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站的笔直,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场中游走翻覆的惨绿色“巨龙”,那咆哮的龙吟令他十分熟悉,有一个男人在对他说话,声音阴恻恻的,令他十分不适。
“不过冯小怜一视千金,你兴许没法与她一样,姑且就定个十金罢,约莫还是会有许多人愿意花钱来看你的落魄模样的,你说到时候晏无师会不会也来看呢?”
是桑景行,这是自己前世的最后一刻?又与晏无师有何相干?
“你若是肯好好服个软,我说不定会待你温柔些······”
声音越来越清晰,沈峤的身体和意识开始不受控制,仿佛连通了上一世。
沈峤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腹部,丹田里像是出现了一个漩涡,贪婪吸纳他的真气。与此同时,沈峤感觉身体之内真气宛若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撞,在五脏六腑之间窜动不歇,逼得他六神躁动,神识焦虑,心火充盈,仿佛一团黑影将整个人完全笼罩,逼得他无处可逃,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
晏、无、师!
晏无师!!!!
晏无师竟然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他体内种下魔心!
沈峤豁然抬头,望向激战正酣的晏无师,他竟然给自己种下过魔心。
沈峤无法清晰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前世与今生似乎重叠在了一起,明明身体上并无异状,可他整个人像被一团火裹住,那火化作利齿,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明明痛到极致,却又无比清醒!
沈峤在无法忍耐的痛楚里出现了幻觉,眼前出现的是桑景行朝他拍过来的一掌。
分明极快,又清晰可见。他似乎躲不过去了,生死关头,耳边又传来了晏无师的声音。
“当你真正沦落到众叛亲离,只剩下一个人的境地,还会不怨恨,还会坚持以善意回报人吗?”
沈峤闭上眼,全身幻痛不止,他觉得自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魔心,道心,他当然知道晏无师向武之心有多坚定,他也知道晏无师闭关十年就是为了道魔同修,他不傻,如何不明白上一世自己竟成了对方的试验品,成了对方的玩物,测度人心的工具。一个失败的,被抛弃的人。
沈峤自嘲一笑,原来不是朋友。
“晏无师。”每念起这三字,心火就炽热一份,前世与今生时光交错,似乎真的有魔火在自己丹田处焚烧。
沈峤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心神失守,肉、体和精神在前世的影响下同受感召,道心不稳如置魔考。
正在此时,段文鸯突然出手,一计黑鞭直袭战场,朝着与桑景行斗得难舍难分的晏无师而去。
沈峤精神恍惚,来不及思考,只凭借着本能,及时拦下了这一击,他历来平静的心绪少见的有了起伏,这一剑毫不留情,不自觉中带了杀意。
当他威慑住段文鸯后才反映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原来,身体远比心灵更诚实。
“当你真正沦落到众叛亲离,只剩下一个人的境地,还会不怨恨,还会坚持以善意回报人吗?”
脑中回荡的话语,声声如魔,直指本心。
“我会,世间纵有红尘千万,也不能动摇我的向道之心。”
心思一定,周身上下的火焚之感顿去。沈峤释然一笑,他与晏无师是同一种人,坚持己见,从不后悔。
只是,他的道,并非我之道,那么各从其志,遵从本心便好,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之间种种,皆是磨炼。不执著,莫强求。
沈峤一系列心态转变,不过是在片刻之间,晏无师和桑景行的战斗也到了终局。
“雕龙掌”是魔门中威力最强的武学之一,其武学理念出自《周易》乾坤二卦,共六式。这门武功崔由妄当年也曾用过,但其威力也比不过现在的桑景行。奇诡难测,强猛非常,仿佛真有了龙之威能。
方才,桑景行先后使出了“龙战于野”和“或跃在渊”,威力极为霸道,但都被晏无师轻描淡写的破去,他今日要想活命,不得不拼死一搏了。
生路遭夺,桑景行的面色完全阴沉下来:“晏无师,你真要不顾同门情谊,非杀我不可。”
晏无师嗤笑了一声:“你这条命本来就是我的,如今也该还给本座了,让你苟活二十年,已是仁至义尽,你该感恩戴德才是。”
沈峤:“······”记住了,以后不要和此人讲理。
段文鸯怀疑人生:“······”吾与晏无师孰更无耻?难道我还坏的不够彻底?
