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窗外温光贯微隙,紫檀之香,弥于秋日,空虚盈天地之间,日光之下,纤尘孤逸。沈峤伏在书桌前,手持一枝毛笔,专心致志地作画,倏忽二十年已过,斯人虽去,但他的音容笑貌还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渐渐地,一道俊秀飘逸的身影跃然于纸上,那是一个朗目疏眉,神采翩然的男子,立于金光之中,给人一种超尘脱俗之感。

沈峤画的正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陶弘景,为了给崔不去举行拜师仪式,自是需要一幅画像来代替本人接受叩拜的。

画好之后,沈峤把画卷挂在墙上,抬眼凝视,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忍不住上前几步,伸出手想要触碰:“师傅,徒儿想你了。”

在沈峤出神之际,窗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忽有所觉,连忙收摄心神:“何方朋友,不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沈郎为何对奴家这般凶,奴家今日可是专程为你而来的。”

伴随着娇滴滴的声音,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荡而来。沈峤转身望去,只见一貌美女子正坐在窗外白桦树上,笑嘻嘻的看着他。白茸听从了晏无师的意思,悄悄的上了太乙山。

沈峤微微诧异:“白茸?你怎么到这来了?”

“怎么,沈郎不欢迎奴家。”她的身形微动,从树上跳了下来:“你是不是怕别人发现,你堂堂道门掌教,竟和一个魔门妖女来往?”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

“事无不可对人言,贫道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何惧被他人知道。此处是道门祖庭,山中不只玄都紫府一个门派,万一被其他高手撞见,我担心你会有生命危险。”沈峤不明白白茸的态度转变,只是实话实说,把心中的所想告诉她。

白茸头一次听见有人关心自己,心中微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真实:“沈道长如此关心我,可是郎有情、妾有意,要与奴家双宿双飞了?”

沈峤叹了口气:“白小娘子说笑了,我知你来找我,定是带来谭府的消息,贫道只是不想连累他人罢了。”

“好吧,好吧,这就把我查到的事情告诉你。”白茸笑吟吟道:“七星帮虽是被凌川学宫剿灭了,但是帮内的成员并没有全都死去,有几个人,借着之前供奉的好,进了合欢宗,他们都告诉我,当时有一个带着幂笠的人,来了七星帮总部,给了他们谭府的布防图,事成之后这人并没有参与战利品的分配,只是带走了一把剑。”

沈峤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全身发冷,他不想承认,还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可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白茸问得很仔细,只是这几人地位不低,当夜都在忙着查抄谭府宝库,没有管前院的事:“这奴家就不知道了,不过当地还留有一些人,并没有进入合欢宗,那些人里,应该有目击者吧。”

“多谢白小娘子费心了。”沈峤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取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书册,递给了对方。:“按照约定,这本秘籍就交给你了,希望你可以用它来自保。”不要用来伤人,这句没说出口的话两人都明白。

白茸拿起那本册子,随意的翻看了一遍,见这本书中的招数,当真是精妙绝伦,知道沈峤没有敷衍自己,心下一喜,觉的自己这次真是赚大了。

“沈郎放心,奴家都依你。”白茸掩嘴笑着。她看沈峤有些神思不属,也准备离开了,就像对方说的,这个地方对自己这种魔门之人来说真的不太友好。“就不打扰沈郎想事情了,奴家告辞了。”

白茸虽然年纪不大,武功却已有一流水准,只要不碰上那几个门派之主,倒是安全无虞,沈峤目送她离去。又回到了书案前,凭借着记忆,把谭元春带回来的那把剑给画了出来,以后也许会用上,但愿是自己想多了吧。

白茸回到合欢宗,去找桑景行复命:“师尊,弟子见到晏无师和他的大弟子边沿梅了,不过弟子的能力不足,魔君并未出手,只是边沿梅我就打不过,还是宗主到了,我才伺机跑掉的。”

听见白茸在甜蜜蜜的撒娇,桑景行丝毫不为其所动,只因为白茸越大长得就越发娇媚,并不和自己的口味。只是她天资甚佳,假以时日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才费心培养。

桑景行蹲下身子,抬起白茸的脸,轻轻摩挲着:“元秀秀那女人都说了什么。”

