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子虔和谢湘匆匆离去,留下沈峤一头雾水。
他拿着木盒回到了玉虚阁,就看见崔不去正死死地盯着晏无师。
要说崔不去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就要从他正式拜师后说起。
崔不去和沈峤关系密切,本人又有着经世之才,所以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成为了玄都观的内门主事,与郁蔼一内一外共同辅佐沈峤,现在整个道观的大小事务都要经过他手。
玄都观不是客栈,作为宗门常驻之地,专门沐浴的地方还是有的,尤其是它前身作为西魏的皇家园林,里面的装饰甚为奢华。沈峤作为掌教自是得了最好的那间,他虽不喜欢这种华丽的风格,可要改成素雅之风,也需要耗费大量资源。没想到今天倒是称了晏无师的喜好。
崔不去刚睁开眼睛,就听说晏宗主要在裕华池沐浴的消息,吓得他垂死病中惊坐起,好久都没有起床起得这么痛快了,差点闪了腰。
他急急地收拾好自己,在路上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听到晏无师是一个人沐浴,而沈峤还在接待客人时,才放下心来。
等崔不去来到玉虚阁,晏无师早已沐浴完毕,身上披着一件沈峤的常服,把洒扫的弟子指挥的团团转。
崔不去见此嘴角轻勾,眼底泛着冷意:“晏宗主怎么有兴趣来玄都观泡汤,莫不是浣月宗的庙太小。容不下晏宗主这尊大佛。”
崔不去知道他讨厌佛门,就是要故意恶心他一下。旁边的弟子都吓得一颤,心底对崔不去佩服的同时,连忙加快了动作,快快的下去了。
崔不去这种小把戏,还不足以打败晏无师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在晏无师眼中崔不去这只是在无能狂怒,他啧了一声:“这火气真大,今天怎么不避着本座了。”
崔不去今天好像特别生猛,说出来的话也不客气:“避着你,好让你继续欺负阿峤吗?”
晏无师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这怎么能叫欺负呢,祁凤阁没教他的,本座身为长辈,少不得要操心一番。”
晏无师的心思多敏锐啊,对于沈峤的认识误区,他调戏了两次之后,就已经看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惊诧过后,崔不去马上反应过来了:“你又欺负阿峤了,是不是!”
拳头硬了,他要是能打过眼前这厮,非要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待沈峤回来时,便看到晏无师斜坐在小榻上,怡然自乐的在品茗,崔不去站在对面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意思,见他来了,崔不去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阿峤,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崔不去没有问沈峤昨晚又经历什么,他可不希望沈峤想起晏无师的轻薄无礼。保持现状就好,省的沈峤动凡心。
晏无师看清了崔不去的用意,却是嗤笑后者,多此一举,他虽然会时不时地调戏沈峤,但这只是他一时兴起,看沈峤的反应很有趣。
他对沈峤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们是同一种人,不在乎世人眼光,心思不会放在儿女情长之上,就算有一天沈峤真的明白了,也只会生气,不会羞恼。
见崔不去神色缓和,沈峤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解释道: “这是展郎君送给我的。”之后他把当年两人相遇,还有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让他们二人帮忙分析下,谢湘的怪异行径。
晏无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想起了今天……现在来看是昨天晚上,莲生和尚说的话,有人给高纬献了一幅画,谢湘还说对不起沈峤。
一念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在晏无师的脑中连成了线:“阿峤,给我看一下这幅画。”
沈峤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照做。
他把画挂在隔窗上,画卷自然打开,刹那间,三人都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浩瀚的剑意。置身其中,仿佛全身都被凌迟了一般,让人痛不欲生,沈峤第一时间挡在崔不去的身前。
崔不去只觉一股热血直涌,喉间腥甜,连忙退出了玉虚阁,叮嘱门下弟子不得打扰,他又回头看向玉虚阁,长长地叹息一声,阿峤对晏无师的纵容,不仅因为晏无师对他有救命之恩,更因为他们的所思所想,都在同一高度上,尽管道魔相悖,也不能妨碍他们会互相吸引,只希望不要以悲剧收场就好。
崔不去忍不住地咳喘,还好他最近调养的不错,不然恐怕就要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了。
有些东西即便放在眼前,他也没本事看。这才是最令人沮丧的,不过,崔不去心性坚韧又不会钻牛角尖,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他早就明白。只是慨叹了一番,就去工作了。
玉虚殿内,沈峤和晏无师都陷入意识之境,与五年前的沈峤不停交战。
这些剑意都是出自他之手,沈峤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他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停滞不前,故而这一招一式皆被轻松破去。不过,这也并非全无收获,因为很少有人能从另一角度来审视己身,这让他有了许多新的感悟。
道本无名,若风若水,若雷若电,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沈峤的剑招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轻灵飘逸,与道家的“上善若水”、“水泽万物”的特点相合,他在领悟了风雷二字之后,又借助朱阳策,将“君子如风”、“佛法如雷”这三家之言融会贯通,使得他的剑道修为已然无限逼近剑神,距离那一步,只差临门一脚。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沈峤就从画中挣脱出来,他先看向晏无师,见他嘴角含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在享受着什么。沈峤不由得莞尔,没有去打扰他,而是在旁边安静的坐着,也许等他玩够了,就会出来。
沈峤猜的没错,晏无师此刻正用 “春水指法”,将这片虚空中的万道剑意一点点地击溃。沈峤与他重逢后虽然中了毒,但以他爱武成痴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将沈峤当成对手拉来陪练。所以对沈峤的招式,晏无师也十分熟悉。
之前他对沈峤的身体有所顾忌,一直不能酣畅淋漓的打一场,但在展子虔的增益下,终于将沈峤的实力,复刻出了七八成的水平,所以他玩得很开心。就连晏无师的春水指法也有了新的变化,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不愧是祁凤阁都赞叹的武学奇才,简直无时无刻不在进步着。
晏无师出了幻境,神情十分愉悦:“展子虔的能力倒是有趣。”
沈峤也是一脸的赞赏,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幅画会有这样的效果:“他对绘画的痴迷,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或许是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其上了吧,难怪我看到他消瘦了不少,也开始习武了,想必是消耗太大了。”
晏无师倒不担心展子虔的情况,而是在想另外一件事情:“阿峤,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两幅画,《剑神无我》,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三分的威力还是有的,那么《仙凡之隔》,会不会也有特别的效果。”
沈峤蹙眉细思:“总不会是看过之后,会让人升起修仙的心思吧?”
