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后院有个环形回廊,红木朱漆,雕栏画栋,两侧种了不少树木,入秋后树叶变得微微泛黄,东南角有株银杏树,沈峤与晏无师在廊下并肩而行,远远望见银杏叶随风飘落,扑簌簌打着旋,他不禁想起在玄都山的那些年。那次落崖让他措不及防,与昆邪决战好像还是上辈子的事。
晏无师接住一片飘来的杏黄,漫不经心地捏在手中把玩,见沈峤神情恍惚,用叶子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阿峤想家了?”
沈峤微微点头:“玉京台的后山上也有几株银杏树,我以前常在树下练剑。”忆起往日种种,他越发想念山上的生活:“下山不过两年,如今再想起玄都山,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晏无师拉着沈峤越过栏杆,背靠廊柱坐下来,两人身材修长,脚下刚好能碰到台阶:“阿峤竟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你若回玄都山,带上我可好?”
沈峤诧异,抬眼看向他:“你和我上山?”
晏无师点点头,一脸认真,看样子还打算常住。
沈峤委婉拒绝道:“晏宗主,山上生活不比山下,短时间还好,时间长了,你是过不惯的。”
玄都山并不清苦,但作为道士,清修才是常事,日常生活也乏味得很,不是练武就是修道,与晏无师全然是两个极端,沈峤认识他这么久,每次见到晏无师都光鲜亮丽,宝马华服,从头发丝精致到脚趾间,这人行事又随心所欲,不拘小节,他若入了玄都山,怕是要折腾得人仰马翻,沈峤简直不敢想象。
晏无师朝他眨眨眼:“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堂堂天下第一道门的掌教入我浣月宗吧,本座只好委屈一下,与你同居玄都山好不好。”
这一副为你牺牲大了的样子,可真让人吃不消。
沈峤扶额:“你我分属两派,又都是一派之主,自然会分开。”
晏无师:“阿峤……你都不会想我的吗?”
这话说得怎么可怜巴巴的,明知他是装的,沈峤也狠不下心来:“我……”想,还是不想。
晏无师忽然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四目相对,沈峤能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拒绝的话我不想听,都说道法自然,我们也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你会认清现实,本座早已在你心上。”
每次都这样,话说的柔情款款,拒绝的话一句也不让他说完。
晏无师环住他的腰,沈峤没有挣扎,顺势把头靠在晏无师肩上,他们坐在廊下一角,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有种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他想,这就是岁月静好吧。
忽来一阵脚步声,温馨的气氛戛然而止,晏无师倏地睁眼,眸中有厉色一闪而过,沈峤也回头去看,来人穿着一身碧衣,十分显眼。
“沈道尊!”
沈峤立刻想起此人是谁:“你是……碧霞宗的范元白。”两人在苏府有过一面之缘,他对这人的印象还挺深的。
范元白惊喜道:“沈道尊竟记得我。”随即又看向晏无师,脸色发白地问:“这位是?”
沈峤知道他是被晏无师的气势所摄,安抚道:“这位是浣月宗晏宗主。”
他没为晏无师介绍范元白,因为沈峤知道这人狂妄的很,连碧霞宗都看不上,更不要说其中的小弟子了,晏无师虽然说过会为他改变,但沈峤觉得就算晏无师愿意为他退让,他也不想恃宠而骄,左右晏无师的选择,强求他违背本性。
范元白一听脸当时就绿了,几乎要和身上的道袍一个颜色了。
沈峤笑了笑,问起了他事:“范郎君怎会在这里?”
