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大兴善寺面积广大,在冬天里别有一种苍茫辽阔之感,虽然白雪皑皑也是美景,却始终少了几分色彩,太过单调。

清都公主别有巧思,把红色绸布挂满各处,与白雪互相衬托,宛如火中雪,更添瑰丽凄美。

尽管宇文邕崇尚简朴,不事奢华,但对除了太子之外的人并不苛刻,所以,清都公主出手才会如此大方。

只可惜,今日的大兴善寺再怎么美轮美奂,都不能阻止雪印禅师升起的恶感。红灯朱缎在他头上随风摇曳,空气里好似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可惜那一切都是错觉。明明是佛门圣地,现今却成了公主谈情说爱的地方,雪印禅师手持禅杖,一步一顿,进了正院。

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雪印禅师的心,就像是这寒冬腊月里的空气一样冷。大雄宝殿中的佛像前,再无叩拜祈求之声,耳边传来的皆是女眷的言笑晏晏之声。

诸般景象,都坚定了雪印禅师弘扬佛法之心,北齐早已被吸干,如今周朝才是佛门发展的最佳土壤。从今天起,他要铲除一切障碍。

雪印禅师的决心有多重,沈峤感觉不到,为了今天,玄都观早早的做了准备。崔不去更是放心不下与他同往。

沈峤看着寺内的布置,秀眉微不可查的蹙了蹙,这里的景色固然美不胜收,但沈峤一向是怜贫惜弱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清都公主为了讨他的欢心,废了多少心思,而是觉得这些东西,可以帮助更多的困苦百姓。

随即,沈峤又笑着摇了摇头,别人的东西怎么用,那是别人的事,他从来不会强求,自己的想法,终是要靠自己来实现的。

此次的清谈会往来者众,都是一些头面人物,门前车水马龙,不过管事的宦官考虑的周全,专门都有人负责管理车马,看上去倒是井井有条,多而不乱。

沈峤和崔不去同坐一车,下车后刚进寺庙,耳畔便传来丝竹之音,阳春白雪,极为高雅。

两人都淡然出尘,天质自然,尤其是沈峤那如清光映雪的容颜,更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四下里有人小声议论,“这沈掌教好姿色啊,把公主都迷得神魂颠倒,多次示好。”

他身旁就有人接话:“谁说不是呢,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我听说沈掌教拒绝了好多次,就连清都公主送的礼物都退回来了,还是公主坚持送,来回折腾。最后终于把那些奇珍异宝送进了玄都观。”

先前的人疑惑了:“那沈掌教怎么又答应了,难不成是回心转意了。”

后者把头凑过来,小声说:“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也许是公主的痴心终于把沈掌教的心给捂热了呗,要知道那可是皇帝的女儿,谁娶了她还不飞黄腾达。”

“说得有理。”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他们以为自己的声音小,正主便听不到,只是沈峤功力深厚,耳聪目明,这些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更对晏无师的话深信不疑,决定今天必须要找清都公主把事情讲清楚。

崔不去无视了那些人来回打量的目光,神色寡淡,不动声色地开始给沈峤介绍起了这些宾客:“阿峤,你右前方站在槐树下的青年,便是纯阳观主的关门弟子李青鱼,此人天分很高,据说已经触摸到了剑意的境界。”

沈峤听着他的话,目光一扫就见到了这人,实在很好认,李青鱼相貌英俊,却面无表情,但当你看向他时,首先注意到的绝不是他的容貌气质,而是他手上的剑。

剑未出鞘便有寒意散出,人与剑已然气机相连。他也见过不少青年才俊,比如谢湘,苏樵等人,但和李青鱼比,还是逊色几分。

沈峤坦言自己的欣赏:“我听闻他才从西域回来,想必已经修炼有成,今日一见果真已得剑道精髓。”

