐国一定比现在好一万倍。
高纬宠信佞幸,不理朝政,却对王爷和左丞相百般提防,在斛律光大人死后,王爷的处境变得越发艰难。
终于,一道圣旨把他们派去了天南山,与一群江湖人抢夺和氏璧。兰陵卫都是军人,擅长战场冲锋,在敌军中杀个七进七出不是问题。
但若与江湖高手决斗,随便来个二流武者,都能要他们的命。好在范耘是个有成算的,王爷虽然没给他好脸,他还是把兰陵卫都安排在了外围。
然后,他就目睹了一场神仙打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魔君一人便可敌千军万马,是与自家王爷不一样的可怕。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太快了,王爷从天南山中冲出,带着他们日夜不休,回到平阳。没想到面圣的第一件事,不是上呈和氏璧,而是又一道圣旨。皇上下令,让王爷带军去请沈掌教。
皇帝在上面滔滔不绝,神情激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满朝文武,上下一心随声附和。高七站在兰陵王身后,看见他双手紧攥,甚至滴出血来。
高七想,这沈掌教难不成会什么妖法,否则在这种生死攸关之际,皇帝怎还能想着风花雪月?
王爷一声不吭,转身便走,红色的披风比以往更加鲜艳。当晚,兰陵卫三十人全被召集过来,王爷把一个包袱交到他们手中,说是务必送到沈掌教手上。
又是沈掌教,他倒要看看沈峤究竟是何方高人,怎么连王爷都对他念念不忘。一行人连夜启程南下。
第一天风平浪静,一行人在啃干粮和骑马中度过。
第二天风平浪静,一行人还在啃干粮和骑马中度过。
但到了第三天,后方有大军追来,粗粗一看,竟有三千之众。
好在他们骑得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任后面如何追赶,都只能吃灰。
再后来事情就都乱了,不仅是齐军在追,连周军也在追,最后连江湖人都跑来凑热闹。
兰陵卫一路损兵折将,都不能阻止他们南下。直到北方传来消息,说王爷死了,那些人叫着喊着让他们交出和氏璧。但兰陵王的兵,岂是孬种。既然这是王爷的遗命,他们就一定要完成。
眼瞅着云平城在望,高七和几个兄弟一刻不停,策马疾驰。在要出柳树林时却碰上了绊马索,这些天昼夜不停地奔跑,人和马都已经到了极限。
高七只觉得视线一矮,失重感笼罩全身,整个人都向前飞射出去,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抬头去看,马匹都摔得不轻,短时间内是站不起来了。
树上跳下一群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人身穿碧色衣服,想来是碧霞宗的高手。
卢峰长剑一挥,呼呼作响:“交出和氏璧,我可以留你们个全尸。”
“王爷遗命,誓死遵从!”声音统一而坚决,毫无迟疑。
事无转圜,双方瞬间战成了一团。这些人中不乏二流高手,甚至连一流高手都有。反观兰陵卫,他们当中高七的武功最高,却也只是二流中上,他们完全是靠着悍不畏死的气势在以命换命。
单打独斗,他们的优势太小了。
眼瞅着兄弟们死伤惨重,仅剩小十一与他背靠背御敌,高七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绝望来。他不怕死,但他怕死也完不成王爷的命令。
忽然,一点湿意滴在他头顶,让高七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随即一场细雨滴滴哒哒地落下,幽幽蓝蓝,似水非水,泛着荧光。
草木在雨中更加葱郁,似要绽放出最后一点生机,柳叶飘飘洒洒打着旋,跌碎成点点星屑,此中场景,煞是好看,却也极为诡异可怖。
两人互视一眼齐声道:“春风化雨,天不留人!”
这是他们在详述天南山外围之战时,王爷说过的话。虽然拗口,二人却深深记在心里。
普通武者难以想象顶尖高手的能为,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场景更会让人心生恐惧。
卢峰厉喝呼喊,声音却还是抖得:“谁在装神弄鬼,识相的快出来!”
高七和小十一面面相觑,这场景他们可太熟了,每次做噩梦,都会梦到!
“装神弄鬼,是在说本座吗?”声音轻轻淡淡,自带一股冷嘲热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树枝条随风摇摆,晏无师负手其上,整个人仿佛成了一片不肯脱落的柳叶,飘忽中不见其影。
经验丰富的武者,可以在临战状态下感应对手的气机强弱。而此刻的晏无师,他在众人的感应中犹若无物。明明看得到,却极为飘忽虚幻,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晏无师又如何,他只有一个人,咱们这么多高手,还会怕他不成!”阮海楼见众人被对方气势所慑,有了退缩之意,立刻出言振奋士气。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倒真生出些安全感来。一个个都调动内力,准备围攻晏无师。倏地,这些人齐齐口喷鲜血,有几个功力低微者,甚至当场没了声息。
晏无师居高临下,似在俯视众生,冷哼道:“乌合之众,还敢言勇。”
阮海楼拄着刀,单膝跪地:“你用的什么妖法?!”
“妖法?”晏无师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下,走动间不曾激起丝毫尘土,甚至连鞋底都是干净的。
“夏虫不可以语冰,说的就是你吧!”
