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赟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太极殿,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惶恐的情绪充斥着整个胸膛,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太极殿里发生的事,都还历历在目。他努力的吸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暴戾之气从心底涌起。
晏无师、沈峤、宇文邕、宇文宪、苏威、还有那群拖拖拉拉的太监,都在和孤作对,孤没有错,都是你们的错。
无数的话语轮流在他耳边回荡。
“太子无能,也许换立储君之事是该提上议程了。”
宇文赟在心底反驳:不,无能的是你,你不能为我一统江山,算什么父亲。”
“太子以为自己还是宇文帝属意的大位人选?本王说的是继位,而不是传位。”
没错,既然你不给,孤就自己来拿,孤是真命天子,周国的一切都是朕的。
先前他犹豫,是怕没有胜算,绝不是在顾念父子亲情,现在,宇文邕既然要换立储君,他也决不能坐以待毙。
宇文赟下定决心,立刻起身到书案旁,提笔蘸墨,快速写出一封书信来,让侍者悄悄地送进了醴泉宫。
不过是一场清谈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宇文宪和苏威一天一夜没睡,早已筋疲力尽,可精神上却是亢奋的很,二人坐在马车里毫无睡意,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
宇文宪心情好,少见的开起玩笑来:“你一向不理朝中事,先前陛下百般邀请也不见你入士,今天倒是积极,无畏啊,莫不是动心了?”
苏威也笑了:“内斗之事我向来不屑为之,你笑我清高也好,痴愚也罢,我素来看不惯那些只顾着窝里斗,不把人命放在眼中的人,自然不愿与之为伍。”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来朝野变化甚大,以往陛下推崇依法治国,手段强硬霸道,终是少了些人情味,他对待塞外蛮夷也太过被动,总觉得有欺软怕硬之嫌。我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幽州刘虞,但自从与玄都山、浣月宗结成同盟,我朝国力蒸蒸日上,总算让人看出盼头来了。”
宇文宪叹了口气:“多年来委屈皇兄了,他那么强势的一个人,一直忍气吞声,连皇后之位都给出去了,心中定是苦闷。只恨中原战乱已久,百姓少有休养生息之时,周国又身处在四战之地,皇兄不得不夙兴夜寐,撑起了偌大的一个国家,其中艰辛,旁人难以想象。”
苏威也觉得以往是自己偏颇了,他与齐王相交莫逆,有些话便不需要顾忌太多。马车里并无外人,但他依旧低下声来:“昨天我看太子的表现,还在感叹虎父犬子,周国未来堪忧,没想到陛下今日就下了决断,我观陛下好像很重视晏少师的意见,比对边大夫还要信重几分。”
宇文宪也透露了些他所知道的往事:“少师和皇兄相识于微末,那时陛下还只是鲁国公,处境艰难,朝不保夕,晏少师给予了不小的帮助,雪中送炭的情谊,非常人可比,我与少师有过几面之缘,他非是阿谀奉承之辈,对皇兄的态度也不那么客气,是个潇洒随性之人。”
苏威想起周帝所说的塞外战略部署,称赞道:“以往只听说陛下倚重魔君,利用浣月宗来监察百官,还真没想到晏宗主身怀大才,看来一叶障目果然要不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晏少师这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掘了塞外蛮夷的根基啊。”
齐王领兵打仗多年,对于《孙子兵法》熟的不能再熟,现在看晏无师的眼光都带了十米厚的滤镜。
车架缓缓行驶,车内两人兴致高昂的在畅谈国家大事,忽然马车一顿停在了路边。
苏威掀开窗帘正好看见李青鱼和苏樵向他走来,二人身形笔直,挺拔如松,令人不禁心生赞叹,好个青年才俊。
苏威诧异道:“二弟,李郎君,你们怎么来了?”