崔不去失笑,阿峤心胸宽广,总能看见别人的好。殊不知,纵然天资再高,也都会在他面前失了颜色。

早上的起床气又散了几分,崔不去接着说:“李青鱼旁边的是范元白,出身碧霞宗,二十年前他们宗门内讧,不少弟子相继出走,自从前任宗主惠乐山死后,便只靠赵持盈一人支撑,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代了。”

沈峤惋惜一叹:“人生有起有落,宗门也不例外。只是断了传承未免可惜,同为道门,更应该守望互助才是。”

他想起了茅山派,不知师傅看着茅山派一点点得没落,心里会有多难过,还好现在有了崔不去这位传人,他相信上清传承一定会在对方手中再次绽放。

“赵持盈多年潜修,为的就是在江湖的斗争中,护持宗门,门内事务都由她师兄岳坤池打理,此人很有几分迂直,你一片好心,他却要误会你想插手别派的事务呢。”

崔不去知他是出于好意,并无私心,但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曲解旁人的善心,他不想沈峤受到伤害,便未雨绸缪的提了提。

论对人情人心人思的把握,沈峤那里比得上晏无师和崔不去,他有这份自知之明,对崔不去坦言认错:“是我欠考虑了。”

看见沈峤笑容明丽,没有丝毫芥蒂,崔不去也心情大好,继续道:“范元白对面的人就是太子妃的父亲,普六茹坚。此人在军队里颇有威望,而且心机、城府一样不缺,但为人还算正派。”

他又示意沈峤看普六茹坚的左边:“他挨着的就是齐王宇文宪了。”

听见宇文宪之名,沈峤不免仔细观察此人,他还记得,这就是晏无师看好的下一任的周帝。

沈峤在算命看相上,也有几分造诣,宇文宪天庭饱满,地颌方圆,确实是大才之相,口鼻方直,目光清正,若为君,恐怕会较之宇文邕更宽仁几分,可惜周身气韵却少了几分霸气,想要当皇帝,恐怕真需要晏无师推上一推。

不过,这都是命理之说,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尽信。

沈峤悄悄地观察宇文宪的行为举止,很快他就发现,两人相处时神色尴尬,他不解的问崔不去:

“齐王和普六茹坚相处的好像不太愉快。”

崔不去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压低了声音,生怕自己的幸灾乐祸被人发现。

“数日前,宇文宪刚为陛下进言,说要提防普六茹坚,防止外戚做大。

所以,如今二人相见,难免有些窘迫,更何况还是靠的如此之近,也不知道今日的坐席是何人安排,看来又是一位有心人。”

沈峤无言以对,他对这些阴谋诡计一向反应迟钝,但这不是说沈峤傻,而是他对人、对事从不会恶意揣测,现在被人指出,他当然知道是谁做的。

除了太子宇文赟,不做第二人想,只是这格局未免太小了些。难怪晏无师那般看不上。

沈峤是这次清谈会的主角,坐席紧挨着皇室贵胄,一路行来不过百十里路,崔不去已经把场中的大部分人事,都给他介绍了一遍,后者的博闻强记令沈峤受益匪浅。

待他们坐下不久后,宾客已陆续到齐。席上济济一堂,高朋满座,既有皇室宗亲,名门望族,又有江湖人士,各门各派,此番景象难得一见。只因此次宴会是以清谈会为名目召开的,主办者还是皇室公主,更兼有心人也来得不少。是以此会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清谈会兴起于魏晋,已有百十年的历史了,一套流程熟的不能再熟。清都公主虽然是发起者,但她毕竟是女子,所以不好出面主持。作为他的兄长宇文赟,当然不让的出面主理。

只见,宇文赟从侍者的手中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卷轴,声音里中带着激昂:“今日有玄都紫府的沈掌教,雪印禅师,更有汝焉宫主的高徒谢湘,三教高人尽在,因此今天的议题便是三教。”

