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白昼渐长。
大兴善寺里的梅树众多,红、白、粉、绿颜色不一。景致最好的就是这处梅园,若在以往的清谈会上,早有文士在此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了。这回是清都公主提前打过招呼,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避让开来,只有崔不去和凤宵这样的半大少年躲在这里才不会显得突兀。
沈峤和清都公主越走越近,凤宵放缓了呼吸,打算等二人出了树林再起身,可惜他不是一个人躲在这里,自从认识了这位武力值在同龄人中爆表的凤郎君,崔不去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现在有阿峤在身边,他怎能不坑回来。
梅林中很安静,只有沈峤和清都公主闲聊的声音,多半都是清都公主在说,沈峤偶尔会回应几句,让气氛显得不是那么尴尬。
只是,二人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沈峤的灵觉渐渐的发散了出去,他感觉到这林中还有两个人,一人他很熟悉,是崔不去,想来另一人就是师弟新结识的好友了。
他心里为崔不去能交到朋友而高兴,沈峤的脸上也带出了几分,这副欣慰的表情落在凤宵的眼里,让他忍笑人的肚子疼。这玄都山出来的人是不是都不带脑子的,太好骗了。
凤宵在这里洋洋得意,崔不去可不会惯着他,只听他忽然出声,瞬间打破了沈峤和凤宵自说自话的默契。
“凤郎君,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可就喊人啦。”这一声可真是太突兀了,不光沈峤听见了,就是连清都公主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一介女流,没有拜过什么名师,却和皇宫供奉学了几手防身术。不知自己表白心意的事情被谁偷听了去,她心中羞恼,厉声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出来。”这般色厉内荏的样子,很有几分江湖女侠的风范。
这下凤宵、崔不去二人终于藏不下去了、只能起身从树后走出来。崔不去在凤宵放开牵制他的一瞬间,就奔向沈峤。遍跑遍说:“阿峤,你看这人在欺负我。”这话像是在撒娇,清都公主认出了她的身份,收起了脸上的防备之色,
沈峤被崔不去主动暴露的行为给弄懵了,眨眼之间就到了后者的身边,关切道:“出什么事了,可有受伤。”一边问,手指已经搭上了崔不去的手腕,打算为对方探脉,崔不去顺势伸出手,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凤宵看在眼里。
崔不去连气都没喘匀,就抢先开口:“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凤宵,他想要一睹清都公主的风采,非要拉着我过来,让我引荐。现在见到公主了,你怎么又没声了。”
后一句是对凤宵说的,一口气把话说完,崔不去伸手一拉,就把凤宵拽到了清都公主面前,沈峤在场,凤宵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被崔不去这个战五渣拉来推去,见清都公主看过来,忙摆出一个迷弟看偶像的笑容,晃得清都公主好悬没有挣开眼,心里把崔不去骂了个半死。
清都公主以为是小郎君之间的玩笑,只是在看到凤宵的面容时还是被惊艳到了,崔不去看着公主的反映,得意的暗笑。
作为和清都公主一样的看脸人士,自然知道凤宵这张脸的杀伤力有多大,尤其公主喜爱年轻漂亮的郎君,她现在刚被阿峤拒绝,正是移情别恋的好时机,崔不去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凤宵不知他搞得哪一出,只能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胡编:“早就听闻清都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清都公主一听这话顿时乐了:“这话说的真好听,能被如此俊朗的人物夸赞,是本宫的荣幸。”
凤宵从小到大都招人喜欢,尤其对各家娘子们更是特攻。此时,他就三言两语把清都公主哄得心花怒放,沈峤和崔不去在一旁看着他表演,仿佛看到了孔雀在开屏,只能说魔门中人个个都是蛊惑人心的好手。
凤宵哄好了公主,转头就对崔不去抱怨:“崔兄可真不够义气,我还没准备好,你就把我给推出来了,就不怕我在殿下面前失仪吗。”
这看脸的世界,谁失仪你也不会失仪的,崔不去心中腹诽,也不耽误他嘴上的功夫:“我是怕你临门一脚缺少勇气,正好推你一把,省的你日后后悔。”
凤宵头一次遇见能令自己吃瘪的人,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那就多谢崔兄的好意了。”
沈峤感觉出两人间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只好上前打圆场:“凤郎君玉树临风,文武双全,是位有才之士,哪还需要其他人推荐,是我师弟鲁莽了。”
凤宵奇道:“哦?沈掌教怎知我文武双全,说不定我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呢?”
