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走后,场上的空气终于不那么僵硬了,清谈会的大头已经过去,清都公主怕太子还要再搞事,连忙接过了主动权,点了几曲雅乐,殿内的气氛都热络了不少。因是赏雪宴,所以规矩并不严格,相熟的宾客早已开始互相走动,各家交好的小娘子也坐在一起,畅谈私密话题。
沈峤见崔不去又去拿桌上酒盏,担忧他的身体,出言劝阻:“你身体还未痊愈,这酒虽然甘甜绵软,终究是酒,还是不要多饮才好。”
崔不去的脸上微微发红,笑容里更带着几分微醺:“屋里确实有些热了,我去长廊处赏雪醒神。”
沈峤不放心他一个人:“我陪你一起去吧。”
崔不去失笑:“阿峤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场宴会进行的还不到一半,正戏都还没开场,沈峤现在是不好离席的。
见他坚持,沈峤没有强求,只是为他系上外衣,叮嘱道:“你刚饮了酒,体内热气催发,出去见了风,冷热交感之下,恐会受凉。把大氅披上吧,可以压风。”
崔不去很享受他的关心,微笑回应:“好,都听阿峤的。”
沈峤看他步调轻快,便放下心来。这时身旁有人插话:“沈掌教对令师弟这份心就和养弟弟一样,崔郎君能有你这样的师兄,真是令人艳羡。”
出声的正是齐王宇文宪,他和沈峤的座位正挨着,宇文宪对沈峤闻名已久,一直未能得见。他的次子宇文质还拜在玄都山连善长老门下,上个月二郎放假回家,对着全家人就把沈峤一顿猛夸,从长相到性情,从性情到武功,总之,就是无一处不完美,恨不能天天呆在掌教身边听候差遣,不想回家。
宇文宪今天特别留意了沈峤的一举一动,本以为二郎年少,描述时难免会夸大几分,没想到竟是谦虚了。此等人物着实难得,让人想要真心结交,正好两人离得不远,方便他上前搭话。
知道晏无师有心推宇文宪登上皇位,沈峤也想更了解他一些,自然而然的与对方开始交谈起来:“崔师弟年纪不大,却已经历了许多,贫道自是想要多疼惜几分,让齐王见笑了。”
在经历过谭元春背叛之事后,沈峤非但没有草木皆兵的疏远他人,反而在与人相处时更加尽心,生怕因自己的疏失造成同样的悲剧。
“沈掌教哪的话,自家的孩子自己疼宠,况且崔郎君年纪轻轻,才高意广,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宇文宪以小辈为话题,迅速与沈峤拉近了关系,两人一时间相谈甚欢,颇有几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
沈峤今年三十有一,放在寻常人家,孩子都已十一二岁了,可他是练武之人,不显年纪,脸嫩成了舞象之年,只有气度天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此时与齐王聊着教养孩子的话题,毫无违和。
当沈峤的视线再次落到崔不去的身上时,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与崔不去的年纪相仿,样貌出挑,身姿挺拔,整个人玉质金相,尊贵雅致,是个难得的翩翩少年郎。
沈峤认识的人不多,又有些好奇,便问了宇文宪一句:“齐王殿下可知那位郎君的来历?”
