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清谈会自然开不下去了,宇文宪压着夏寒秋入宫去见周帝,普六茹坚这些有实职的官员也匆匆跟上,一时间人去楼空。

沈峤和崔不去也向清都公主辞别,感谢对方的款待。路过廊院时,八名侍卫自觉地跟上,似乎从未离去。

眼看着正门就要到了,却被一个小侍女给拦了下来:“沈掌教,我家千金公主有请,她想当面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沈峤若有所思的看了这位侍女一眼,向崔不去点点头,便跟在她身后向凉亭走去。

侍女见他一直不出声,娇嗔道:“沈郎君怎么不理我啊,是生奴家的气了吗?”

沈峤认真的看着她:“我没有生气,只是在等你说,毕竟是你把我引过来的。”

小侍女见他这幅认真的模样只觉得可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若非场合不对,恐怕早就要上手去摸了:“奴家今天是奉师命来刺杀和亲公主的,绝无加害沈郎之心,你不要误会。”

沈峤蹙眉:“你与方才被抓之人一起来的吗?”

白茸摇头:“我与她一同接的命令,不过是各干各的。”

沈峤:“那,你还要继续动手吗?”

白茸眨了眨眼:“奴家若是还要动手,沈郎你会阻止吗?”

沈峤点点头:“会。”

白茸调皮的吐了吐小舌:“奴家可不想与沈郎为敌,放弃好了。”

她以这种借口放弃任务,无论真假,沈峤都不免关心起对方在合欢宗的处境来:“你回去要如何向桑景行交代?”

白茸扑哧一笑:“你担心我啊。”

沈峤坦然点头:“恩。”

白茸看见他的表情,愈发高兴:“沈郎你真好,还记得担心我。你放心,我已经投靠了元秀秀,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千金公主确实在等你,奴家就先告辞了。”她给沈峤指了地方,蹦蹦跳跳的走了。

沈峤进了凉亭,千金公主果然等在里面,见他来了,便挥退了侍女和下人。

千金公主神色肃然,走到沈峤面前大礼下拜:“今天多谢沈掌教出手,救我性命,千金再次拜谢。”

沈峤用真气隔空将她扶起:“举手之劳,殿下不必多礼。”

千金公主沉声道:“沈掌教为了救我,放弃了本该属于你的胜利,怎能说是举手之劳。”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现在千金公主如此郑重,反倒叫他无所适从。

沈峤最近照顾崔不去已成习惯,见她面上隐有青色,不免站在医者仁心的角度上多叮嘱了几句:“经此一事,殿下许是惊惧难平,还请放宽心态,勿要多思多虑,以保重身体为要。”

千金公主闻言顿时心中酸软,眼圈发红,今天她被人刺杀,险死还生,除了清都妹妹,无人关心她的身体是否安康,心神可还安稳,太子不把她当回事,父王也叫她以大局为重。

她都快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了,无论心里如何厌恶,面上还要维持平静,知书达理,恨不能恨,怨不能怨。两种思想在心中不断拉锯,有时她仿佛已经远离了尘世,脱离了这幅躯壳,在空中飘飘荡荡,无处着力。

这时,遇见了真心挂念她的人,她又被拽回了身体里,各种感情都涌上了心头,千金公主只想不顾一切,扑进眼前人的怀中痛哭一场,不过她的理智还在,生生克制住了。

“之前听说沈郎君是世间难得的好人,当时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能与沈郎君结识,是千金此生之幸。”

沈峤温和地回道:“当不得公主如此夸赞,许多事,许多人我都无能为力。”

千金公主忽然道:“也包括我吗?”你救得了我的命,却救不了我的命。

话没说完,沈峤却懂了她的意思:“苍生有难,我能做的太少了。”

千金公主释然的笑了笑:“沈掌教能有这份心,便已足够,与君一言,吾益有勇矣。”说罢,她又施一礼,离开了。

沈峤心情沉重的与崔不去汇合,这么一耽误,门口的人又少了一些,几乎只剩下留守的宫人了。

出了大兴善寺,沈峤一眼就看见前方有一人负手而立,在寒冷的冬夜里,依旧身着紫色单衣,前襟微敞,衣袍翻飞却又潇洒飘逸得很,仿佛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停下脚步,值得他注目片刻。

是晏无师。沈峤的脸上露出了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虽然每次见这人,都要被捉弄戏耍,但他还是心中欢喜。

这是晏无师独有的魅力,他一言一行,都带着无可比拟的强大气场,甚至会感染周围的人,一股发自内心的快意和勇气,油然而生。

心知他来找自己必有要事,沈峤只能对崔不去歉然一笑:“我可能要先行一步,你自己可以吗?”