凤宵的试探之意沈峤看出来了,但他并无遮掩的意思,坦言道:“我观凤郎君的双手指腹都有薄茧,这样的茧子是磨掉了一层又一层,非有苦工不能练成,凤郎君应是善琴之人,而且郎君年纪轻轻,武功已然登堂入室,允文允武,真是少年英才。”
凤宵从小到大听过的夸奖不计其数,但只有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十足的真诚,没有夹带任何的酸意,只是在发自内心的欣赏他。
凤宵大感受不住,这样的人是谁放下山的,他觉得自己之前的躲避沈峤是对的,这人不仅有一双通透的眼睛,还有一颗玲珑心,如他这种小魔头,若是意志不坚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感化了。
有了凤宵和崔不去的加入,能聊的话题便更多了些,几次对话下来,四人之间的生疏感渐渐褪去。对于凤宵时不时套点情报的行为,沈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的消息虽多,但大部分都很滞后,往往都是晏无师做完了什么,才会告知他前因后果。沈峤清楚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就默认了晏无师的这种行为。
众人看见出去的时候是两人,回来的却是四人,而且清都公主虽然神态如常,却并无明显的喜色,便猜到了这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都识相的没有再谈起此事。三三两两,纷纷聊起了其他话题。
沈峤听着凤、崔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思绪飘远。他早听晏无师介绍过法镜宗广陵散其人,以琴为剑,琴音可化肃杀之气,可令百鸟驻足。他观凤宵体貌特征,不是广陵散的弟子,便是其师弟。
法镜宗在吐谷浑经营多年吗,而吐谷浑又与北牧接壤,更摆出以佗钵可汗马首是瞻的姿态,凤宵入京的目的他洞若观火,看来这几年塞外小国的改变引起了法镜宗的注意。
沈峤正在出神,他脑中的念头千头万绪,一时间无法理清,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
“当年琉璃宫试剑大会排列天下十大,沈掌教和雪印禅师分别得了第五名、和第六名。但孤听闻两位高人并没有实际交手过,不知今天孤与在座诸位能否有幸一睹二位的风采。看看这天下第五到底花落谁家。”宇文赟这乐子人,在一眼照顾不到的地方,又开始搞事了。
“今日是清谈会,又有不少女眷在场,沈掌教与雪印禅师都是有身份之人,岂能在这里动手。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被士林众人取笑,让本宫的脸面往哪放?”清都公主的语气十分生硬,她从小受汉化熏陶最是知礼,今天明明是她主办的宴会,太子这位做兄长的总在里面瞎搅和,带头搞事,简直是在啪啪的打脸。
然而谁也没想到,接她话的竟然是北牧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昆邪嘴角裂开嘲讽的弧度,笑道:“清都公主此言差矣,本王虽然久居塞外,可也知道何为君子六艺,既然大能先贤都推崇文武兼备之人,切磋比试岂不正合适在清谈会上举行。还是说有人身体欠佳,那本王也不勉强。”
昆邪说到最后直直的看着沈峤,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大家都被这北牧蛮夷的无耻惊呆了,昆邪在武决前下毒一事人尽皆知,别人当他面都不好意思提,他自己竟然能说出口。
场内寂静一瞬,接着就是嘈杂的议论声,要不是北牧势力强大,导致各国都要看其脸色,昆邪早就被人群起而攻之了。现在只有几个热血少年冲在前面,纷纷表示要让他见识一下中原人的厉害。
所有人都去看沈峤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毫不失态,心中佩服的同时也带了几分轻视,觉得这人脾气太软和,被人这么挑衅也不敢出声。
清都公主虽是女流,却胆识过人,只听她声音冷冷的说:“够了,左贤王若是想看高手武决,大可以在宴会之后自己宴请二位宗师,何必在我的赏雪宴上扫大家的兴致。”
宇文赟拿起酒壶,一口饮尽,姿态狂放好似醉了一般,他摇晃着脑袋,说道:“怎么会扫兴呢,皇妹你问问在座的诸位,赏雪哪有看高手比斗来的有趣。要不这样,咱们就来个文武俱全的游戏。如何?”
