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细雨连绵,城外避雨亭里空无一人,周遭草木如被飓风刮过,尽皆摧折。
附近不时有爆鸣声传来,间或夹杂着几道零落琴音,晏无师被当世五大高手围攻,交手数回,渐渐落入下风。
他的魔心被雪庭禅师的“红莲业火”所创,此时又被广陵散的琴音牵引,连窦燕山这等跳梁小丑都敢偷袭他。
晏无师大怒,不顾伤势,生生绞碎了君子不器剑,又给了郁蔼、段文鸯几掌。
他内伤淤积,护体真气被破,魔心受损严重,情况岌岌可危,不宜再战,他迅速做出判断,趁着郁蔼和段文鸯倒地之际,当机立断,身形化作一道残影,急向远处而去。
晏无师速度飞快,窦燕山和广陵散被他甩在身后,却有一人挡住他的去路,前有狼、后有虎。晏无师双眼微眯,眼看着金色巨掌不断逼近,又是那秃驴的“不动明王印”。他袍袖翻飞,抬手一掌,准备硬碰硬的拼一下。
熟料上方突然有海潮落下,化成剑幕把他裹在其中,晏无师心中一惊,是“沧浪剑诀”!
突来的异变没有阻止雪庭禅师的攻势,不动明王印直接与剑幕相撞,由剑意织成的帷幕倏地破碎,溅了晏无师一脸水意,雪庭禅师后退数步,右手鲜血淋漓,滴滴哒哒淋了一地。
方才那一系列变化,其实不过眨眼之间,晏无师举头一望,正好看见一道人影从上方落下,素衣飘飘,显得此人弱不胜风,这背影他十分熟悉。
晏无师默念,沈峤!
沈峤落地后,正好拦住了窦燕山和广陵散,前者一掌正向晏无师后脑勺袭去,此刻却变成了直取沈峤面门。如此进的距离,用剑显然是来不及了,他也不能躲,晏无师正在他身后。
沈峤以指代剑,一式“琴心三叠”,直接点在窦燕山手上,这一指,他用了七成功力,还有剑意加持其上,以点破面,以坚胜强,那只手乃至整条臂膀当即筋断骨折,右肩如面条一样耷拉下来,窦燕山的惨叫哀嚎声十分凄厉,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广陵散离得最近,他看了看窦燕山的手,有望了望雪庭禅师的手,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了几分。
郁蔼喊了声:“阿峤!”再没下文。
四目相对,沈峤并未说话,郁蔼现在执迷不悟,他却不想再说那些伤人的话,既然话不投机,不如不说。
他没多给后者一个眼神,周身气劲爆发,直接震退众人,沈峤趁机抓住晏无师,向左边飞去。
晏无师瞅着沈峤的侧颜,提醒道:“那边是断崖。”
伏俟城外阴阳亭,分隔了山与水,山的那边正好是一处断崖。
沈峤:“我知道。”
晏无师:“你为何会在这。”
沈峤的声音无喜无怒:“别说话,风大。”
说着,他再次提速,周围的景色不停后退,模糊成了一片。
晏无师心说可以传音入密啊。
沈峤仿佛料到他会这么说,传音道:“你伤势沉重,不宜妄动真气。”
晏无师:“……”
这真不是沈峤故意的,他现在还能感受到后方有气机锁定,那五人一定还缀在后面。
五大高手围杀晏无师,这已经是把后者得罪死了,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若等晏无师缓过来,到时候死得就是他们,这个道理人人都懂,所以雪庭禅师等人必不会放弃。
天阔虹影速度极快,沈峤全力施展,须臾间就把后面五位甩的不见人影。
两人奔到断崖,沈峤放下晏无师:“你抓紧我。”说完,便找了几节树枝。
晏无师心中一动,依言搂住了他的腰。
这处断崖与对面的距离,比半步峰和应悔峰还多出半截,沈峤掷出树枝,飘然而起,如一道长虹化光而去,飞到半空时,他正好踩住那根树枝,微微借力,人已再次腾空而起,而树枝被他一脚震碎。
有晏无师这么个大型挂件在,沈峤踩断四根树枝才到达对岸。尽管他的功力已与前世相差无几,此刻也感觉到脱力,但沈峤不敢停下,他带着晏无师继续向前,转瞬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一刻钟,雪庭禅师、郁蔼、广陵散还有段文鸯,四人到了断崖处,目之所及不见任何人影。
几人搜寻无果,都向崖底看去,郁蔼忧心忡忡道:“难不成他们跳崖了。”
段文鸯不无恶意道:“晏无师那样折辱沈峤,沈峤许是因爱生恨,想和晏无师跳崖殉情吧。”
郁蔼厉声喝止:“住口!”
眼看着自己人有打起来的趋势,广陵散急忙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去崖底搜索。”
四人匆匆下山,连往对山看一眼都不曾,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不会考虑别人能否做到。
至于窦燕山,他正强忍疼痛赶往王城,务必尽快找到名医治疗,否则他这条胳膊怕是要废。
沈峤带着晏无师绕到王城后方,找了个僻静处,停下来修整。看着某人打坐调息,沈峤的思绪渐渐飘远。
既然知道晏无师何时被围攻,自然要早做准备,他提前到伏俟城勘察地形,寻找逃跑路线。
沈峤想了一路,若想救人,太早太晚都不行。来早了,晏无师不会跟他走。来晚了,又会走上前世的老路,更甚者,晏无师一口气没上来,真就死了,也有可能,情况这么凶险,沈峤不敢冒险。
良久,晏无师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见他睁开眼,沈峤问:“下一步往拿走?”他相信这人来此冒险,必是做了准备的。
晏无师起身,缓缓道:“吐谷浑是广陵散的地盘,我事先备下的地方难保不会被发现,此时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天黑之后去千佛塔。”
他又看向沈峤,笑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何来此,难道……阿峤对我旧情难忘,不惜以身范险,远赴万里来救本座,阿峤,你这样痴心不改,倒让我对当日将你送给桑景行的事有几分愧疚呢!”