宇文赟的话音一落,原本就寂静的殿内变得针落可闻,一丝声响也无。众人都面面相觑,清都公主的脸上更是一瞬间血色尽去,神情慌乱的望向沈峤。

却见沈峤和崔不去不动不摇,面上无甚波澜,再看他们对面的雪印禅师也是端坐如钟,就连年纪尚轻的谢湘,也十分端得住,除了眼角抽了抽,再无甚动作。

有这几位当定海神针,其余人等都松了一口气,不怪众人反应如此激烈,自从佛教东渡,儒、释、道为了谁上谁下的问题没少起争端,更别说当初宇文邕为了灭佛,也是多次举行辩论会,才有后来下达驱逐佛门的旨意。

宇文赟作为太子,他此举不免让人产生了更多的联想。事实上在他说出议题后,就有内官快马加鞭报向周帝,宇文邕听后勃然大怒,忙召晏无师和边沿梅入宫商议对策。

北周虽然与玄都山合作,但宇文邕的治国策略依靠的多是法家学说,更与儒门互为表里。这是当初就和玄都山说好的,道门不会干涉朝政,此点让宇文邕尤为满意。

这其中多数法规,都脱胎于《法儒》一书,便是沈峤当初整理的唐法。周帝读过此书后,引陶弘景为毕生知己,恨不能在他飞升之前见上一面,又曾对沈峤这个抄书人寄予厚望,在了解过沈峤的为人后,还有一段时间食不下咽,直到沈峤代师收徒,周帝也起了接见崔不去的心思。

在宇文邕看来,《法儒》于他,就像是《五蠹》于秦始皇,然而韩非子有家国立场,使这本该完美搭配的二人,错过了彼此。

如果崔不去有韩非的大才,又没有韩非的立场,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超越秦皇汉武。

宇文邕有着一统天下的凌云壮志,他悉心的维持着周国境内的势力间的均衡。而今天太子这一手,若是处理不好,这脆弱的平衡便会被打破。

晏无师接到宇文邕的消息后,直接运起了上乘轻功,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御前。

宇文邕对着晏无师毫不避讳,以手拍案,恨声道:“这个孽子。”

晏无师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神色却是少见的郑重:“此事不好办,历来三教的议题中,就少不了谁上谁下的问题,参与的人都很有分量,如果道门赢了还好说,要是让雪印和尚拔得魁首,难免要动摇国策。便是让儒门得了头筹,以后我们对上陈国也难免会束手束脚。”

这话宇文邕心中清楚,太子这次算是捅了个大篓子了。他和道门的合作已渐入佳境,现在不光是玄都山,就连纯阳观、终南山等道门分支也释放出了善意。

这不光代表他能用的高手更多了,那些弟子的家族势力也在向他靠拢,还有这些宗门的秘传资源,周国也能分享到,像,玄都山之前就拿出了不少失传的技术,这些东西其他门派肯定也有,只在于多少的问题。

与道门的合作,事儿少,好处多,而且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嗑药的皇帝,他连太医的药都不肯吃,双方简直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如果今天论道沈峤输了,别的不说这事是太子发起的,这就能代表了周国朝堂的态度,北周给了道门没脸,以后就算是能合作,彼此间也会有疙瘩,很多隐形的好处都会流失。

若是雪印禅师剩了,那他先前灭佛之举又会被人说起,现在周国权贵虽然不会明面上拜佛,可是在宇文护主政时,佛法早已深入仁心。届时再有雪印这个不安分的和尚引导,佛门会再次崛起,先前的努力将会付之一炬。

欣赏够了宇文邕的愁色,晏无师慢条斯理道:“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悲观,情况还不到危机之时,未必没有转机。”

宇文邕寄希望于晏无师,喜道:“少师有办法?”

晏无师微微颔首:“今天的三位主角,谢湘的年纪太小,阅历不足,纵然雄辩滔滔也只是一个陪跑的,要是汝嫣克惠在场,许还能有所建树,不知道他听说此事,会不会后悔。”

他哈哈一笑,继续说道:“今日的胜者应该会在沈峤和雪印之间产生。”

周帝喟然长叹:“就是这样朕才担心,雪印和尚周旋各国的手段和脸皮,少师你不是没见过,沈掌教毕竟年轻,最是光风霁月,怎能斗得过雪印。”

他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要是可以,宇文邕都想亲自下场,去和雪印和尚掰掰腕子了,可见他有多不待见佛门。

晏无师却有不同的看法:“话虽如此,但沈峤并非毫无胜算。”

周帝奇道:“此话怎讲?”