白茸:“我只听到宗主说想要用横、朔二州土地交换周主不伐齐,之后他们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桑景行手上用力一撇,白茸那娇俏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个红印子,:“愚蠢,那婆娘还真以为只借着媚术,就能操控晏无师,老子都看不上她,何况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

“下去吧,看着你就心烦。”桑景行虽然给了白茸不少资源,但是对着她那越来越像元秀秀的作态看着就厌恶。说不上是白茸有意模仿,还是合欢宗的女人都是同一款,他现在是愈发看不上这些妖娆的女子了。

白茸出了桑景行所在的大殿,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她并没有把元秀秀和晏无师的谋划说出来,桑景行确实是他在合欢宗的靠山,但要说合欢宗里她最讨厌的人必定也是这人,只因她也是早年被对方掳来的女童,要不是资质好,又会钻营,早就被人玩死了。

她对桑景行是怀着一股深深的恨意,平日里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

而且,就算她告诉桑景行元秀秀的真正意图,他也不会立刻杀死元秀秀,毕竟对方是一宗之主,手下还有一批拥趸,不能随意动手,万一被元秀秀发现是自己泄了秘,一定会将自己杀了泄愤,桑景行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弟子而与掌门撕破脸皮。

白茸并没有参与到这些大人物的争斗之中,晏无师、元秀秀、桑景行都不是好惹的,就自己这点实力投进去,恐怕连个水声都听不见。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终有一日,她也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白茸回到自己的房间,仔细的看起了刚刚到手的武功秘籍。

沈峤在太乙山上和在玄都紫府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要不是看见远处陌生的峰峦山势,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他还在玄都山上,谭元春也还是老实憨厚的样子。

凡事总有好的一面,没有这山下一遭,他也遇不上那许多人和事,见不到狂傲肆意的晏无师、坚强善良的崔不去,还有未来许多他仍未认识的人。

沈峤出来一趟,不可能永远呆在山上,就像那日连善迎接他一样,他今日也要下山去接郁蔼。

虽是出来接人,沈峤也有带着崔不去出来走走的打算,这段时间崔不去除了韵养身体,便开始接手一些宗门事务,桩桩件件都条理清晰,让连善长老直呼人才。短短时间门内上下无不心服口服,只有沈峤担忧他劳累太过,想要带他换换心情。

长安城作为周、秦、汉三朝国都,底蕴自是非同凡响,整座城池都有着一股庄严肃穆的厚重感,然而汉末以来长期战乱,有些建筑年久失修,加上当今皇帝推崇勤俭之风,较之其余两国倒显得寥落了。

崔不去见沈峤蹙眉,好奇的问:“阿峤不开心吗,可是这长安都城和你想象中的差太多,失望了?”

沈峤摇摇头:“陛下鼓励勤俭是好事,我不是对长安城失望,只是想着国都毕竟是一个国家的脸面,现在如此颓败,对城内生活的人也是不方便的,有些地方该修缮的地方也无人管理,感觉整个国家都处在一种极端紧张的状态中,有些事情太过燥近反而不美,须知事缓则圆。”

“没办法,身处乱世,有些时机稍纵即逝,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不会错失良机,当今皇上是一位有雄心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相比于沈峤这种慢悠悠,对人、对事从不强求、不执著的心态,崔不去更能理解宇文邕的做法,想干的事情有许多,过程和手段都不重要,只有结果才是他们追寻的,这样的人固然能成就伟业,但其中的孤独伤痛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二人向着城门走去,路遇马车闪身避让,只是沈峤生得好看,风仪不俗,路上有许多小娘子都纷纷偷看,他也不曾在意。

没想到竟有一辆华贵香车,停在了他们的身前,在沈峤和崔不去不明所以时,一位年过桃李的女子从车上下来。仪态万方的走向他们二人,这位娘子长得容貌丰美,杏眼桃腮,穿着华丽的百褶裙,头戴玉簪,耳坠宝珠,通神气派尽显雍容华贵,娴雅成熟。

女子停在沈峤身前,满眼惊艳的望着他:“这位郎君风姿神秀,我竟未曾见过,敢问高姓大名?”

