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崔不去在看到展子虔拿出画时就合上了双眼,身边传来了无奈的叹息,他知道是沈峤出手了。

展子虔今日之举让他十分不满,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高纬被画中仙所迷之事,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在各国上层早已不是秘密。

如今,展子虔又当众拿出这样的一副画来,简直是把阿峤架在火上烤,果然,儒门之人就没一个省心的,崔不去脸色阴沉,语气不善:“展郎君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作品,本无可厚非,只是大家的安危更应该顾忌,如有万一,你可知道后果。”

崔不去的一番敲打,展子虔听进去了,此刻,他不仅心中后怕,更感惭愧。伤及无辜非他所愿,何况这些人皆有来历,如有损伤就是在给家族、门派招祸。

他连忙起身向众人解释:“这是我之前所作,因为第一幅···的关系,我特地托人把它从凌川学宫取来,就是为了交给沈掌教,物归原主的,今日在下没忍住炫耀之心,沈掌教···真是···对不住···”

展子虔虽是语焉不详,但场上的皆是知情人,一时间,众人看沈峤的目光多了几分戏谑、同情,更有目光短浅的已经开始幸灾乐祸了,认为沈峤最后会被宇文邕拿来和高纬换好处。

展子虔的脸色也苍白的吓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和汝嫣克惠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损人利己。

沈峤见他面上惶惶不安,心有不忍,他知展子虔不是故意的,只是年轻气盛,想要维护自家宗门,才这么冲动。他刚要开口安抚几句,却被崔不去抢了先。

“展郎君,你先前说这幅丹青能代表儒门的天人合一,是也不是?”

展子虔虽然心怀愧疚,还是点头承认了:“不错,这三幅丹青虽皆出自我笔下,但在作画时,我已失去了意识,全凭感觉驱使,正是天人交感。”

“依在下看,你这非是与天地交感,而是捕捉到了沈掌教的神韵,你换个人画,还能画出这种效果吗?又怎能说这是儒门之证。”

崔不去已经放弃了遮掩,与其让这些人胡乱猜测,还不如自己给他们一个官方说法,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试探。

展子虔做事冲动,容易热血上头,但他性情正直率真,当下坦言:“确如崔郎君所言,除沈掌教外,其他人我再如何尝试,都画不出此等境界。”

他这是承认自己落入下风了,非是长孙晟能言善辩,而是展子虔拿出的证据竟是在给对手添色,听者无不惊叹沈峤的境界之高,已经到了能影响他人的地步,也对今天的清谈会产生了更多的期待。

儒、道两家皆露了脸,唯有佛门的处境尴尬,雪印禅师门下弟子无数,但都被他派去了齐国,他今日单刀赴会,竟无人可用。难道要他亲自下场对上长孙晟和展子虔?

这事好做不好说,有看好戏的,用余光来关注着雪印禅师那张毫无异色的脸,暗自不屑。

儒、道不能抢戏,雪印不好出声,一时间殿内无人说话,气氛凝滞。

出现这种情况,主理者就该出来调节气氛,开启下一议题。宇文赟站出来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太监传声:“陛下驾到!”

大家都顾不上惊诧,忙起身迎接,片刻之后,便见着宇文邕和晏无师联袂而来。

皇上地位超凡,自然要坐在上首,机灵的内侍早已添了两个新得座席,待二人一前一后入坐。

宇文邕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沈峤的停留了片刻,见对方神情自若、不动不摇,暗赞了一声名不虚传,又在崔不去的身上掠过,声音里透着威严:

“三教之议,已经很久无人提起,今日风云际会,朕也想听听各位的高见,不知议题进行到何处了?”

宇文赟的能力不济,还总喜欢搞些小动作,但他特别识时务,周帝一来,他就知道先前谋划要胎死腹中,早把提前准备的说辞扔到了一边,十分从心:“陛下明见,孤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清谈会,总想着一鸣惊人,便把议题出的太广,范围太大,不好辩证。儿臣正发愁。既然父皇有兴趣,就请您圈定个范围吧。”

周帝淡淡地撇了太子一眼,并不接话,只是回身看向晏无师,后者会意轻笑,朗声道:“每次都是治国、修身之论,不免无趣,上下之分更是匠气。不如就请各位探讨一些更本质的东西,比如······”

众人随着他目光看向了雪印禅师,后者见状心生不妙的预感,晏无师这是又要挑事了。

“雪印和尚,你佛门时长把清规戒律挂在嘴边······”

他边说,眼睛不时在后者光亮的脑袋上逡巡。不过,晏无师也是世家出身,他虽不愿遵守礼法,却不是无知,有些话他不屑重复,挑衅过后就是咄咄逼人。

“佛者出世,你总在红尘中奔波忙碌,可是悖离佛法了,就不怕佛祖怪罪?”