晏无师侃侃而谈:“沈峤师从陶弘景,而陶弘景精通三家之言,所以,沈峤对儒、释二教的了解,不会比汝嫣克惠和雪印差,此乃其一。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输,他一输,北周局势必起动荡,这是沈峤最不愿意见到的,此其二。

至于最后一点······”

见他开始卖关子,听得正认真的周帝连忙催促:“是什么?”

晏无师一字一顿道:“沈峤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真正践行三教之理的人。”

这一世,晏无师没有执着于把沈峤染黑,抱着欣赏的态度,更能看清对方的本质。

“儒之风,佛之心,道之神,沈峤是一个有着佛门慈悲之心,道门出尘之行的君子,虽不知这种状态他能坚持多久,但他就是这样被陶弘景和祁凤阁养大的。身体力行的体会三教的本质,想必会感悟良多。”

晏无师若有所思,陶弘景和祁凤阁如此做,是为了让沈峤更加契合朱阳策吗?念头一闪而过,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按下心中所想,晏无师提醒道:“现在最重要的事,陛下应该亲自前往赏雪宴,以免太子拉偏架。”

要是今天之前,宇文邕感对天下人保证,太子已经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了,可是今天闹了这一出,他却不敢肯定了。也许太子之位,赟儿真的不合适吧,他虽疼爱儿子,可也不能把自己的心血交给一个昏君种子。

皇帝出行兴师动众,尽管周帝已经一切从简,等他到时,清谈会早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今天虽是沈峤三人的主场,但与会者众多,不少人想要借机展示一下自己,这个机会沈峤他们当然会给。

最先发言的便是终南山的长孙晟,他虽师承道门,却早已有了入士的念头,所以他也算是两派兼修。王真人性情豁达,还很支持他。

他在讲述自己对道家天人和一的感悟,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理论讲道武功境界。

只听他道:“三家虽然都有天人合一的说法,但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却只有道门。故而祁道尊、陶真人都得道飞升而去,在这一点上,是道门占据了上风。”

话题一开始就论起了高下。

展子虔一听,顿时不高兴了,他确实不认同汝嫣克惠的一些行为,但作为儒门中人,他必须要为自家发声:“我有不同的看法,天人之际,合为而一,诸位请看。此中真意将验证我之言论。”

他缓缓地将一张画卷摊开,这是他第三幅带有灵性的画作。画中人,依旧是沈峤。

这是他在半步峰上观战后所作,画的正是,沈峤虚天秘法被强行解除的瞬间。

当日,是谢湘将他带上了九层石阶,就是为了和沈峤再见一面。自从作出了剑、仙两幅画后,他就再没了任何灵感,百般尝试,都画不出一幅带有灵性的作品来。

展子虔心想,如果能再见沈峤一面,说不定会有新的感悟,果不其然。当氤氲的光雾消散时,他再次被眼前之人所惊艳,美人抬眸一刹,万物皆黯然失色。

不过,这幅图所要表现的并非是沈峤的美丽,而是一种凛然的战意,此画栩栩如生,连中毒时颈间的纹路,都分毫不差的画了出来。

和前两幅画一样,众人观看时,只觉得心神犹如被天威席卷,识海震荡欲呕,心志不坚者,连坐都坐不稳,软倒在地。他们听见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大,心脏好像要从口中跳出来了是的。眼睛却无法从画上移开,只能直直的望着,口鼻中有腥咸的液体流出。

沈峤见状,摇头叹息,掌中气劲吞吐,隔空将画卷合上。大家这才从画境中挣脱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千秋]不朽
连载中情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