苏樵和李青鱼上了马车,随口道:“是母亲让我们来接兄长的,她担心你的安全。”
宇文宪见苏威沉默不语,知他是惦记着周帝的那句话,叮嘱道:“北牧人野性难驯,侵略中原之心从未熄灭,秦老夫人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回家后也要注意安全,如有需要,我可调三千精兵护卫府上。”
苏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与北牧人扯上关系,但他觉得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遂道:“多谢殿下好意,现下还没到那种地步,这里到底是京城,北牧人无法大规模调集人手,有二弟和李道长在,应能安全无虞。”
宇文宪知这事不好强求,点头道:“那好吧,如有需要,不许同我客气。”
苏威娶了宇文护之女,也算是皇亲国戚,苏府距离皇城并不远,大早上的行人不多,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地方,苏威、苏樵和李青鱼都下了马车,与齐王告别后进了苏宅。
朱红色的大门一关,就把街面上的喧哗声隔绝在了门外,李青鱼见无外人在,忽然出声:“苏县公,师弟,这几日进出我发现有人在外面监视苏府。”
苏威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起来,李青鱼的武功在年轻一辈少有人及,人品更是稳重端方,绝不会无的放矢,他说有人,那就是真的有人。
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态,这威胁都已到了家门口了,他低声喃喃:“北牧人。”
“兄长……”苏樵看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连忙询问。
“你和李道长一夜没睡,先去休息,我有要事需与母亲详谈,事情总归不急于一时。”
苏威打发了二人后,直接去了秦老夫人的院落,行礼之后,就把周帝的话和自己的疑惑问出。
秦双含见儿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也罢,时至今日也该告诉你了,毕竟你才是一家之主。”
苏威没出言打搅,默默的听着。
“我自小要强,不甘只做一个大家闺秀,在后宅中混混沌沌的过一生,三十年前我离家出走,那时北方东、西魏战火不休,塞外反倒比中原安全一些,我化名阿依萨吾列远走北牧,辗转多地,最后拜了北牧第一高手狐鹿估为师。”
苏威惊呼出声:“狐鹿估?”
他二弟拜师纯阳观,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况且如今朝堂和武林息息相关,狐鹿估又曾经声势浩大的进犯中原,要不是祁凤阁出山,中原武林险些被其横扫一空。只要不是无知愚民,都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他万万没想到,这传说中的人物竟然会和他们产生联系。
秦双含笑了笑,继续道:“当时狐鹿估正在挑战塞外诸部高手,每打败一人他就会逼着他们起誓,让败者向金花戒指效忠,我在一旁看他把塞外诸国的高手挑战了个遍,只觉得有师如此,是我的幸运。直到他回返北牧,我才醒悟过来,北牧有此人对中原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她摇头苦笑,想起了那一日的光景:“狐鹿估是北牧贵胄出身,年纪轻轻就天赋异禀,武功奇高,在北牧的地位超然,我作为他的弟子也被另眼相看,许多机密对我并不设防,当时北牧东扩进攻韦室,灭了不少小部落,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他们是如何屠城灭族的,那些百姓就像牲口一样被宰杀,一串一串的被掠夺成奴隶。毫无人性,简直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
“以前我总觉得家中生活安逸乏味,太过无趣,总想着要闯荡江湖做个大侠,可是自从见过那一幕后,我才知道这安定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我下定决心,要阻止这一幕发生在中原大地上。”
秦双含道:“我开始不动声色的收集起塞外的各种信息,无论是否有用,我都浑沦吞枣的记下来。”
苏威恍然大悟:“母亲从小给我们讲的塞外之事,都是您的亲身经历了?”
秦双含肯定的点点头:“没错,我从小告诉你塞外之事,就是希望这些信息以后能在抵抗北牧入侵时发挥作用。”
她又继续讲起往事:“之后我趁狐鹿估不备,去盗取北牧圣物金花戒指,可惜失败了。”
苏威担心的问:“那您是如何逃脱的?”尽管这已是往事,秦双含能站在这里,就说明她已安然脱身,但身为人子他还是怕母亲会受到伤害。
秦双含安抚的笑了笑,示意他别担心:“也许是狐鹿估还念着师徒情分,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受伤了,我在他闭关时下手,这个时机是我算好的,他破关而出,真气逆冲受了不清的伤,我那时已有武功小成,他一时间拿不下我,加上金花戒指的作用让人觊觎,他不敢声张,所以我就逃了。”
自家母亲有勇有谋不逊男子,苏威心生敬佩,也后悔自己当初没习武,还需让人保护:“李道长说有人在府外监视,是北牧人找到您,来报复的吗?”