晏无师凑过来对沈峤耳语道:“昨晚那个小和尚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沈峤向后躲了躲,想起了被莲生提到的画,恍然道:“晏宗主的意思是,另一幅画被送给齐主了。只是一幅画而已,高纬又非习武之人,得到了也无甚用处吧。”
晏无师哂笑:“阿峤啊阿峤,你想得太简单了,这幅画是陈朝送给高纬的,此举应该是出自范耘的手笔。”
沈峤不解:“为何不是汝焉宫主,我听说陈朝的政权现在就把持在他和太后柳敬言的手中。”
晏无师慢条斯理道:“那是你不知道此计的歹毒之处,这般行径不是汝嫣克惠那个老学究能想出来的。至于柳敬言她为了名声就更不会出此下策。南陈想要借刀杀人,这本无可厚非,只这引火之物平白让人恶心。”
他看向沈峤的目光都有些怜悯了,不知道这人得知真相后,会作何感想。
沈峤对晏无师的话,并没有完全听懂,却也明白接下来北方二国的局势将会更加的混乱。乱世之中,他能做的太少了。
晏无师见他神思不属,轻笑一声:“阿峤,之前不是说要谢我吗,这幅画我很喜欢,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割爱。”
沈峤把画重新卷起来,交给晏无师:“有能力欣赏这幅画的人不多,晏宗主既然喜欢,贫道就做个顺水人情了。”
晏无师得到画后,并没有多爱不释手,只是随手拿着,便下了太乙山。就算有边沿梅这样得用的弟子,作为一宗之主,有些事情还需他亲自过问。
沈峤终于送走了晏无师,觉得比打了一天的架还心累。
他回到了书房,处理了一些必须他过手的文书,其中有一封信,让他很惊讶,发信的人是兰陵王高长恭,自从黄河渡口一别,他们多年未曾联系,如今有故人的消息,当真令人欣慰。
沈峤唇角含笑,轻轻的把信拆开,认真地看着里面的内容,他知道如果没有要事,兰陵王是不会冒险传信给他的。
果然,沈峤越看嘴上的笑意越浅,直至完全消失不见。这封信中写了范耘献画的全过程,沈峤回想起谢湘的道歉,展子虔的消沉还有晏无师的那个眼神,整个人就好像被巨石压顶,沉重万分。
直到看见兰陵王写到,他人微言轻,多番劝阻也无济于事,只能发信通知,望他早做应对。读到这里沈峤又忍不住的笑了。
范耘和高纬狼狈为奸,百般算计,固然让人厌恶心寒,但还是有人看不惯这些阴谋诡计,会记挂着他。
兰陵王那么忠君爱国的人,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写下这封信的,自己万不能辜负这份情义。沈峤的脸色稍缓,他心想,尽管世上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情,但有了这份温暖,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和沈峤想的一样,兰陵王这些天过得并不好,那天他和左丞相从宫中出来,照例在他府中小聚。
齐国朝堂上势力纷乱,主要的派系就是以他们二人为首的贤臣良将,和以穆提婆、韩凤为首的奸佞幸臣,双方势力一直在互相打压,按理来说,兰陵王是皇室宗亲,左丞相是开国元老,二人又有兵权在手,本该占据上风。
可是皇帝高纬总下场拉偏架,袒护那些奸佞小人,视高长恭、斛律光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打压,又有合欢宗与佛门从中搅合,他们两人渐渐的开始失势,不得不抱成团,每有要事,都会在此聚会商量。
兰陵王进屋之后,急急地关上门窗,质问道:“丞相大人,今天在仙都苑,您为何不与我一起坚决否定范耘的计划,您明知南陈不安好心。与他们合作,无疑于与虎谋皮。”
斛律光见他神态激动,连忙安抚道:“长恭啊,我又何尝不知范耘是想要挑起北方二国的战端,可是就算我们不动手,宇文邕也会一直紧逼不放,那还不如我们抢占先机,与南陈合作,也省的我们孤立无援。”
兰陵王惊呼:“你总不会是信了范耘的计划吧。”
斛律光觉得兰陵王还是见识得少了:“如果真能打破道门和周国的合作,此计未尝不可。”
兰陵王没料到他会这么想,苦苦劝道:“宇文邕经营了二十年,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他不可能自毁长城,这样做,国主的名声必然更差,玄都山和······沈掌教的名誉也会因此蒙尘。这样的结果,我想不出有什么好处来。”
斛律光哼笑了一声:“长恭你还是太年轻了,陛下早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至于玄都山,既然我们不能增强实力打败敌人,那么削减敌人的势力也是一种方法,怨只怨玄都山和宇文邕合作,没有选择我朝就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兰陵王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人,好像是头一回认识斛律光,他以往的印象中,后者是北齐的柱石,可以说齐国到现在还没有灭国,有一半都是靠对方撑着,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同心同德的盟友,没想到却是自己浅薄了。