桑景行也被气了个倒仰,体内真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好悬没行岔了气:“当年你与师尊两败俱伤,我没落井下石,否则,哪里轮到你晏无师来抖威风。”
晏无师冷笑:“你当初若来赶尽杀绝,本座还会赞你一声有魄力,可是你胆小怕死,不敢对上本座,现在倒摆出一副施恩的嘴脸,平白令人作呕。”
“既然如此,今日便不死不休。”桑景行厉喝一句,再无保留,凝聚全身功力于双手之上,一掌“飞龙在天”全力而出,豁尽毕生功力,他之前绝招被破,真气耗损严重,与晏无师说话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好能恢复几分真气。没想到险些步了崔由妄的后尘,被晏无师给怼得一口气没上来。
此刻,桑景行怒气勃发,体内魔心不停的震动,好似要炸裂开来,他却不管已经干涸了的经脉,继续搜刮着身体里的每一丝真元,又是一掌拍出,正是“雕龙掌”最后一式“亢龙有悔”。
原本惨绿色的巨龙好像是被套上了一层银色的盔甲,就连龙目也都变得栩栩如生,这是桑景行把自己的精、气、神全部抽空,注入到巨龙之中。一时间,这条龙是真的活了。
“飞龙在天”已是行到了顶峰,而“亢龙有悔”更是消逝前的灿烂,两招合一,知进而不知退 ,知得而不知丧,可以说桑景行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在其上,就算今日能胜晏无师,他自己也会寿元大损,功力难复。此乃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之招。
三宗武学皆脱胎于日月宗,这招晏无师也只闻其名不见其形,魔门中人大都惜命的紧,总是少了几分气魄。如今见桑景行用出,晏无师的兴致也上来了。
他脸上露出了见猎心喜的笑容:“此招尚且能看。”
话落,凤凰真灵再现,这次晏无师没有让它单独作战,而是把凤灵融入自己的指尖,水之意,火之灵,完全相反的两种能量在他的指尖不停的融合,排斥,毁灭,明明只是一点若隐若现的星光,却爆发出惊人威势,令观者之心无不剧烈跳动,几欲脱口而出。
晏无师不愧是被祁凤阁称赞过的武学奇才,竟真能跳过世界的桎梏,创出属于自己的越限武学。
无关其人品、行事,单就这份向武之心,便让沈峤敬佩不已。
龙者,鳞虫之长也;水火,自然造化也;桑景行携龙而飞,一跃十丈远,瞬间就来到了晏无师的身前,一掌拍出,勇往直前,有进无退。真龙呼啸而过,震得方圆十里,草木尽数摧折。
晏无师双指微并,轻轻向前一点,这一点便止住了巨力临身,定住了那银绿色的龙头,让桑景行再不能前进一步,水的变化多端,火的光明炽热,尽赋这一点上。
真力凝聚而成的巨龙如琉璃一般轰然破碎,桑景行更是吐血不止,倒飞而出,正正好的落到了沈峤脚下。
沈峤低头看去,只见桑景行的心口处有一点嫣红,这是心脉被洞穿,只剩一口气了。
他低头看桑景行时,后者也仰头看着他,那张在任何角度都完美无缺的脸,是桑景行此生最大的遗憾。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垂涎。
桑景行费劲最后的力气抬起手,伸向了沈峤,好似在一笔一划描摹着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玉颜:“早知如此,我···就···该···该去···半步峰下····走一遭的。”
阖不上的双眼,诉说着一代魔门宗师死前的不甘。
沈峤轻叹:“执念太深,终是害人害己。”
桑景行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同情,沈峤也理解不了这些加害者的想法,他只为那些无辜之人惋惜,桑景行是一场噩梦,使许多人的生命踏入了歧途。
段文鸯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惊世大战,又见桑景行已死,霎时对晏无师的惊惧之感提升到了顶峰,想也不想把腿就跑,轻功全力运转,只恨出生时少生了两条腿。
一道真气的破空声,春水指力擦着段文鸯的头皮划过,顿时让他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今晚他都被威胁过两回了,要不要这么倒霉,报上师尊的名号能保下自己的小命吗?
段文鸯虽然心中害怕,面上却毫不露怯:“晏宗主有话好好说,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我在周国出事,周帝的脸上也无光不是。”
晏无师哂笑:“你拿宇文邕来压我,看来你这条小命留着也无甚意义,不值得本座等个二十年,再来接收谢意。”
段文鸯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桑景行的下场还历历在目,难道自己也要步其后尘?
眼见晏无师还要出手,暗处藏匿的白衣人终于坐不住了,一股馥郁芬芳之气由远处袭来,在场之人都向着来源看去。
一位貌若潘妃,身姿婀娜的佳人,脚下步步生莲,轻飘飘的飞了过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晏郎让奴家好生想念啊。”
晏无师见到她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冷哼一声:“终于出来了,怎么不继续藏了。”
元秀秀落到了晏无师和段文鸯之间,目光盈盈,好似在看着全世界:“奴家要是再不出来,段郎君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晏郎能否看在奴家的面子上放了段郎君一码,奴家改日必会奉上厚礼。”
晏无师凉凉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座给你面子。”
元秀秀眼波流转,魅力全开,面上深情款款,眼中仿佛无限柔情缱绻:“难道奴家不美么?”声音缠缠绵绵,听得人浑身酥麻,誓要甜到人心坎里去。
魔音摄心加上合欢媚术,元秀秀把这两门武功用到了极致,若在平时,这种做法无意于找死,但晏无师刚杀了桑景行,元秀秀不信他一点伤都没有,只要晏无师能被她控制,那天下之大,还不尽在我手。
“媚术。”沈峤道心坚定,不为所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元秀秀的动作,刚要开口提醒。
却听,一声冷笑:“收起你那些小把戏,无论何种姿态,你皆不入本座眼内。”
段文鸯也被这一声冷笑惊醒,心中暗道好险,天下十大,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
眼见晏无师无动于衷,元秀秀心中暗恨,脸上依旧笑靥如花:“那就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奴家当年可是对你痴心一片,晏郎真就如此无情吗?”