秦双含摇头,把手上的戒指摘下递给他:“这便是金花戒指,他们应是为此而来。”
苏威惊呼:“怎么会在您手中?”众所周知金花戒指是狐鹿估战败的凭证,应该保存在玄都山里才对。
秦双含:“这是我与祁真人的约定,它放在别人手里我不安心,玄都山的目标太明显,北牧的手段更是让人防不胜防,后来谭元春反叛,沈掌教中毒,听说就连玄都紫府都被人闯了,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它恐怕已经回到北牧人手中。”
“现在他们恐怕已经知道金花戒指在母亲手中了,看来往后苏府是永无宁日了。”这事如此隐秘,知道的人肯定不多,有可能泄密的人轮流在苏威的脑中过了一遍,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秦老夫人看出了他心中不安,拍了拍苏威的肩,让他不要怕:“我儿不必担心,我与沈掌教早有约定,等我无力守护它时,沈掌教会来接手此事,当年我就不是他的对手,那时他才刚过十岁,如今恐怕是能入得天下前三。”
苏威闻言放心下来,点头赞同道:“昨日在清谈会上他与雪印禅师一战,以我观之,沈掌教的武功神乎其技,到了能以剑御物的境界。”
秦双含把隐瞒多年的真相全部告诉儿子之后,也感觉轻松了不少,母子俩小心谨慎的将苏府的防御系统重新调整了一遍。
沈峤昨天和雪印一战就耗力不少,晚上又为晏无师压阵,与段文鸯动了手,还要提防隐在暗处的元秀秀,可谓是身心俱疲,现在到了安全的地方,沐浴一番,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他睡的并不安稳,梦中的景象光怪陆离,醒来之后他记得不多,但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沈峤起身走出客室来到了回廊,此时,天际云霞千里、一片亮红,虽是冬季,天上却少见的出现了火烧云。
他抬头向远方望去,淡淡道:“火烧云一般都出现在夏日,今天这么反常,似是不祥之兆。”
身后传来一声哂笑:“阿峤心怀苍生,怎么偏偏对本座如此冷待?”
晏无师能够感受到从昨晚开始,沈峤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少了几分热情,多了一丝疏离,倒是不曾冷言冷语,只是太过风轻云淡,像是习惯了佳肴美馔,突然来了一顿清粥小菜,让晏无师非常不适应。
沈峤不想在这事上过多纠缠,邀请道:“晏宗主可有闲暇与贫道手谈一局。”
“阿峤啊阿峤,每次不想回话,就转移话题,本座在你眼里就是这么好打发的么?”
晏无师嘴上虽这么说,依旧吩咐侍女准备好了棋具,两人相对而坐,你一子、我一子,间或闲聊两句,远远望去画面闲适又美好。但若是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恐怕会令许多人都夜不能寐。
“你知道宇文邕最擅长什么吗?”晏无师像是心血来潮,突然了一问。
沈峤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晏无师用手指凌空点了点棋盘:“在他没有掌权时,常常弈棋喻事推演朝局,他的棋路堂皇霸道,也不缺少隐忍取舍,少有人敌。”
沈峤想起昨天宇文邕的言行:“我与周帝只是匆匆见过一面,也能看出他是一位有为明君,不然也不会被晏宗主选中,是吧。”
“再英明的君主也总有昏聩的时候,宇文邕现在就站在这个分叉路上。”晏无师的那双眼睛好似能看到宫里正在发生之事。
他把一颗白子落在三三之位:“现在三位伶人都已入场,观众也早在席上等候,好戏是时候开演了。”
……
皇城里都有一座冷宫用来安置失宠和犯错的后妃,它一般都盖在皇宫的角落里,除了洒扫的宫女太监,少有人迹,太子把会面的地点放在这里,本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提前半个时辰带着昆邪进了皇宫,一路上仗着武功高强,没被任何人发现。
冷宫里并不脏乱,只是十分简陋,几乎所有屋子都是四面漏风的,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十分的难捱。
阿史那皇后多年养尊处优,却在这冰窟里待得十分适应,甚至有几分亲切的熟悉感。
少师府中,沈峤端坐在榻上,手执黑子落在星位,问道:“晏宗主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次怎么不亲自到场,夺个好位置?”
晏无师:“阿峤,你心思通透,怎会看不出今天这戏,只能让宇文邕一人享用?”
“我以为晏宗主不会顾及周帝。”从晏无师敢直呼周帝本名,就知道他根本不把宇文邕这位皇帝看在眼里。
晏无师哈哈大笑:“阿峤懂我,可是不懂人心,宇文赟被宇文邕从小管教,给予厚望,可惜太子无能,烂泥糊不上墙,他要维护皇室颜面,不希望太子出来丢人现眼,尤其是在本座面前,宇文邕把我当成对等的存在,自然不希望输我一头,可偏偏在继承人上出了差错。”
他又道:“我这次出关见他,发现宇文邕的掌控欲越来越强,太子作死触犯了他的底线,宇文邕废太子的心思比以往都要坚定,只是这个决心需要他自己去下,若是身旁有人,宇文邕恐怕会起了逆反之心,死撑着留下太子。”
沈峤幽幽一叹:“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宇文赟朽木不可雕,宇文邕死撑着雕了这么些年,早把自己给感动坏了,现在让他放弃,无意于在割他的肉,还是让他自己动手好。”晏无师幸灾乐祸的心思毫不掩饰,态度恶劣的让沈峤不忍直视。
宇文邕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碰上晏无师这么个神经病,一不注意就被坑了又坑。
随即沈峤自嘲的笑了笑,他和宇文邕真是同病相怜,说不上谁更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