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赵公公回来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

崔不去的目光在此人身上来回逡巡,呼吸均匀,头不见汗,嘴皮没有发白的迹象,行馆与皇宫之间的距离不近,这人若不是轻功高明,就是功力深厚,或者两样都占了!

一个人有没有习武,在日常生活中就可看出,但这位赵公公,若非有此一事,三人还被蒙在鼓里,显然,此人精通隐匿之术。

三人视线相交,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只等对方先开口。

赵公公这次依旧没有空手来,手里捧着个大大的托盘,进屋后直接放到榻上,笑吟吟道:“沈道尊,这是织造局新制的衣服,请您穿上它,随小人一起入宫。”

沈峤不解:“入宫?”

陈主也擅丹青,难道他要看展子虔当场作画?

“陛下要和展大家比试作画,御花园已经布置妥当,展大家也已入宫,就等您了!”

沈峤无争惯了,不懂什么是文人相轻,想象不到陈主一听展子虔要作画,临摹的还是沈峤,立刻生出了比斗之心。

赵公公深怕他们不够震惊似的,继续放雷:“陛下说了,有他,有您,有展大家,三人同台堪为佳话,定能名传千古!”

沈峤万万没想到,他只是想见展子虔一面,随便找了个借口,竟然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现在这事恐怕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建康宫都知道了。

沈峤一诺千金,答应的事自然不会反悔,他不动声色,对赵公公回道:“请公公在外间等候,贫道这就换衣服。”

等到脚步声远去,沈峤才道:“是我连累展郎君了,他若赢了,陈主怕是不会高兴。”

崔不去怕他内疚,安慰道:“阿峤放心,陈主虽然有诸多缺点,但其人并不善妒,反而喜欢与文士谈诗作赋,况且展子虔是汝嫣克惠的学生,他们算是同门,用不着咱们操心。”

沈峤最怕旁人因他受累,此时听了崔不去开解,终于安心了。

这时凤霄忽然惊呼出声:“这么多点翠,要杀多少只鸟啊?真够残忍的。”

沈峤与崔不去回头一看,原来是凤霄闲极无聊把赵公公送来的托盘掀开,里面是一件雪白和天青相间的衣服,其上的花纹、佩饰尤为引人注目,成片成片的翠蓝,细腻柔亮,仿佛阳光下的湖面,闪着湖绿色的微光。

“点翠是什么?”沈峤以往在山中修道,偶尔关注山下,也都是些民生之事,这件衣服一看就非凡品,但他没有错过凤霄话里的“残忍”二字。

崔不去瞪了凤霄一眼,后者撇撇嘴,嘟囔道:“都是要穿的,沈道尊不能一无所知的进宫吧 。”

崔不去轻叹一声,缓缓道:“点翠之法古来有之,那些翠羽是用翠鸟脖子周围的羽毛,一根一根黏上去的,取用翠羽虽然并不需要杀鸟取羽,但被取过羽的翠鸟,往往很快就会死亡。”

凤霄出身魔门,以往他取人首级轻轻松松,从来没有心理负担,但面对这种毫无威胁的动物,一杀便是成千上万只,想想就倒胃口,真要这么做了,他以后怕不是都要吃素。

“翠鸟那么小,翠羽更是稀少,据说点翠所需的羽毛必须由活的翠鸟身上拔取,才可保证颜色之鲜艳华丽,这件衣服工艺精美,佩饰众多,花纹繁复,不知用了多少只翠鸟,简直无法想象……”凤霄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说不下去了。

沈峤的手从来都很稳,此时却微不可查的在发抖,桌子上的长剑,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起伏,不知何时,开始嗡嗡颤鸣。一滴泪从沈峤的脸上滑过,啪的一声,落在衣服上,明明远处还有小贩在沿街叫卖,泪珠跌碎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苍生有难,山河同悲,草木有灵,天地不朽。这是师尊传我山河同悲剑时说过的话。”沈峤谨记在心,百死不悔。

苍生指的不仅仅是人,更有天地万物,草木鱼虫,弱小的生灵更加惹人怜爱,此事因缘际会让他遇到,他就不能不管,前尘可却,来者可追,慈悲之剑,正是为了守护苍生而存。

崔不去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却没有泼凉水,而是积极的帮他想办法:“物以稀为贵,点翠因为颜色独特而受人追捧,也许可以从陈主入手,上行下效,不说能完全禁绝,至少情况不会再坏了。”

沈峤歪头:“劝谏陈主?”