范元白放松了一些:“我家在周国,此番是为了探亲,现下正准备返回宗门,路过此地受邀参加文会。”
碧霞宗在齐国的东北方,从周国长安到北齐泰山,不需要经过博陵郡,想来范元白是为了避过战区,才绕道此地。
“齐国正逢战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范元白武功低微,单独上路难免让人担心,沈峤想起之前见过的人,心中一动,又道:“方才我见到贵派的卢峰长老了,想必他也在受邀之列,你找他看看,若是顺路,两人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沈峤一片好意令范元白受宠若惊,正好他离开泰山大半年,也想念碧霞宗的众人了,当下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瞒沈道尊,我一人赶路也心中坠坠,有卢师叔祖在就安心了,多谢沈道尊告诉我这个消息。”
两人又聊了几句,范元白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沈峤笑着和晏无师说:“范郎君心态平和,脾气甚佳,只要肯努力,假以时日也许能大器晚成。”
晏无师方才一言不发,沈峤还在想他为何如此安静,此刻听他声音淡淡不辨喜怒,方知是闹脾气了:“你对不相干的人都能嘘寒问暖,对我就如此冷淡,阿峤,本座伤心了。”
沈峤闻言反思了一下他对晏无师的态度,他们恢复记忆之后,自己面对晏无师总想着能避则避,难不成他真的很过分?
晏无师欣赏沈峤冥思苦想的样子,似乎从中找到了趣味,他希望沈峤的喜怒哀乐都只为他一人,可惜阿峤的心太柔软,学不会自私,他从前种种试探,想逼对方入绝境,结果狭隘的人竟是自己,沈峤永远都是沈峤。
沈峤想的入神,晏无师看的入神,却有一人不看气氛,突兀的插了进来。
“你们可真会藏,害我找了半天!”凤霄倒掉在两人面前,一个翻身潇洒地跳了下来。
晏无师声音里带着怒意:“不是让你去探崔府密室,怎么如此狼狈,广陵散就是这么教你的,一丁点小事都办不好。”
凤霄哪里是能受委屈的人,当下开口反驳:“我在密室里撞上了萧瑟和陈恭,他们二打一,我只好来找你们,无论如何,合欢宗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合欢宗的高手早已死伤殆尽,按理说他们应该蛰伏不出、韬光养晦才是,这么快就冒头只会被浣月宗和法镜宗打压,这几乎是要被灭的节奏。
晏无师火气甚重:“弱者再多也是弱者,区区萧瑟、陈恭就能让你手忙脚乱,以后闯江湖,指着对手都跟你一对一不成。”
他目光犀利地在凤霄身上来回扫视,好似在评估物品,最后视线停在凤霄手中折扇上:“资质平平就要努力练功,少学你师兄那套,只会卖弄斯文。”
沈峤认同前一句,却对后一句不敢苟同,凤霄还未及冠已是一流高手,假以时日,成就绝不在李青鱼之下,少说也是一代宗师。他会在萧瑟手上吃亏,只能说他年纪太小,后者却已在一流境内浸淫多年。
沈峤见凤霄脸都气红了,连忙转移话题:“陈恭中我一剑,怎么还活着?”
陈恭那日分明没了声息,他剑下不曾留情,陈恭绝无生还之理。
“阿峤有所不知,魔门之中有一门功夫,叫黄泉碧落,能在自己生机彻底断绝之前,先自斩臂膀,令自己陷入近似假死的状态,保存一线生机,只是练的时候极为痛苦,平时用处又不大,所以很少有人去练。陈恭与合欢宗狼狈为奸,想要学到手不难。想必他当时找过来,就已做好被杀的准备。‘对别人狠,也肯对自己狠。’阿峤果然没说错。”
晏无师对凤霄百般挑剔,眼神转到沈峤身上时又是另一个态度,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凤霄在一旁悄悄撇嘴,晏无师只当他不存在,继续缠着沈峤。
“摸骨算命当真神奇,哪天阿峤也给我摸摸。”声音里带了几分缠绵,一边说一边还要去捉沈峤的手,凤霄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一点没有要走的打算。沈峤背过手去,瞪了他一眼:“晏宗主若有空,还是随凤郎君去找人吧。”
晏无师见他这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都听阿峤的。”
沈峤目送二人离去,好一会脸上热意才散下来,他顺着回廊继续走,准备去前院寻找崔不去。
途中路过一个月亮门,与一位锦衣公子正好遇上。二人顿了顿,互相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位先生风采不凡,不知是哪府的郎君?”这人看沈峤一副陌生的样子,似乎完全不认识他。
沈峤在他身后扫视了一眼,他若没记错,那边是崔咏的书房。
“贫道沈峤,不知阁下是?”
