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崔府下人早已准备好洗漱用品,恭恭敬敬地送来,三人净面后,出了房门。沈峤一晚没睡,听晏无师讲了不少秘闻,不仅有碧霞宗、合欢宗这些武林门派的,更有兰陵萧氏、博陵崔氏那些世家门阀的,有了这么一手狠料,沈峤当然要去找崔不去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消息,出门就急了些。
晏无师见了,当即拉住他:“阿峤起的这么早,是我昨晚不够努力,没有满足你吗?”
沈峤秀眉微蹙:“还请晏宗主不要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
晏无师呵呵一笑:“这怎么能是误会呢,本座一宿没睡,给你讲了那么多消息,还要解决白茸这朵烂桃花,阿峤却一点表示也没有,没想到本座也有被人用完就扔的一天。”
这话说得甚是委屈,沈峤听了也觉得自己麻烦对方良多,态度不自觉的就缓和下来:“是贫道的错,晏宗主要如何表示,我这就去做。”
晏无师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好说,本座渴了。”
沈峤转身要回屋端茶,却被晏无师一把拦住,后者更是反手将人搂进怀里,脑袋也凑了过去:“何须舍近求远,阿峤用皮杯儿喂我就好,正好温热适宜。”说罢低头欲亲。
沈峤大惊失色,连忙向后躲去:“你若再这样,贫道便不与你说话了。”
他三两下挣脱了对方的束缚,如果这样都能被得逞,若不是他沈峤徒有虚名,就是他根本不想躲。
晏无师轻笑:“好好好,阿峤脸皮薄,本座等到无人时再来。”沈峤虽然性情淡薄,却也知礼守礼,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失了分寸。他见好就收,才能细水长流。
范元白跟在两人后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话说的如此暧昧,若非昨晚他就在场,恐怕也信了晏宗主的话。
熬夜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本是常态,他这一夜却过得度日如年,不仅因为他有伤在身失血过多,更是在一夜之间多次刷新三观。两位武林名宿私下里的各种互动,让范元白身心俱疲,第二天推开房门时,他眼下发黑,面如土色,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中,整个人像在偏远地区流放了三年,一朝遇到了特赦一般。
他现在还离不开晏无师和沈峤的庇护,只能默默跟在后面做个背景,近距离欣赏晏宗主是如何调戏沈道长的。习惯之后也敢暗中腹诽晏宗主了,这一大早上的也太刺激了些。
崔府西面有四间客院,每间都五进房,十分宽敞,范元白在第四间与人混住,第一间被安排给了沈峤一行人,昨晚他们两人没回去,只剩崔不去和凤霄住在那,早上沈峤想与崔不去会合,正好需要越过旁边两家。
不知对方是不是专门守在这里,沈峤他们一出门,没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了卢峰和另一位中年男子。
此人生的周正,身上穿着寻常短打,胡子却像塞外人一样扎了起来,不伦不类中又带着一股饱经风霜之感,想来这便是阮海楼了。
“沈道尊、晏宗主”两人抱拳行礼,态度说不上多么恭敬,至少礼数不缺。
两人袍角上还带着水汽,可见是天微亮时就出门,在此等待已久了。
沈峤:“二位专程等在这里,是否有事?”
卢峰当先开口:“多谢沈道尊昨日照顾敝宗弟子,元白给你添麻烦了,我想尽早接他回去,好方便照顾。”
范元白在沈峤身后,闻言不自觉的上前一步,抓住了沈峤的袍袖。
晏无师啧了一声:“你照顾,怕不是要照顾到坟地里去,浪费了阿峤的宝贵时间,你担当的起吗?”说完他又侧头去看范元白,眉头皱紧,不悦道:“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范元白立刻放手,别人不知道这两位是什么关系,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是又犯了晏宗主的忌讳了啊。
范元白表情讪讪,经过这一晚,他觉得自己成长许多,当下不在紧张,从晏无师和沈峤之间的间隙闪出头来,对卢峰说:“沈道尊医术高明,我已经大好了,卢长老不必担心。”
听他竟然敢拒绝,卢峰脸色登时就难看下来:“怎么,沈道尊执掌玄都山还不够,连碧霞宗的家事都要管吗?”