沈峤撇过头,不想和他扯闲篇,现在的晏无师,不是那个与他同甘共苦,会为他退让的晏无师,所以沈峤态度十分冷淡,那些口不对心的话,他一句也不想听。
“千佛塔是哪里?”
晏无师挑眉:“阿峤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却想让本座先回答你的,阿峤何时这般不讲理了。”
沈峤淡淡道:“你与周帝的生死息息相关,北方若不稳,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因此受难,况且,无论要一统中原,还是抵御突厥入侵,都离不了你。”
晏无师哂笑:“说的倒是大义凛然,不愧是祁凤阁教出来的,你不去找那些正道同门,反倒把希望寄托在本座身上,是知道他们靠不住了?”
沈峤摇头:“道统之争夹杂了太多私心,汝嫣克惠要推行儒家正统,雪庭禅师想振兴佛门,郁蔼希望玄都紫府威名永存,为此,他们已没了底线,晏宗主的底线虽也不高,但与他们相比,结果却是好的。”
汝嫣克惠和雪庭禅师的武道修为都令人称许,但前世他们做的事却一言难尽,汝嫣克惠一面说着塞外蛮夷终是塞外蛮夷,一面与昆邪合作算计晏无师。
雪庭禅师更过分,为了发展佛门力保宇文赟,致使多少无辜之人被害。更与合欢宗狼狈为奸,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哪有一点慈悲的样子。
看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沈峤觉得晏无师都眉清目秀起来了。
见他这般通透,晏无师发自内心的笑了:“我家阿峤终于长大了。”
沈峤心里想着,这辈子都不会是你家的。
嘴上却道:“千佛塔。”
“路上说。”晏无师一边走一边给沈峤讲解,若非衣服上的那些血迹,还真与往常没什么差别:“吐谷浑除了广陵散,还有一人武功也不弱。”
沈峤:“具舍智者?”这人前世他听袁紫霄提过,天下十大中排第八,与广陵散争锋多年,也是个棘手人物。
晏无师:“没错,具舍智者也属佛教,但与中原的净土宗和禅宗不一样,更加野蛮一些,他与广陵散分别统合吐谷浑的江湖势力,河西走廊一带建有许多供奉佛像的石窟,他也仿着建了个千佛塔,才完工不久,那里事具舍智者的势力范围,广陵散就算想找我,也要和他周旋几天。趁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修正一下。”
他此时走路还行,若想动用内力运使轻功,恐怕飞到半空就得掉下来,沈峤无奈,只好抓着晏无师带他飞。后者惯会顺杆爬,直接搂住沈峤的腰。
“阿峤用起剑来柔韧有力,腰却不盈一握,比女子还细,果然美人哪里都是美的。”说罢,还捏了一下,惊得沈峤差点没一脚踩空。
“晏宗主,请自重!你若再这样,贫道只能点了你的穴,再带你走。”沈峤真想撒手,让某人体会一下什么叫作高空坠物。
千佛塔高约九层,里面装金戴银,比莫高窟还要精美,但却少了几分自然天成。
下三层有弟子把手,中三层有长老看顾,唯有上三层空无一人,这里是只有具舍智者一人能来的地方。
沈峤趁着月黑风高,凌空虚度,不费吹灰之力落到了第八层,此地空无一人,谨慎起见他们没有点灯。
就着月光,晏无师脱下外衣,他身后中了郁蔼一剑,君子不器剑配上沧浪剑诀,造成的伤口深可见骨,若非晏无师紧急关头避开了要害,恐怕这一剑就足以要他的命。
晏无师忽然道:“阿峤,我背上的伤不好处理,你来帮我好不好。”
沈峤想了想,从怀里拿出几枚玉苁蓉,递给晏无师:“这是玉苁蓉,对外伤有奇效,贫道眼睛不便,现在已看不清楚东西了,你先把它吃了,天亮之后,贫道再为你上药。”
晏无师没有接,而是说:“这可是郁蔼刺的,若放着不管,明天早上本座的血都要流干了,我把方位指给你,你一点点找吧。”
沈峤无法,绕道晏无师身后,当冰凉的指尖碰到他时,晏无师后背紧绷,这是武者的本能反应。
“往左一些,”沈峤的手指轻轻的向左移两寸,尽量放轻力道,以免不小心碰到对方伤口。
“再往下一些。”这里是心脏的位置,沈峤若有歹心,只要微微发力,晏无师便会立时毙命。
“往下三寸,往右两寸,就是那里。”沈峤手指拂过的地方,微微发烫,明明是冰凉的指尖,却像一根蜡烛在四处点火。
沈峤捏碎了一枚玉苁蓉,敷在晏无师的伤口上,之后不言不语坐到另一张榻上,闭目养神。
他还曾担心与这人又会纠缠不休,却忘了晏无师不是谢陵,不会信任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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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道是无情却有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