对上晏无师,雪印禅师城府再深,也不能无动于衷:“晏宗主此言差矣,佛者明心见性,老衲本心便是救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所以才要积极度化世人啊。”

他得态度诚恳,好似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一些心底柔软之人当场就对他生出不少好感。

可惜,晏无师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的对手,只听他又道:“明人不说暗话,佛云,众生平等,你的那些徒子徒孙需要多少供给,这些资源可也是夺了他人的生机,你既要彰显佛门慈悲,何不舍己为人。”

想要在江湖上立得稳,嘴皮子都是利索的:“阿弥陀佛,贫僧能力有限,只有少数人愿意拉住贫僧伸出的手,他们既然皈依我佛,便是荣登彼岸。其他人也只能慢慢来了。”

此话乍一听没什么错,甚至是大义凌然,不过,在座之人都是各家悉心培养的精英人才。怎能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之前对他有所敬佩者,都热血渐去,转而思考起了合作的可能性。

他这种圈地、圈人、圈钱,还要招揽人心的做法最让宇文邕厌恶:“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法师既然做得问心无愧,朕只能祝你早登极乐。”

雪印禅师的做派宇文邕清楚的很,双方过节已久,非是三言两语能动摇的,他把前者放置一旁,不再理会。

皇帝不待见佛门谁都知道,这种场合也无人敢去触霉头为佛门发声。

宇文邕又把目标转向儒门,早年汝嫣克惠拒绝他的事情,他到现在还记得,当皇帝就没有一个心眼大的:“谢郎君出自名门谢氏,又是汝嫣克惠最得意的弟子,朕有一惑正需要你来解答。”

谢湘胸有成竹:“陛下请讲。”

宇文邕做为一国之主,他所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只听他问道:“《白虎通义》言三纲者: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又在《论衡》中讲五常之道,仁、义、礼、智、信也。那三纲五常在治国理政中何者该居首位?”

谢湘参加过很多清谈会,才思敏捷,信口拈来也是言之有物:“自然是三纲为首,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阶级分明,政令通达,方为立国之本。”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已经“从以仁为主”开始转向“以礼为主”。这有利于君王的对国家的统治,也有利于上层对下层的压迫。

换了任何一位皇帝听了这番话都会龙心大悦,可偏偏宇文邕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帝,他这人爱护百姓,想压迫役使的皆是臣子贵族,面对这些人精,礼法的约束力终是有限。

更何况自他掌权以来励精图治,看不惯他的人却总拿他的外族血统说事,令他不厌其烦。汝嫣克惠就曾说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宇文邕想要谋取天下一统的伟业,却总有人想要对他施行礼法的教化,加上他受晏无师的影响颇深,这些都让周帝对儒门礼教非常不喜。

宇文邕环视四顾:“哪位高人,有不同的见解?”

懂周帝想法的人并不多,能看出这场论述意义的人更是少数,崔不去见无人应答,便出言道:“在下有不同的看法。还请谢郎君指教。”

宇文邕一见是崔不去,心中升起了期待:“还请先生畅所欲言。”

众人也凝神细听,今天之前大家对崔不去的印象是陶弘景的隔世弟子,沈峤的师弟,但,方才他指出展子虔的问题,其他人才知他的聪慧敏锐。

崔不去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儒乃人学,孟子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与天地万物的区别。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可见‘仁’才是儒学的根本。

以‘仁’治国,君爱民,则民亲君,君爱臣,则臣忠君。上下一心,大势所趋,莫之能挡。”

周帝听后拍手称快:“好,先生之言,正是朕心中所想。”

大家见皇帝高兴,都神色轻松地纷纷附和,只有晏无师睨了崔不去一眼,这是无言的嘲笑。

崔不去见了,耸了耸肩。只是望着沈峤如玉般的侧颜,展颜轻笑。

遇见阿峤之前,他是绝说不出这番话来的,把良善当做软弱是他们这种人的通病,只是他已经认识到,放下他人对自己的伤害比去享受复仇的甜美要来的更加坚强。自己做不到,却不妨碍他欣赏、保护能做到的人。

众人随皇帝高兴了一阵,一时间殿内氛围和乐融融,就连宇文宪和普六茹坚的尴尬都缓和下来了,推杯换盏中颇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一直没出声的宇文赟突然出声道:“玄都紫府是天下第一道门,沈掌教大明更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确实是仙姿毓秀,风采非凡。”