崔不去摇头:“陈叔宝可不是虚心纳谏之辈,若他能听得进劝,陈朝何至于此。像他这样冷心冷情之人,只有自己才能感动自己。”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阿峤,你要让他对你生出好感,以你的喜为喜,以你的悲为悲,到时他自然能帮你达成心中所愿。”

若有别的选择,他真不希望阿峤给任何人好脸,尤其是陈叔宝这种人,但有时候身份真的很重要,天下第一到了这,也会束手无策,有时候皇帝一句话,真能解决许多难题。

沈峤:“?”

沈峤傻眼!他性格温文直率,长这么大,从没故意讨好过别人,让人心生好感要如何做,他完全不知道。

想想晏无师是如何对自己产生好感的?哦,他把自己送给了桑景行,自己却没有恨他!

沈峤摇头,这办法太可怕了,天下间只有一个晏无师,完全不能当做参考。

他眼巴巴的望向崔不去,希望能获得帮助。

凤霄表示这事我熟:“陈叔宝喜欢吃喝玩乐,不喜政事,你擅长琴棋书画,他擅长诗词歌赋,有了共同话题,剩下的交给你这张脸,好看到咱们这个级别,没有什么事是笑一笑解决不了的。”

崔不去扶额叹气,却还是道:“听他的罢。”

沈峤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衣服,他不能倒在第一步。

沈峤本是清丽秀美的长相,乌发雪肤,气质清冷,眉目如画,常身着素衣,不笑时,有股与世疏离之感,让人见之忘俗,惊为天人。

而今,他换上这种颜色鲜亮的衣饰,白色云锦作底,配上那层次分明的蓝,更显得沈峤冰肌玉骨,秀丽无双,极尽世间之美色。

赵公公来接人时,一照面就看呆了。

沈峤乘上马车,再一次入建康宫,直奔御花园而去。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现九锡。陈叔宝和展子虔早已在水榭处备好笔墨,只等正主到来。

沈峤来时,陈叔宝频频赞叹,眼神一直围着前者打转,恨不得直接上手摸一摸。

展子虔却敏感的发现了不对之处,他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却并非粗心之人,只是他的一腔热忱全都留给了绘画而已。仅凭一个印象,他接连为沈峤画出三幅画,凭的就是那种细致入微的观察。

今日的沈道尊与以往不同,少了那份温柔笑意,眼尾处带着淡淡绯痕,这个念头在展子虔的脑中一闪而逝。

沈峤第一次给人当临摹的对象,不懂便问:“需要贫道如何做?”

陈叔宝:“沈道尊可以坐在长廊上,姿态随意些就好。”

沈峤依言照做,学着晏无师,侧靠着廊住,眼神望向远方,风一吹花雨纷纷,在他身边打着旋缓缓飘落,沈峤面无表情抬起手,接住一片花。

陈叔宝端详着沈峤,后者脸上无甚表情,少了往日的温润,眉宇间有股冷意徘徊不去,陈叔宝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吟了一句:“若教解语解倾城,任是无情也动人!”说罢,提起笔来开始作画。

展子虔还在观察沈峤,每一次为沈峤作画他都不想敷衍,没有灵感时,他不会贸然下笔。

忽然,有只翠鸟似乎把沈峤当成了同类,小小的爪子擒住了他的食指,沈峤感受到翠鸟体内那砰砰不停的心跳声,这是生命力量,嫣然一笑,眼中似有水光闪过,明亮清透。

展子虔脑内灵光一闪,想到衣摆上的水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有所感,提笔作画,沈峤的一举一动不停在他脑中闪过,渐渐的他目光涣散,脸现狂热,忘记了身在何处,心在何处,只有手上的动作越画越快,越画越狂,整个人的气势徒然一变。

沈峤蓦然回头,手中的鸟儿受惊离去,他却一直看着展子虔,这是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作画,沈峤发现,展子虔跳过了宗师之境,正在与道相和。

换成汝嫣克惠可能都不知道展子虔在做什么,有陶弘景和祁凤阁作参考,沈峤比其他人对宗师之后的境界了解得更多,展子虔起步晚,他的武功只有二流水准,但他的精神超脱了□□,正在与道相和,或者说他的道与沈峤越来越接近。

展子虔消耗精气神作画的同时,会不自觉地模仿绘画对象的境界,他画的沈峤之所以会有那么大威力,因为那是叠加了两个人的心神,这正是他与晏无师的设想,没想到真有人能凭一股浩然正气撬动神识。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好在沈峤定功了得,时不时闭眼打坐,几个时辰眨眼便过。当二人停笔后,天边出现成片成片的火烧云。