晏无师不为所动:“你我之间有何情分可言,合欢宗的人都喜欢说些废话,桑景行起码还有实力能看,你,怕不是没睡醒。”
这天儿没法聊下去了,元秀秀全身戒备,袖中双剑颤鸣不止,晏无师的指尖又现紫芒,树林中忽然传来了一道玉磬之声。
紧接着就是一只金色巨掌横空拍来,沈峤见状忙抽剑横扫,巨掌瞬间崩碎,树林里也再无动静。
段文鸯和元秀秀趁细而逃,只是后者离晏无师更近一些,中了一掌,残留的血沫在原地飘飞,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晏无师:“老秃驴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哪里像个出家人,也罢,今天心情好就放他一码。”
沈峤把剑插回鞘中,回身看向晏无师,这人也朝他走来,四目相对,晏无师正好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怔愣了一瞬,饶有兴致的笑道:“阿峤,你变了。”
沈峤淡然:“也许吧。”
“以前你是人如仙,现在你是仙似人,阿峤真是好悟性,看来是又长进了。”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晏无师看的很清楚,很认真。
沈峤生了一张清冷禁欲的脸,眉目如画,极尽世间之美色,可他性情温和,眼里常带笑意,给人的感觉如春风拂面,温润可亲。
现在他不笑了,就成了那昆仑绝顶的冰雪,凌冽清透,不染尘埃。
沈峤现在不太想搭理晏无师,他不会为上一世的事情耿耿于怀,今生的晏无师也什么都没做,反而助他良多,但他总需要一些时间调适。
晏无师心思细腻,对万事万物皆洞若观火,沈峤的变化他怎么会感觉不到,何况这人根本没打算遮掩。
桑景行已死,沈峤觉得把尸体放在这里不太好,以掌为刃,用内力在树下劈出一个深坑,四方平整,深浅一致。他将桑景行的尸体放入坑中,随手一震,便将坑中盖平。
沈峤越是冷淡,晏无师就越想逗弄:“方才见你似有感叹,总不会是为了桑景行吧。”
沈峤摇头:“桑景行死不足惜,没有了他在上面压迫,他手下的弟子应该能少受些苦,未来也不会再有无辜之人遭其毒手了。”
晏无师诧异:“你莫不是在怜惜白茸那个妖女吧。”
沈峤挑眉:“有何不可。”
晏无师轻笑:“阿峤,你那怜惜弱小的毛病又犯了,白茸可不是个好向与得,你看她在合欢宗过得如鱼得水,分明是乐在其中,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你怜惜的?你若是想怜惜,不如怜惜怜惜我罢?”
沈峤无语:“欲为之事尽在掌握,欲行之道无人拦阻。晏宗主有何可怜惜的?”
晏无师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可本座受伤了呀,阿峤你不过来看看嘛?”
沈峤见他手上真有血,连忙上前去把脉,晏无师不闪不避,任他握住自己的命门,只是盯着沈峤的脸,一直看。
沈峤不明所以:“晏宗主在看什么?”
晏无师:“看美人啊,阿峤生的这般好看,不看岂不可惜了。”
“说正事呢,你体内的道心、魔心虽然能用,但还没有达到圆融无缺的境界,今天那最后一招太过极端,你现在阴阳失衡,这一个月内最好不要与人动手,只能靠水磨工夫一点点调理了。”
沈峤无奈一叹,这人就是一个赌徒,总喜欢兵行险着,找寻刺激,现在是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晏无师笑得一脸宠溺:“好,都听阿峤的。”
说完还趁沈峤不注意,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不似之前吻的那么深,却是在离开前又咬了一口。
惊得沈峤浑身一震,气极道:“晏无师,你正常点。”
晏无师哈哈大笑:“任是无情也动人,阿峤你不笑的样子也让本座欲罢不能。”
沈峤不想理他,却又听晏无师说起正事来:“去探寻大兴善寺的人回报,下面确有一个地宫,早已废弃多时,年久失修,若是想用,还需重新布置,阵法方面就有劳你了。”
沈峤在正事上从不含糊,认真回道:“崔不去的阵法已入佳境,让他去吧。”
晏无师的视线在他的唇上逡巡了一遍,温柔道:“好,听你的。”
沈峤:“······”他两世为人,皆是正人君子,怎么就和一个无赖纠缠不清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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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