沈峤头一回遇到女子拦路搭话,有些哭笑不得:“贫道沈峤。”

“原来是沈道长。”这时女子才发现对方竟是一身道士打扮,虽是道袍却也不是粗布麻衣,一身锦缎绣暗纹,可以看出对方出身不俗。“沈道长可是在京人士,现居何处?”

没等沈峤作答,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阿峤可是你父皇的贵客,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吧。”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道青色身影,向着他们一步步走来,衣袍翻飞间尽显潇洒随意。

看见这人异常俊美的脸,女子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回过神后连忙问候:“见过晏少师。”

晏无师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对着沈峤笑道:“怎么今天想起下山了,还以为你会一直蹲在山里不出来了呢。”

“郁师弟今天会到长安,我也就出来逛逛。”沈峤回了晏无师的话,也没忘记一旁的女子,对她微笑的点点头。

“我是清都公主,改日再去拜会沈道长。”清都公主知道今天晏无师在场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先行告辞。她虽然身份尊贵,但是对着晏无师还是很忌惮的,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清都公主走后,一行三人来到了城外凉亭,晏无师以手托腮,看着沈峤:“阿峤这张脸,可是招惹了不少的桃花。没准清都公主这会儿正在向宇文邕请求赐婚的旨意呢。”

沈峤蹙眉:“晏宗主很闲么,我不过和清都公主说了两句话,怎的在你嘴里就成这般模样了?贫道是出家人,自是与红尘无缘。”

晏无师轻笑:“和尚都能还俗,何况玄都山本来就不忌婚娶,凭阿峤的这张脸,三妻四妾也是使得的。”

沈峤抿唇不语,知道自己说不过他,索性就不再出声。只有晏无师在那里笑得恣意快活。

旁边一直被无视的崔不去,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种场景在来长安的路上他看过许多次,晏无师总喜欢逗沈峤,每次都要把对方逗炸毛才罢休。

他还总是把除沈峤之外的人当空气,旁若无人的样子天生自带嘲讽。

……

远远地听见有马蹄声传来,习武之人目力极好,第一时间就看见郁蔼在官道上骑马而来。

沈峤起身迎接,崔不去也跟在身后,晏无师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团和气的互相见礼,只觉得甚是无趣碍眼,他束音成线,把声音传到沈峤一个人的耳中:“本座先走一步。”

等沈峤回身看去,亭内已无一人,郁蔼见状询问:“阿峤,那人是谁?”他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人,一直背对于他,走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

“他是浣月宗的晏宗主。你以前也是见过的。”沈峤怕郁蔼忘了,还提醒了一下。

“原来是他,怪不得。”郁蔼对晏无师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是多么的狂傲无礼,没想到二十年都过去了,这人还是没变,幸好边沿梅不像他。

三人回了玄都观,郁蔼常年驻扎在这里,对此地十分熟悉。他洗漱过后,来到了沈峤的屋内,把沈峤要的东西递给他:“我听说你要代师收徒,不知是哪位的师承。”郁蔼不像连善,他和沈峤的关系要亲近的多,两人之间并不藏着掖着,有问题自是要询问的。

沈峤一边接过盒子,一边回答郁蔼:“可还记得我小时候生的那场病。”

“当然记得,从那时起,你就搬到了玉京台,整整五年我们都没见过面。”因为这件事,沈峤在郁蔼的心里加上了体弱多病需要保护的标签。

沈峤缓缓解释道:“师尊带我去他好友陶弘景、陶真人那里治病,那时候《朱阳策》就已经完成了,陶真人希望能找一个传人,继承他的衣钵。”

郁蔼惊诧:“那人是你?可你不是师尊的传人吗?”师尊对阿峤如珠似宝,怎肯让他令投别派。

“是我,也不是我。陶真人是我授业恩师,我却没有加入上清派,当初师傅飞升在即,只能把传承托付于我,希望能替他找一个资质上佳的徒弟。”

郁蔼脑中灵光一闪,玉京台上多出来的人就是陶弘景,他这次回玄都山也进了玉京台,自然发现那里有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毕竟沈峤并没有做任何遮掩,一切都还维持在陶弘景离开时的样子。