高长恭自嘲一笑,他想起了沈峤说过的话,真正在为百姓着想的人,到底是谁?这些年来,南陈,北牧,北周,他都打了个遍,然而自己真的是在为百姓打仗吗,那些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兄,抛头颅、洒热血,他们的家人还安好吗。
斛律光见他神色不对,出言问道:“长恭你怎么了。”
兰陵王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郑重道:“无论丞相你如何想,我是不会支持这个决定的,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意行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我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可我至少要保证自己不会同流合污。”
兰陵王的话震惊了斛律光,这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怎能容得下如此天真的想法:
“你,何至于说如此重话,如果我们内部分裂,就再无力抗衡那些奸佞小人,你可想清楚了。”斛律光不理解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高长恭笑了,以前他是朝廷的兰陵王,现在他是齐国的兰陵王,从前他总觉得有力无处使,现在他的心中却更踏实了。
“你眼中的不解,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所在。我原以为你是不同的,可如此行事,又和穆提婆之流有何区别。”
斛律光也火了,他拍案而起:“你竟然拿我和穆提婆相比,他们做事只是为一己私欲,而我为了齐国问心无愧。你怎能把我与他们相比。”
兰陵王的一句话,简直是否认了他多年来的操守。
兰陵王不为所动,声音越发沉静:“可是错误的手段又怎能得到正确的结果,无论出发点为何,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伤害不会因起因而改变。你我话不投机,谁也说服不了谁。罢了。”
见他竟是要端茶送客,斛律光语含威胁:“高长恭你是要另起炉灶吗,没有我,你在朝上注定独木难支。”
兰陵王看看自己怀中温润的玉瓶,只是一个普通的药瓶,却给了自己无限的勇气:“如今朝上,陛下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和我在一起也会拖累你,只盼着有生之年能为齐国再战一场,也算不辜负跟随我的那些兄弟。倘若我遇到不测,我手下的将士,要劳烦你照顾了。”
听他好似诀别之语,斛律光冷静下来,火气消了大半:“不必如此悲观,计划若成,北齐国祚又能延续几十年,未必没有转机。”
兰陵王无言的摇了摇头。斛律光见他不想再说,只得先行离开,出门后,回身看着兰陵王府,不住的摇头叹息,当年他也是一腔热血,可惜终要对现实低头。但愿他能想开吧。
兰陵王回到书房,决定写信将此事告知沈峤,让他有所防备。
他和沈峤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唯一一次深交也只是几句话而已,但就是这寥寥数语,却让自己深深折服,改变了许多,从前他保家卫国,保得是那些权臣贵族,在听过沈峤的话后,他看到的是齐国的每一名百姓。他想要帮助这些人,虽有很多阻碍,也尽力的去做了。
他从一个齐国皇室,变成为了一个齐国子民,这不是因为他身份地位上的转变,而是因为他的心境得到了升华,他距离宗师只有一步之遥。这在没有三教、魔门的传承中是非常罕见了。
想要说的话有很多,他不只写出了陈、齐的谋划,也写了自己这些年的改变,终于能渐渐理解沈峤的所思所想。写完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写了厚厚一沓,兰陵王哑然失笑,希望沈峤不嫌弃他啰嗦,吩咐了自己的亲信,悄悄地送到长安。
世间之事当真滑稽,几天前,兰陵王还在对左丞相托付后事,却没想到竟是斛律光先走一步。那天,桑景行把自己看到的一幕告诉了齐帝高纬,本是习惯性的上眼药,没想到高纬竟然被穆提婆他们一顿忽悠,就把左丞相给毒死了。恐怕,桑景行都没想到会有如此好的效果。
兰陵王得了这个消息,想起二人前些天的争执,心中百感交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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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