雪印禅师出声接道:“愿闻其详。”
太子、昆邪和雪印一唱一和,不把沈峤的态度放在眼里,像是吃定了他一样。沈峤早就在晏无师那里知道今天不能善了了,安之若素的等在那里,今天不管对方如何试探,他全接着。
宇文赟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高昂:“以往的宴会玩的都是飞花令,曲水流觞,这类软绵绵的游戏,今天咱们换个花样,双方以花来攻击对方,一个时辰内,谁的花碎掉的多,便是谁输。”
规则很简单,便是让双方在打斗时,不仅要保护自己作为武器的花,还要破坏在对方真气加持下的花,对于武功已臻化境的人而言,飞花落叶俱可伤人,所以这种玩法看似高雅实则与真正的比斗相差不远。
宇文赟虽然被周帝管控的很严,但他还是在眨眼间便创造出一个游戏来,可见他会玩的水平并不比高纬和陈叔宝差。这让各大世家的家主们,都能预估到,周帝一死,三国皇帝互比摆烂的情景来。
一时间,有识之士都为中原大地的气数担忧,尤其是他们刚见过太子和昆邪狼狈为奸。这场宴会本该是让太子展现皇家风度的,可宇文赟百般造作谁都拦不住,现在更是闹得人心尽失。
雪印禅师对宇文赟,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他想要佛教兴盛便离不开周朝的支持,所以他能忍。雪印禅师面上古井无波,起身走向沈峤:“不知沈掌教意下如何。”
沈峤回的毫不迟疑:“固所愿也,不敢辞尔。”
他起身解下披风,拿起山河同悲剑,与雪印禅师并肩向院中走去,二人周身的气势都在缓缓升腾,于无形中互相压逼,在踏出大殿的一刻,同时飞身向远处掠去。
殿内众人都跟了出去,就连那些女眷也都站在长廊下,翘首以盼看看二位宗师的对决。
雪印禅师身为一代宗师,连续两届试剑大会都被位列十大,其含金量自然不用质疑。尤其是雪印禅师已经上了些年纪,比祁凤阁也小不了几岁,这么多年的内力自然不是白练的,就是一头猪,灌给它这么多真气也能打造出个一流高手来了,更别说雪印禅师的不动明王印早已臻至化境。
在天下十大的排名中,汝嫣克惠和易辟尘固然排在他前边,但若与二人交手,雪印禅师绝不会落于下风。
至于沈峤,众所周知他太年轻了,四十岁才是武者的黄金年龄,如晏无师一般,无论□□还是精、气、神都处在顶峰。
而沈峤今年才三十一岁,在众人眼中,他的内元积蓄的还不够,对敌、打斗经验不足,与武功招式磨合的时间还太短,这是少年成才之人的通病。
更遑论几月前沈峤才被北牧人下毒暗算,根基受损严重,要不是底子厚,已经是个废人了。
雪印禅师今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受昆邪所托,试探沈峤的身体状况,为了能摸清对方的深浅,不仅他舍下了脸面,就连昆邪这个给沈峤下毒的人,也不要脸的自爆了。
他当然不会对北牧死心塌地,今天一战,雪印禅师是报了必胜的决心的,宇文赟的表现实在太拉跨了,他还是希望宇文邕能看到他的价值,打败沈峤这个道门代表,不仅可以壮大佛门的声势,也可让周帝重新考量佛道的优劣。
雪印禅师的这些心思沈峤并不全然了解,但他也知道这场比试自己不能输,在其位、谋其政,无论是他作为玄都山的掌教,还是北周集团里的武力牌面他都不能输。
是的,三方联盟对外的武力牌面,不是无人敢应其锋芒的魔君晏无师,而是他这个身中奇毒的年轻掌教。
这是沈峤从祁凤阁那里继承的光环,二十年前,玄都山改变了一直以来中立的态度,立场鲜明的拥护北周。
那时,晏无师还没有如今的威势,宇文邕也才刚刚掌权内忧外患不断,祁凤阁的支持就是及时雨,天下第一大宗师的分量,给了周帝和浣月宗不知多少便利,如若不然,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忍受,玄都山那些不干实事的长老们。
后来祁凤阁飞升,沈峤自然没有其师的分量,这点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他换了策略,开始为周朝输出更多这知识。这点无论晏无师,还是宇文邕都很乐意见到。
但在外人看来,沈峤是继任了祁凤阁位置的人,所以,此战他若输,输不仅是玄都山的名声,祁凤阁的光环,更有周朝的威望。
对战的双方都想赢,都有不能输的理由。所以,在沈峤起身的一刻,比斗就已经开始了。
大兴善寺废弃多年,侍女宦官虽然尽力收拾,还是有许多地方没有照顾到,清都公主征用的是原来百姓供奉长明灯的地方,门庭广阔,有凹形长廊,廊外便是大片的梅林,为了赏景,园中雪并未清扫,厚厚、白白的一片,一点杂色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