宇文宪循着沈峤的目光望去,端详了片刻才恍然道:“那是平阳凤氏家的郎君,今日跟普六茹兄一起来赴宴,应是来见世面的。我观他气息沉稳,脚步轻盈,定是身怀上乘武功,果真英雄出少年。”
他听齐王的赞赏,也点头微笑:“我看师弟与他相处的不错,看来是是交到新朋友了。”
沈峤看着那边,脸上若有所思,凤郎君的武功着实不俗,这等年纪、这等天资,恐怕只有李青鱼能与之相提并论,只是世间从来不缺少天才,真正令他注意的是对方身上的内功。
沈峤与晏无师因缘不浅,他们二人一位豁达无私,另一位狂傲自信,其他事情不论,在武道交流上,彼此之间从无保留。所以沈峤很熟悉魔门的武功,尤其是对《凤鳞元典》这部三宗武学之基,更是研究过多次。
可以说,除了桑景行、元秀秀这类顶尖高手外,沈峤比白茸这种门人弟子,更了解《凤鳞元典》。
此刻,他一眼便认出凤郎君师出何处,沈峤对魔门并无其他那些名门正派的偏见,魔门三宗里,他也只不喜欢合欢宗那种牵连无辜的行事风格。
便是对待白茸这种良心未泯的弟子,也会有好脸色。这时,就更不会干涉崔不去的交友情况,顶多到时提醒一下,方寸拿捏还是要看本人的感受,他相信以崔不去的能力,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崔不去这边可没有沈峤想的那么和谐,他顺着回廊漫步,边醒酒,边观察其他人的一言一行,这种随时随地都在收集信息的行为,于他而言就是在放松休息,可惜这种闲适自在的状态没持续多久,就被人打破了。
一张放大的俊脸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只听这人毫不见外的说:“不知在下,可有幸与崔郎君同游一路。”虽是在询问,可对方已自来熟的拉住了崔不去的手臂。
力道适中,崔不去没有感觉到疼痛,试着挣脱几下,没有挣开,他只能装作不悦:“这位郎君,我们不熟。”
崔不去拒绝的很委婉,绝不是因为对方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只是这个场合,不适合把事情闹僵起来。
可惜,来人好似听不懂话一般,笑得更灿烂了: “我是凤宵,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与我很相配吧。”
凤宵从早憋到现在,此刻,总算是抓到目标了,自然不能放过。他这次来长安,并没有通知他师兄,就是为了一明一暗,能有更多周旋的空间。
法镜宗被合欢宗打压多年,中原内埋下的暗子,早已悉数被拔了个干净,现在还需他亲自出手收集信息,怎一个惨字了得。
凤宵挑中的就是崔不去,这在他在赴宴之前就是定下的。凤宵早就打听过,对方与他同龄,更是沈峤疼宠的师弟,能接触到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消息,就凭着他这张完美无缺的俊脸,任何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凤宵本打算在席间就与对方攀谈的,氛围合适,也容易降低崔不去的戒心。
没想到晏无师竟然来了,让凤宵不得不出去暂避,他的根基差魔君太多,恐怕一照面就会露馅,他还不想暴露在人前。
现在,他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可不会让对方逃了。
崔不去才刚开始练武,还是弱鸡一个,他拗不过凤宵,更想看看这人打得什么主意,懒懒的回应着:“我是崔不去。”
凤宵一脸你无理取闹的表情:“我知道你是谁,你对我怎么这般冷淡,难道我不好看吗?”
崔不去的醉意此时已去了大半,他的目光把凤宵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眼前之人是他见过样貌最好的几人之一,玄衣束髻,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漾着似笑非笑的波光,通身的贵气。把他和宇文赟放在一块,九成九的人都会认为他才是太子。
不过,崔不去死鸭子嘴硬,怎会如了对方的意,他的语气忽然温柔下来,一副想起意中人的样子:“凤郎君虽是一表人才,但在下见过比你更好看的,所以这美人计对崔某怕是无用矣。”
小心思被人戳破了,凤宵也不尴尬,他故作讶然:“什么美人计我可不知道。崔郎君你可别冤枉好人。”
他顿了顿又好奇道:“你说长得比我好看的人,难不成是沈掌教?”
先前凤宵在躲晏无师,没来得及细看。他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的很,现在听崔不去这么一说,非要拉着对方去找沈峤比一比,似是把正事忘到了一边。
在旁人看来,这是两位郎君一见如故,把臂同游,只有距离近的人才能听见他们在争论些什么。只听一人毫不客气道:“阿峤岂是你能比的,若说他是姑射仙人,你就是一朵夹竹桃精。”
凤宵以扇掩面,假作伤心道:“你这么说,我就更想见识一下沈掌教的风采了。”
他拉扯着崔不去不放手,偶尔还会夸沈峤几句,把一个初出茅庐,不服输的小郎君演的入木三分。
“我听说沈掌教心地善良,对待诸国百姓一视同仁,鼓励陛下通商西域诸部,一些小国在周朝的帮助下少有动乱,救活了不少百姓,当真悲天悯人。”
崔不去心道,来了。这阴阳怪气的话听了老半天,终于到正题了,他配合演了起来:“此事我也有所耳闻,阿峤确实是一片善心,只是他不善庶务,玄都山只是拿出了一些孤本典籍,如何操作还是要看晏宗主和宇文帝的。”
凤宵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全然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全身上下写满了风流潇洒,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那些孤本应该很珍贵吧,玄都观没留备份?”