太子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周帝警告的瞪了他一眼,宇文赟才收敛。反观沈峤,面对这样的明朝暗讽并没有任何表示,面色平静、犹若不闻。

要不是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太高,早有人嘲笑他为了攀附权贵不要脸面了。

只是在众人眼中玄都山已投靠了北周,被周国太子如此打脸,如主人打自家的狗有什么区别,不免让人看轻,觉得沈峤差他师尊远矣。

宇文邕不好在众人面前责罚太子,只是在心里暗记了一笔,准备回宫算账,现在只能冷眼旁观,看看沈峤要如何应对,须知心地善良是好事,可要是没有能与之匹配的实力,就是在害人害己,不堪为盟。

宇文赟既然违逆了周帝的意思,如今也是豁出去了:“先前父皇和少师都提了问题,孤也有一事不解,想请沈掌教为孤解惑。”

沈峤颔首:“太子请说。”

宇文赟见不得他这幅古井无波,不见悲喜的样子。嘴里的问题带来了更大的恶意:“在沈掌教看来,儒、释、道谁为上,谁为下?”

一言激起千层浪,不仅是雪印禅师和谢湘的脸色变了,就连晏无师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挡住了其中的杀意。

之前他说过不问上下,就是因为这个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是在得罪人。

要是沈峤回答道为上,就会得罪儒、释二门,今后少不了要应付来自凌川学宫和天台宗的麻烦。

要是沈峤为了谦虚而抬高儒、释,那往后玄都山在道门的地位就尴尬了,作为当今道门的领头羊,一举一动意义皆是重大。今日三教重要人物皆在,纵然沈峤不在乎名声,却绝不能后退一步,

沈峤容色淡淡,不慌不乱:“道无高下之分,只有先后之别,在贫道心中,三教无高下,只是对‘道’不同方向的阐述罢了。”

这话回答得漂亮,至少雪印禅师和谢湘的心中是满意的,无奈总有人想要挑事。

只听角落里传来了低沉的声音:“这种和稀泥的答案,可无法服众,还请沈掌教说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

众人回头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外族人,肤色古铜,一身阳刚的腱子肉,高鼻深目,竟有几份华贵硬朗,不是昆邪又是谁。

这人从宴会开始一直低调到现在,竟无人发现他,可见藏得有多深。

宇文邕和晏无师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打算静观其变。

沈峤也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时跳出来,仅仅是为了给自己难堪吗?

昆邪是北牧左贤王,身份高贵。清都公主为了不授人以柄方才发帖,根本没想过这人会来,他今天本也不打算引人注目,只想悄悄地与皇后见上一面。

没想到太子那边竟然传来消息,让他顶上,去为难沈峤。太子针对沈峤,本就是北牧乐见的,只是这敌意来的莫名其妙,让昆邪不明所以,难道你们中原就盛产疯病患者吗?前有谭元春,后又宇文赟。

昆邪见沈峤看过来,不以为意,丝毫不为下毒,战败之事羞耻,眉毛高高地扬起,继续挑衅:“本王还等你教导呢。沈掌教总不会是说着好听而已吧。”

迎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沈峤平静如水:“教导不敢当,下面所言只是贫道浅见,诸位随意听听罢。

佛者净心,心境无尘方为上,心无所住,修无上正等正觉,此乃养心之道。

道者静心,心平气和淡若流水是为佳,清静无为,和光同尘,臻无上无极,这是养性之道。

儒士敬心,敬爱天地万物终是仁,养浩然正气求天地长存,此为修身之道。

三者相辅相成,求道者缺一不可。”

沈峤讲的非国家大事,他只从为人处世入手,延伸至武学精义,像是晏无师、雪印禅师这等高手早有所悟。

其余人等也为其神采折服,各家未出阁小娘子看沈峤的目光,早已软的能滴出水来了。

沈峤如此长脸,令宇文邕不由得颜色舒展,欢喜道:“先生之风令人敬仰,先生之学更令人佩服,今日能听先生一席话,便已胜过千言万语。还请先生入宫讲道,朕必定扫榻相迎。”

周帝这般热情,不仅是要做给旁人看,更是欣赏沈峤的能力和为人,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事情要谈,沈峤也默契的应下了对方的邀请。

几番辩论虽然没有分出高下,但是沈峤和崔不去的表现,早已让众人心中有了倾向。

太子挑的事端已灭,宇文邕急着回去理正,便要起驾回宫,走时看都没看宇文赟,显然是对太子今天的表现很是失望。

晏无师不耐与这些人虚与委蛇,而且他还另有谋算,也与周帝一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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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不朽
连载中情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