崔不去警告的看了晏无师一眼,对沈峤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峤别担心。京城脚下,那些宵小总要忌惮几分的,再说打不过,总还跑的过。”

“没错,我会把去去送回玄都观的,沈掌教放心。”凤宵不知何时出现,插言道。

沈峤知道崔不去个性要强,但他心思缜密,不会拿自身安危冒险,两人相处时,沈峤总会用心的拿捏分寸,从来不会无视对方的意见,照顾到他的自尊。崔不去从未被如此温柔以待,沈峤的体贴,让他心中倍感温暖。

“罢了,”沈峤抚了抚崔不去的发髻,为他正了正木簪。又对凤宵拜托道:“麻烦凤郎君了。”

他来到晏无师的身边,这里人多眼杂,两人相视一眼,都不曾言语,默契的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九人在身后有条不紊的跟着。

晏无师忽然停住,冷声道:“还不出来,难道要本座亲自出手?”

白茸笑嘻嘻的从后面钻出来,她此时已经换上一身侍卫的衣服,手里还捧着一个长条的雕花木盒:“奴家是为沈郎君送画的,一片好心,晏宗主可别误会。”

门口还有宇文宪留下的侍卫在检查,宾客本人自是不会有人查验,但这些下人就不好说了,白茸不欲节外生枝,便混进了沈峤的队伍中,趁机逃离。

晏无师示意门人接过画,看样子是打算自己收着。白茸见沈峤没有异议,只能忍痛放手,沈郎君的画,她也想要啊。

晏无师睨了她一眼:“无事,可以滚了。”

“奴家偷听到了一个消息,雪印和尚寻到一件能拖住宇文帝的物事,具体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白茸今天正事没干,小道消息到是听了不少,可惜有用的没几个,她说这件事就是为了还沈峤的人情。

“奴家就不在这里惹人嫌了,改日再找沈郎君一叙旧情。”丢下这一句,她便走的无影无踪。

吩咐侍卫下去继续查,寂静的夜里只剩他们两人,晏无师立即换了一个态度:“阿峤,不是赢了雪印秃子嘛,怎么还闷闷不乐,浪费了你这张好脸。”

说着他还上手摸了一下,光滑白嫩,手感甚佳。沈峤没有防备被摸了个正着,按照沈峤对晏无师的了解,此时最好不要搭理他,否则准会被耍的团团转。

沈峤平静道:“只是平手而已,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救人是贫道的选择,与人无尤。”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无需借口,更不需要额外的理由,这种纯粹的武者之心,才是他欣赏沈峤的地方,心里高兴就想逗弄人了。

他低头在沈峤的耳边轻语:“阿峤,有何事解决不了?求求本座,或许本座可以帮你。”温热的吐息把沈峤的耳尖都染红了。

沈峤捂住了自己发热的耳朵,离晏无师远远地,神色如常,继续道:

“千金公主说的话让我有些在意,我今天救她,反倒把她推向一个不得不联姻的境地。她独自一人远离熟悉的地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生活,那种心情我能理解。”当初他离开玄都山也是各种不适应,思念之心更是不曾停歇。

晏无师哂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阿峤你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她锦衣玉食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还是阿峤可怜她,想让本座换一个人。”说到最后,话中讥讽之意连沈峤都能听的出来。

沈峤摇头:“换一个人去和亲,只是把这份不幸转接给另一人罢了,谁又有权去决定他人的幸与不幸。”

“强者决定命运,弱者屈服命运,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强者,只要有变强的决心,总会一步一步登上顶峰。”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晏无师能有今天,就是因为他永远不会放弃,永远都在变强。尸山血海,皑皑白骨都是他的踏脚石。

沈峤这次下山,见了许多身不由己之人,最后都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变化他不能说是好还是坏,只能说是世道逼人:“只愿她不要迷失其中,不违本真。”

晏无师面露讥讽:“本真是什么,随心所欲难道就不是本真?谭元春身为祁凤阁的弟子,与你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受同样的教导,你看他都做了什么?给自己的师弟下毒,诱杀自己满门,人性本恶,除了你这种傻子谁会在意?”

沈峤:“谭府之事还没有证据,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晏无师哼笑:“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还在挣扎什么?”

沈峤还抱着一丝希望:“非是挣扎,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就算是为了那些枉死的生命也该理个清楚,若真是谭元春所为,那也······太让人遗憾了,生命怎可如此轻贱。”

晏无师下了定论:“多此一举。”

每当他们谈到人性的问题时,都会产生分歧,他择善固执,晏无师却相信人性本恶,两人从根源上就说不到一块去,沈峤不想做无谓之争。

便说起了清谈会上发生的事情,他知对方早已接道信息,还是说了自己的发现:“我今天见到了一个法镜宗的少年,年纪轻轻功力不浅,他打听了一些塞外诸国的消息,法镜宗应该已经注意到你们的动作了。”

晏无师并不意外,魔门中人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法镜宗在吐谷浑龟缩数年,这是又恢复了一些元气,广陵散的手这么快就伸到了中原,是想火中取栗,分一杯羹。看来,今夜之行正是时候。”

一路行来越走越偏,眼瞅着已经到了城外,沈峤好奇他的目的,出声询问“晏宗主要带我去何处?”