这群人倒了一地,晏无师落在地上,仍能俯视他们,眉宇间的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卢峰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却是真心崇拜阮海楼这个师兄的,眼见他被晏无师嘲讽,心中之火噌的一下窜起来,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邪魔外道,惯会耍些下作手段,晏无师你妄称一宗之主,竟然暗中下毒,碧霞宗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碧霞宗这等小门小派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嘴。”晏无师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什么丑角:“你好意思说,本座都不好意思听。”
阮海楼见师弟被羞辱,脸色铁青又喷出一口血来。
“春风化雨”作为晏无师的清场大招,对两种人效果最好。一种是武功低微者,他们内力浅薄,经脉淬炼的还不够坚韧,极易毁坏。
另一种是顶尖高手,众所周知,内力存在于人的奇经八脉中,功力越深者,对经脉的开发度越高,运转效率也更高。但这样 “春风化雨” 反而会更容易侵入人体经脉。
阮海楼便属于后者。
卢峰见晏无师在人群中随意行走,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还敢用背对着他,顿感自己被小看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反而生出些力气来。
卢峰能成为碧霞宗长老,完全是因为他辈分够高。真论起武功,他和岳坤池半斤八两,正属于两头不靠的类型。此刻,他比阮海楼保留了更多的实力。
眼瞅晏无师背后空门大开,卢峰紧握手中剑,他没有运功,全凭肉身力量向晏无师刺去。
卢峰的剑法能有多高明,在他动手时,晏无师便察觉了。他连头都没回,负在身后的手五指微曲,一股吸力漩涡从中生出,卢峰体内余招残劲受到感应,瞬间冻结其身上经脉。随后在吸力的挤压下暴血倒地,再无声息。
“师弟啊!”阮海楼失声痛呼,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卢峰身边,颤抖着去摸后者颈侧,旋即怒视晏无师。
“你也想死吗?”
在阮海楼放狠话之前,晏无师微微侧身看着他,那个眼神只表达了一个意思,他若敢出声,就立刻送他下去陪卢峰。
阮海楼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还不能死,他还没去碧霞宗讨回公道,不能就这么死了。
惠乐山!阮海楼死死瞪视晏无师的背影,十指扣地,抓出道道血痕,在心中怒吼着那刻骨铭心的仇恨!
晏无师一步一步向树林外走去,他没杀那些人,能接他一招不死者,是那群人的运气。
他不在乎杀多少人,却不喜欢无意义地杀戮。尤其是在喜欢上沈峤后,在晏无师看来,阿峤不喜欢的事情,他最好不做,为这点事惹阿峤生气不值得。
“随本座走!”晏无师路过高七和小十一时,吩咐道。
两人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场雨他们早就见过,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您要带我们去哪?”高七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决定把话挑开了说。就算晏无师再可怕,他也要以王爷的命令为先。
晏无师淡淡道:“去见你们要见的人。”
高七和小十一互相对视一眼,问:“您知道我们要找谁?”
晏无师冷哼:“你们一路南下,除了阿峤,高长恭还能送信给谁。”
这话听着怎么闷闷的,难不成魔君也心慕沈掌教?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高七就算再头铁,也不敢在晏无师面前放肆。
三人出了树林,一路顺坡向云平城而去,晏无师步伐稳健仪态从容,无形中自有一股令人生畏的气势。
高七和小十一跟在后面,与前者保持一定的距离,极力缩小自身存在感,这些他们都是做惯了的。
快到城门时,有一人等在城下,见到他们便迎了上来,此人手握长剑,身着素色道袍,黑发如墨,唇边漾着浅笑,那张脸尤其好看,竟能与王爷一较高下了。
沈掌教若是这等人物,怪不得能被那么多人惦记。
这人走到近前,停在前面两尺处,招呼道:“晏无师。”
晏无师挑眉:“你怎么来了?”
对方瞥了他们二人一眼,笑道:“我担心你,事情可还顺利。”
晏无师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本座出手,焉有差池,你呢?还在思考解毒之事?”
“蛊毒已经有办法了,现在只差一味药引。”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怕别人偷听,高七见状撇撇嘴,带着小十七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
倏然,一道雪白亮光,随日色晃花了众人的眼,高七暗道不妙,抬头去看,只见那人手中之剑正好刺在晏无师心口,却被晏无师手中真气所阻,不得寸进。
“你早有防备?!”对方眉间皱出了个川字。
“破绽百出!”晏无师手上用力,形成一道真气涡流,那把剑在巨力挤压下渐渐变形。
那人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脸,带着几分陶醉:“这张脸皮经过易容高手制作了整整一年,反复修改,绝无破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用阿峤的脸,做那么恶心的动作。”晏无师一手崩断了山河同悲剑,顺势掐住了此人的脖子,右手随即一挥,眼前之人立刻变了模样。
“萧瑟!”晏无师沉声道。
此刻他左手捏着萧瑟,把人缓缓地提了起来,右手抓着面具,十分嫌弃地甩了甩。
“还请……晏宗主告……诉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让我做个……个明白鬼。”萧瑟被捏着嗓子,双腿不停地下蹬,嘴里的话断断续续,似乎非要问个明白。
晏无师目露不屑:“在本座面前耍手段,想拖延时间,元秀秀就是这么叫你的吗?”晏无师的手,越收越紧,捏地萧瑟颈骨咔咔作响,他周身围绕着沉重戾气,似乎随时都会爆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凭你也配扮成阿峤?”
萧瑟的双腿不断扑腾,艰难地吐出五个字:“随侯珠,我……有!”
晏无师闻言,放松了手上力道,厉喝一声:“说!”
“就在……”只听嚓的一声,萧瑟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铁扇,扇沿装着刀刃,泛着幽幽绿光,直接划向了晏无师的脸庞。
高七见状,差点没像个女人般惊叫出声。
实在是距离太近了,晏无师避无可避。
此刻,他两只手里都有东西,敌人攻击的又是脸部这种无法防御的地方,晏无师就算要往后躲,萧瑟因为被他捏在手里也会跟着前进,根本就拉不开距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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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1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