“原来是沈道尊,在下元三思,受崔大朗之邀前来参加文会。”
元三思举止有度,谈吐不凡,似有名师指导,沈峤看他的衣服似乎是凌川学宫的校服。
当下奇道:“元郎君才貌双全,不知师从何人?”
“我师父姓余,乃是博陵本地的名士,可惜多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说到最后他神色有些黯然,似乎在难过。
沈峤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立刻宽慰道:“逝者已矣,元郎君节哀。”
元三思朗朗一笑:“这事过去好多年,我早已看开,何况师父还有亲人在世。我找寻多年终于有了些眉目。”
乱世之中能与亲人团聚,这是一种幸运,沈峤也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元郎君若有需要,贫道也愿助一臂之力。”
元三思:“先谢过沈道尊的好意,我已打探到师妹多年前嫁到崔府,妹夫因病去世后,她寡居多年,我虽是师兄,但毕竟是外男,这事不好开口,只能徐徐图之。”
对方笑得爽朗,本应极易让人心生好感,沈峤却蹙起眉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来到青园,文会已经进行了大半,崔家请来的几位名士正在品鉴学子们的诗文,沈峤一眼就看见了崔不去,对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涣散没有焦距。
元三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口中发出“咦”的一声:“那位郎君好生面善,沈道尊知道他是谁家的吗?”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沈峤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好像知道这人的身份了,崔不去跟他说过,余娘子有位师兄叫元省,本是要和余娘子成亲,谁知这人出去游学,一去不返,这才有了后边的事。
如果这人就是元省,他刚才说的那番话有几分真,不是沈峤多疑,委实是元省方才表现的太奇怪了,自己与他萍水相逢,他却什么话都往外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沈峤认为这是故意的,但却不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来。
有了这个认知,沈峤与元三思的交谈谨慎了几分:“那是贫道的师弟,叫崔不去。”
元三思诧异道:“姓崔?”复而有急切道:“他祖籍在何处?”
“自然是我们玄都山的人。元郎君不会以为他是故人之子吧。”沈峤抢先截住话头,让对方无话可说。
元三思有些讪讪的:“是我唐突了。”
沈峤依旧风轻云淡,说出的话却比往日犀利了几分:“元郎君忧心亲人我能理解,既然已经查到崔家,直接去问当事人岂不更好。”
这是崔大郎看到了二人,乐颠颠的跑过来,邀请他们去评赏诗文。
沈峤以家中有师弟参加,应该避嫌为借口推辞了,他走到崔不去的身边,轻轻坐下来,不想去打扰他。
只是后者极为敏锐,瞬间就回了神,沈峤见状用传音入密讲了元三思的事。
崔不去一瞬间想到许多,他冷哼一声:“还真是把我当成香饽饽了,什么人都敢往我这儿凑。”
沈峤知他有数,放心了不少,以防万一又提醒了一句:“元三思武功不低,就算凤霄来也不一定能胜,你若单独碰上他,要小心。”
“阿峤放心,被掳走一次已经是奇耻大辱,同一个坑我绝对不会栽倒两次。”崔不去保证道。
这时评委们终于宣布了今日的头名,正是崔不去。
和其他学子相比,崔不去格格不入,一点不激动,园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直到崔不去旁若无人地取走奖品,文会才又热闹了起来。
崔不去把盒子递给沈峤,四四方方,如本书一样大小。
沈峤不明所以,难道盒子里面装了什么:“很重吗?”
崔不去噗哧一声笑了:“这里面有崔咏的赔礼,是给晏宗主的。”
待众人散去后,那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沈峤来到崔府准备的客房,还未进门,他就发现房里有人。
沈峤毫无迟疑,推开门走了进去,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床上躺着一个极为妙曼的身影。
他立刻止步:“谁?”
“是我呀,沈郎君!”
声音娇娇柔柔,却不腻人,而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之意,对方一开口,沈峤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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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9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