此时给崔不去一个水袖,他都能甩上一甩了:“玄都观说白了只是一处分到场,正本自然都在玄都紫府的藏书阁里,至于献上去,应该在陛下的书房里吧,我听郁师兄说过,陛下很喜欢这些书,常常看得废寝忘食。”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让凤宵不敢不信,却又不敢全信。两人都是心智非常之人,就这么互相看着笑话,对着演了一路。
终于在走到梅林时,远远地望见了沈峤和清都公主。崔不去刚要上前隔开二人,他知道阿峤无意于公主,想来这时已经开始为难了。没料到凤宵会突然出手,一把拉住了他,带他藏在了一棵树后。
崔不去的武功差凤宵太多,几番挣扎都做了无用功:“凤郎君这时做什么?不是你说要来见阿峤的吗?”
“你没看见沈掌教正和佳人有约吗,哪有时间理咱们,我只是来看沈掌教长得如何,不照面也是可以的。”
江湖上关于沈峤的传闻大多失真,凤宵不想和对方贸然碰上。他虽然不是那种只会在背后使坏,但这敌明我暗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崔不去皱眉:“阿峤不喜欢清都公主,我要去给他解围。你放开我。”
凤宵依旧我行我素:“不放。清都公主长得不错,又是公主之尊,沈掌教说不定会动心,你现在出现,那可真是太不识趣了。”
崔不去见说不通这人,只好商量道:“那你换个姿势,现在这样好别扭。”
他此时被凤宵从后面抱在怀里不能动弹,对方的比他高一点,温热呼吸正好打在他的耳后,不用想,他的耳尖必是红了。
凤宵眼尖的看到了那抹绯色,心中的因与人触碰的不适感悄然散去。俊脸上又有了笑意:“谁让梅树这么细,我不这样圈住你,就暴露了。”
崔不去笑他天真:“他们快走近了,现在这样,阿峤也能发现,到时岂不更尴尬。”
“那这样呢?”凤宵一不做二不休,拉着他蹲了下去。“嘘。”示意他噤声。
这处梅林比大兴善寺的年代还久远,如今正是梅花盛开最好的时节,红梅映雪簇簇开,冷香浮动微风里。只见两道欣长的身影从林中走出,正是沈峤和清都公主。
凤宵仗着有崔不去在身边,料定沈峤就算发现也会帮他们遮掩,便开始肆无忌惮的观察起两人来,一边看,嘴上还不停的悄声说话:“春梅绽雪,月舒其光。没想到,真有人生得如此仙姿玉质,只可惜多了个公主,破坏了美景。”
凤宵啧啧一声,他自认容貌绝世,可今日却看到了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美人,凤潇细细打量着沈峤的面容,再将他的容颜和自己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沈峤太素淡了,还是自己更好看一些。
方才在席间清都公主遣人来邀,沈峤有心把话说清楚,便没有拒绝,他在齐王的调侃中离席。在座的宾客都听说过清都公主爱慕沈峤的传闻,见他与清都公主同行,纷纷投来了暧昧的视线。
清都公主为人严肃大气,此时双颊也染上了害羞的红晕,沈峤则面色如常温和恬淡,两人渐行渐远,其余人都自持教养,纷纷避让。
一路行至梅园深处,凉风渐渐的令清都公主的发晕的头脑清醒过来,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沈峤,忽然道:
“本宫多次邀约,沈掌教从未回应,这次赏雪宴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沈峤没想到对方开口就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虽然抱歉,他依旧坦言:“公主聪慧过人,在下此行的确不单为公主而来。”
清都公主面带喜意,轻声问道:“不单为我,那就是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我的,对吗?”
沈峤从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人,可有些事既然无法两全,就当断则断吧:“贫道是来找公主殿下说清楚的。”
清都公主苦笑:“原来如此,沈掌教可是有了意中人?能告我是谁,让我输的明白吗?”
沈峤轻叹:“贫道并无意中人,只是心向大道,不涉情爱婚娶,只能辜负公主的厚谊了,对不住。”
清都公主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不死心的追问:“你没试过,又怎知自己不会动心。”
沈峤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对不住。希望公主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清都公主本来想说几句狠话,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沈掌教不喜红尘事,本宫不会勉强。日后,无论我何种作为,你大可不必回应。”
沈峤不明白他们只见过两面,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为何对方如此执着:“你这又是何苦,投入的越多,割舍时就愈加痛苦。”
清都公主忽然笑了:“谢谢你为我着想,你可真是个好人,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但是我答应了皇姐,一定会幸福。若是真遇见自己喜欢的人,我就放过你。”
沈峤见她心意已决,而且孤男寡女独处的时间不好太久,只道:“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