晏无师淡淡道:“十年前有件事没做完,今天本座有空,正好做个了结。”

城外凉亭里早已备好了热茶,晏无师带沈峤坐下,道:“静等吧。”

二更夜已深,长安城外似有杀气在酝酿,城内也灯火通明,此夜注定漫长而不平静。

皇宫里,隔一段时间就有内侍向周帝汇报大兴善寺的事态发展,宇文邕的怒气越积越深,全是冲着太子去的,本想在宇文赟回来时,动用家法好好鞭笞一顿,没想到最后一次传来的消息,有如此惊人的转折。

宇文邕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太子,他现在正和齐王、普六茹坚等一干臣子商讨怎样以昆邪行刺千金公主为借口,在北牧打开一个缺口。

群臣各说己见,总结下来就几点,编制更多证据把案件坐实,明发诏书为千金公主赐婚,稳住夏寒秋,必要时可以动用埋在北牧的暗线,助其逃脱。

这其中美阳县公苏威出了大力,他本人不爱勾心斗角,身上只挂了个虚职,但这只是对着同胞相残,要是面对塞外蛮夷,他可就没有那些讲究了。

苏威不愧是宇文邕夸过的栋梁之才,心有丘壑,对付北牧的计策信手拈来,可见在家读书时没少琢磨。他提出鼓动佗钵可汗和步离可汗一起孤立尔伏可汗,尔伏可汗的疆域离北边二国很近,北周、北齐皆需要给他们纳粮上供,可谓是怨念深重。

他麾下的昆邪在中原也不安分,没少折腾,若非利益趋势,恐怕会更不受人待见。尔伏可汗现在势头虽强,却也受多方忌惮,只要能远交近攻,各个击破,偌大的北牧迟早灭矣。

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令在座之人无不侧目。宇文邕拍手称快,后悔没有早日把他请出来,帮助自己治理国家。

苏府,请老夫人见二子和他的师弟一起回来,唯独不见大郎君,心中担忧:“你大哥怎么没回来?”

苏樵:“今天的宴会一波三折,我大哥跟着齐王殿下进宫了。”

秦老夫人诧异:“他不是不喜欢朝堂之事吗?今天怎么进宫了?”

“赏雪宴上有人刺杀千金公主,被抓后非说是受左贤王昆邪指使,用意是阻止佗钵可汗和北周的联姻。兄长应该是去关注后续了。”苏樵猜测道。

秦双含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贵族夫人,对北牧的了解比一般人加起的还多,大朗受自己的影响,做北牧没有回好感,想必是进宫献策了。

“千金公主可还安好。”对于这个即将联姻的公主,秦老夫人还是很同情的。

“被玄都山的沈掌教给救了,母亲真您应该去看一看,沈掌教和雪印禅师的一战特别精彩,这可是几十年不见的宗师交手。”苏樵越说越兴奋,连平时寡言少语的李青鱼也跟着点头附和。

秦双含想起旧事,详细询问起沈峤今天的表现,二人自是夸了又夸。

“沈掌教修为高深,就算状态不佳,一样胜了雪印禅师一筹,若非为了救人,本该是他胜了的。”李青鱼可惜道。

秦双含只听了前半句,喃喃自语:“如此最好,看来我也该做出选择了。”

苏樵见她似有心事,关心的问:“娘,您没事吧?”

“今夜是平静不了了,大郎不会武功,二郎和李郎君受点累,出去迎迎他吧,以免出现意外。”

李青鱼和苏樵都异口同声的答应了下来,秦老夫人走后,二人便开始聊起今天见到的青年才俊,最出彩的当属沈峤和崔不去这对师兄弟,不过沈峤已是掌门级的人物,两人总觉得有几分代沟。

苏樵回顾今天众人的表现,只觉得谢湘和展子虔虽然不俗,却也赶不上崔不去:“崔郎君不愧是沈掌教的师弟,聪明机敏。还能让昆邪吃瘪,如此人物正该相交,师弟你今天的话太少了,怎么这般低调。”

李青鱼解释道:“今天之事牵扯太多,雪印禅师气势汹汹而来,显然势在必得,纯阳观不好在插手。二来,咱们与玄都山同属道门,喧宾夺主有伤情谊。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辰,到时再结交也不迟。”

苏樵:“争名逐利的人太多,我看也就崔郎君能与你一争长短了。”

李青鱼若有所思:“还有一人,也是深藏不露,今天抓刺客时我发现他的武功路数有些眼熟,武功更不在我之下。”

苏樵吃惊:“师弟已是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还有同龄人能赶上你,此人究竟是谁?”

李青鱼:“凤宵,一直跟着崔郎君身边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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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不朽
连载中情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