范元白暗叫不妙,果然还不待沈峤说什么,晏无师就冷哼一声,卢峰顿时脸色一白忽而转红,手不自觉的抓紧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显然是被震伤了,而且伤势还不轻。
阮海楼立刻扶住他,抬头怒视:“晏宗主未免欺人太甚,我报我的仇,你凭和插上一脚。”
晏无师嗤道:“不装了,真当碧霞宗是什么香饽饽,谁都想咬一口,你们不跑到本座面前碍眼,谁有空管你们小打小闹。”
“那就把范元白交出来!”阮海楼这些年远走塞外,对魔君的威名并不像旁人那般惧怕,态度十分强硬。
晏无师目光幽幽,似是寒冬腊月里的坚冰,直叫人透心凉,多少年无人敢对他这么说话了。
眼瞅着双方针锋相对,晏无师像是在看死人一样看着对方,显然是动了杀意,沈峤不得不出面阻拦:“阮长老,你想报仇贫道不会过问,也无权阻拦,毕竟当初是惠宗主对不起你,但上代人的恩怨何必牵连无辜,事发之时范郎君还未入门,你想把碧霞宗的弟子都杀光不成。”
阮海楼恨声道:“碧霞宗上下都欠我良多,我隐忍十数年,惠乐山死了,由他的后代弟子偿还,又有什么不对!”
沈峤沉声道:“你上碧霞宗把人都杀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山门,就能解你心头之恨了吗,你心心念念十数年,便是为了把自己长大的地方杀得血流成河?”
阮海楼脸色微变:“我从没如此想过,我只想要讨回公道,有什么不对?”
他死死盯着沈峤:“惠乐山欺我辱我,害我有宗门归不得,远走塞外受了多少苦,我凭着复仇之念,才走到这一步,我想报仇,何错之有?他惠乐山风光够了,一死了之,留我一人在这世上苦苦煎熬,凭什么!”他说道最后眼眶发红,声嘶力竭,誓要喊出那股愤怒,那股不平。
“碧霞宗如今青黄不接,全因惠乐山当初的一念之差,今后碧霞宗是否能继续留存,但看你今日如何选择。”沈峤不疾不徐,态度平和,自有一股让人信服之力。
阮海楼神色怔怔,眼神放空,一时间没了反应,他身边的卢峰却晃了晃他:“阮师兄,你别听他瞎说,惠乐山的弟子死光了,不是还有我的弟子吗,只要有尔伏可汗的支持,还愁收不到弟子。”
卢峰顾不得内伤,紧紧抓着阮海楼的双肩,恨不得把声音塞道他耳朵里:“阮师兄,你当真能放下惠乐山的陷害之仇吗?若让岳坤池和赵持盈继续风光,这些年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阮海楼猛然一震,似乎终于找回了些理智,抬头望过来,眼里尽是红血丝:“沈道尊,谭元春对你,便如惠乐山对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让我放下,敢问你能放下吗?”
沈峤与他四目相对,眸光干净透彻,毫无阴霾,声音也十分平静:“我不是放过了谭元春,我只是放过了我自己,我若一直恨他,他便活在我的心里,也许某一日仇恨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让我变得面目全非,让沈峤不再是沈峤,这对我来说比放弃仇恨更可怕。”
他何止放过了谭元春,更放过了郁蔼和晏无师,死而后生,两世轮回,他依然是他,这就足够了。
晏无师注视着沈峤,对方神色认真,侧颜如玉,眉眼汇聚了世间所有美好。他以为人心易变,初心难守,他以为任何美好都经不过世事摧折,他以为自己早已阅遍千帆,跳出樊笼。熟料,蓦然回首,那人还站在原地,任凭水滴石穿,依然如初。此后,他终于明白何为爱!
阮海楼沉默良久才出声,声音十分干涩:“你说得对,十几年来我无一刻不想着惠乐山,不想着报仇雪恨,那个意气风发的阮海楼早已溺毙在恨海中。”他闭上眼,摇着头:“沈道尊,若我当初能遇见你,或许阮海楼早已解脱,但你来晚了,我放不下!”
阮海楼眼神坚定,对沈峤行了一个大礼,感谢对方一片好心,却也是在无声拒绝。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卢峰看了范元白几眼,见他站在沈峤身后,也没出声讨要,只是敷衍的抱了抱拳,追着阮海楼不见了踪影。
沈峤长叹一口气,他尽力了,不知道阮海楼平静下来后会如何选择。他之所以对后者这么在意,实在是因为他和阮海楼有许多相似之处,若说郁蔼、谭元春是惠乐山,那他就是阮海楼,见识到复仇者的疯狂,他更能引以为戒,不迷失本心。
晏无师忽然道:“那个卢峰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不是看上去的那般,单纯为阮海楼抱不平。”
沈峤回忆了一下卢峰的行为举止,并没有看出什么。
晏无师负着手,慢慢向前,边走边说:“阮海楼一心扑在报仇上,可这个卢峰却比他更积极,只是因为他喜欢打抱不平吗?”