沈峤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师傅是当时的第一高手,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有心人关注,所以他来玄都山的事情无人知晓,时隔多年,现在江湖上人才辈出,师傅的身份也不再敏感,所以我决定为崔不去举行拜师典礼,这盒子里的东西,就是师傅留下给崔不去的。”

郁蔼知道了前因后果,并没有因为沈峤的隐瞒而心生隔阂,只是习惯性的为对方考虑:“我听连善长老说,崔不去聪明有天分,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好像不太乐观,还有他这个年龄才习武会不会晚了点。”

沈峤早就习惯了他爱操心的毛病,轻笑道:“不晚,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都没来的及和你说我新创出的两门武功。”

沈峤把《天一生水》和《游虚凌风》的效果告诉了郁蔼:“它们是都是辅助性的武功,你有时间也要练起来,对以后精进武道有帮助。”

郁蔼越听越高兴:“阿峤你真聪明,有了天一生水,你中的毒是不是就能解了?”

终于说起了这件事,从见面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敢提起此事,就怕阿峤伤心。郁蔼一直都知道这人很坚强,可是再强大的人也是会受伤的。

沈峤却没有郁蔼想象中的悲伤难过:“相见欢的毒素我已经有办法了,过段时间就能完全清除,你不必担忧。”

他这么说郁蔼就更担心了:“阿峤,不要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我可以为你分担的。”

沈峤摇摇头,看着他的眼里没有一丝阴霾:“我只是早有觉悟,有些事情是避不掉的。”

他已经长大了,不像小时候懵懵懂懂,已经知道根基为何物,前世他会落到那种下场,肯定是被逼入绝境了,他自己的性子他清楚,如果不是被动入世,他一辈子都不会下玄都山一步。如今再来一次,他还是坠下了应悔峰,师傅和师尊担心的事,好像正在一步一步的发生,但他相信自己可以面对任何困难。

郁蔼以为沈峤说的是他不宜下山的事,心中对谭元春的怒意又加深了几分。

“谭元春在北牧受封的事情,阿峤你知道了吗?”

沈峤点点头:“我在出云寺见他时,他说是不满我与浣月宗合作才会……他还告诉我谭府事被合欢宗灭的,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郁蔼急了:“阿峤你别被他骗了,当年师尊飞升后,他就来找过我,说不满你当掌教,言语间尽是挑唆之词,当时我还没有下山,并不明白他的用心,后来在这名利场上看多了,才发现他是在让我篡位。”

“也许你真的比我更合适。”如果当初真的是郁蔼做掌教,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郁蔼心中一惊,怕他乱想忙道:“阿峤,掌教之位非你莫属,我也只认你一人。谭元春只是看不得别人比他好,你信不信当初如果是我来当掌教,他也会挑拨其他人来反对我。再见到他,我绝对要清理门户。”

“这……”沈峤有些心虚。

“阿峤,你太心软,这件事交给我来做。”郁蔼生怕沈峤又中了谭元春的诡计,决定这件事情由他来做。

沈峤见郁蔼误会了,只能说出实情:“那日他盗走了朱阳玉,又在北牧处得到了《朱阳策》忘意卷,短时间内也许会武力大增,我怕你会有危险。”

“朱阳玉是什么?”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宝物。

沈峤把朱阳玉的来历和效用告诉了郁蔼,郁蔼越听越为沈峤不值,谭元春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抛弃了什么:“阿峤……”

郁蔼握住对方的手,为他心疼到无以复加,一片冰心,被人击得粉碎,他不敢想象这人在应悔峰顶坠下的一刻,会有多么伤心和绝望。

沈峤见郁蔼为了他情绪如此激动,只感觉到内心被温暖包围,又想起晏无师说过的话,便把朱阳策和自己对于飞升的理解告诉了郁蔼:

“如果能在成为宗师之前,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然后再去研习朱阳策,对你以后的道路有好处,过段时间我要解决相见欢的余毒,这是桩机缘,我希望你能参加,为我复仇不必急于一时。”

郁蔼点头应道:“阿峤,我都听你的。”

沈峤:“那你早点休息吧,下元节就要到了,拜师大典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来处理。”

“能帮到你就好。”好久没和沈峤在一起秉烛夜谈,今天二人谈聊了许多,多年不见的陌生感都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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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不朽
连载中情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