沈峤从廊柱走下,来到二人书案处,陈叔宝作为皇帝,自然不会等待他人,沈峤和展子虔来到御案前,先看起他的画来。

陈叔宝画技了得,画上的沈峤几乎与现实中一模一样,翠蓝色的衣饰衬的沈峤更加清绝昳丽,御花园里百花齐放,皆成了他发间的点缀,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陈叔宝得意道:“如何,朕日日为道尊设计衣饰,早已将道尊行止在脑中幻想过无数遍,今日朕把这幅“与君同修”赠与道尊,来日我们共蹬大道仙途。”

沈峤觉得陈主话里有话,语中有未尽之意,但并没有细究,他还记着崔不去的叮嘱,不要和陈主硬来,只需含糊应对即可。立刻道:“陛下画技高深,当世少有人敌。不知展大家画的如何,我们一起却看看吧。”

三人凝视着展子虔的作品,落英缤纷花如雨,沈峤仰着头,侧颜如玉,手上擎着一只小鸟,目光慈悯爱怜,仿佛正看着一个世界,眼底有点点晶莹,衣摆上有淡淡水痕,美丽而悲伤。

展子虔捕捉到沈峤的每一丝神韵,虽然只是侧脸,却让人有种怆天若失之感。把这种感觉赋予笔下,就是《天人之悯》。展子虔认为这名字正适合沈峤。

意志不坚者,更容易被画中意境所影响,陈叔宝头一次有这种感受,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无言的酸楚,一种发自内心的沉重萦绕不去,眼泪不由自主哗哗的往外流。

陈叔宝:“朕,这是怎么了?”

沈峤见展子虔悲伤的不能自己,似是一张口就会哭出来,帮他解释道:“陛下受画中意境侵染,只要不看画,片刻就能恢复如初。”

沈峤带他们到水榭中坐下,良久,二人才平复心情,陈主问展子虔,不解道:“此画意境为何这般悲伤?”

展子虔坦言:“每次为沈道尊作画都非我能控制,这应该是沈道尊的心情吧。”

陈叔宝目光灼灼,望向沈峤:“今日道尊若能展颜,朕可以为你办任何事!”

没想到事如此容易,沈峤低头露出一片雪白,素手抚过袍袖上的纹饰,直言道:“点翠精美,翠鸟何辜,我修道日久,见不得如此杀戮,今日动了恻隐之心,让陛下见笑了。”

谈话间,沈峤眉目又染了几分愁绪,让人想拦在怀中安抚疼惜。

《天人之悯》的效果还在,陈叔宝也心有所感,认为此举过于残忍,突然道:“来人,传朕旨意,以后陈朝上下,不许捕猎翠鸟,点翠之羽全换成孔雀的。”

沈峤手指慢慢蜷曲,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见好就收。孔雀不是翠鸟,剪些尾羽并不会死,而且以陈叔宝的权利,这道旨意能否惠及全国,犹未可知,不管局势如何,总算有了个好的开始,现在只能持续关注了。

圣旨下的痛快,沈峤放下心中大石,脸上终于带了笑意,眉眼温柔如涓涓春水,分外干净出尘,正对了陈叔宝的口味,能博美人一笑,他真心觉得,这道圣旨下得值。

陈叔宝前脚下了圣旨,柳敬言后脚就接到了消息,自从汝嫣克惠离开建康,陈叔宝不管事,朝中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她一手打理,明发谕旨这么大的事,她当然要过问。

听命白前因后果后,柳敬言长舒了一口气,她并不排斥佛、道二门,却不喜欢有人蛊惑皇帝不务正业,沉迷享乐。沈峤只是让皇帝放弃猎杀小动物,还算有分寸。

她看过许多范耘留下来的记录,里面就有对沈峤的一些剖析,相较于儒释两门,道门还算比较克制的。沈峤也当得一句高岭之花,至少他在北周时,没搞什么长生不老,也不曾干涉朝局,只出了一些名头和技术,怎么看都是被薅的那只羊。

不知陈朝能否从中分一杯羹,若是能把玄都山拉过来,陈国的局势就能稳定很多,既然晏无师做初一,哀家自然要做十五。等柳敬言匆匆赶到御花园,沈峤已经把《天人之悯》收了起来。

本来这画应该被陈叔宝留下,但他一看此画就哗哗淌眼泪,最后只能放弃,让不受影响的沈峤拿回去。

柳敬言态度诚恳:“天色已晚,我命人在别殿备好酒席,还请沈道尊和展大家一起留下来用膳。”

沈峤一见柳敬言便想起了谢家之事,推辞道:“师弟在行馆等我,少年心性不定,贫道还需回去看着。”

展子虔脸上掩不住的困倦,也道:“今日作画,耗费我大量精力,已经支撑不住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沈峤:“贫道送展大家一程。”与柳敬言交代之后,二人一起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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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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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不朽
连载中情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