范元白在一旁听着,连忙摇头,卢长老可不是这样的人。
“他昨天对北牧失约一事感到不安,听到阮海楼能继任昆邪之后,立刻说出和氏璧的消息,今天也提出要以自己的弟子取而代之,而且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借北牧之势,这种种表象,都只能说明一件事……” 晏无师拖了一下尾音,才说出结论:“此人擅长借力打力,习惯把自己藏在后面,推别人出去当枪使。”
沈峤闻言,心知有这么一个人在旁边撺掇,阮海楼恐怕无法回头了。
他们耽搁的时间不短,早膳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当三人来到第一间客院时,崔不去和凤霄还没有用膳,后者正在百般无聊地扒橘子皮,见他们到了,立刻闪身到桌前,可惜上面的饭食已经凉了,凤霄戳了戳,便把筷子放下。
“你们来的太晚,菜都凉了。”他招呼人把菜撤了,准备一会出去吃。
晏无师可没有跟人解释的习惯,压根就不搭理凤霄,沈峤心中一动,忽然问:“我记得凤郎君出身平阳凤氏,现在平阳城被围,家中可还安好?”
凤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多谢沈道尊关心,他们安全的很。”
说起这事他便颇为自得:“之前我在齐国时,便把府里人都迁到了洛阳居住,短时间内没什么问题。”
沈峤还记得平阳城里满目萧条之色,不知有多少百姓能活下来,坚持到战争结束。
“阿峤,过来!”沈峤听见有人叫他,看向晏无师,后者正在榻上向他招手,沈峤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以眼神询问对方何事?
晏无师的视线一直没从沈峤身上挪开,见他蹙眉,立刻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想知道平阳之战何时能结束?”
沈峤回答的十分认真:“想知道。”
晏无师指了指自己的脸,轻笑道:“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沈峤无语了片刻,才出声:“晏宗主若不想说,贫道可以等崔师弟回来,问他就好。”晏无师与崔不去同样心智过人,前者洞若观火,算尽人心,后者才思敏捷,善于推理,对于崔不去的能力,沈峤是全然相信的,有了第二种选择,自然不会受制于人。
晏无师 :“……”若他上辈子就能和阿峤双宿双飞,哪还有崔不去什么事,合着我前世挖的坑,埋得全是我自己。就算他做事从不后悔,此刻也承认自己失算了。
晏无师决定这边的事一了,就把崔不去扔给宇文邕,省得碍他事。
晏无师能屈能伸,尤其在沈峤面前,当下也不再提要求,直接揉碎了讲给沈峤听:“宇文邕几年前就开始筹备军粮,这次是奔着剿灭齐国来的,现在周国大军围困平阳城已经一月有余,别说那些平民百姓,就连齐军将士们也快撑不住了,和氏璧与兰陵王本来是唯一的希望,可惜高纬没有把握住,一手好牌打的稀烂,不出一个月,齐国必灭。”
听他这么一说,沈峤也好奇平阳城内究竟发生何事,会让长恭和齐主离心,要知道高纬三番五次想要长恭的性命,后者还是不离不弃,现在正是齐国存亡之刻,按理说有再大的分歧,也该按下才对。
沈峤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两国交战一定会互相插钉子,周国的信息传递几乎都是浣月宗在安排,晏无师虽然看着不管事,但天下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然而,以往晏无师对他有问必答,这次却没有告诉他答案,反倒问起崔不去来:“崔不去呢?”
凤霄随口道:“去见崔咏了。”
崔不去的身世几人都知道,他此行也是为母报仇而来。
崔不去的母亲叫余茉,嫁给崔咏的二子,只是这位崔二郎英年早逝,留下余茉一人守寡。崔琳与妻子卢氏感情不睦,暗地里觊觎余沫,便有了崔不去。这本是一桩丑事,谁都不期望这个孩子出生,卢氏更在余茉怀孕时下药,以至于崔不去先天不足,余茉也缠绵病榻,早早地就去了。
之后,崔咏把崔不去记在下人名下,崔琳对他视而不见,卢氏对他百般磋磨,几乎没有人希望他活着,须知,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疼的,终于在崔不去九岁时,假死脱身流落江湖,这才有了今天的崔不去。
沈峤心疼自家师弟,自然对崔家没有好感,尤其是崔咏、崔琳、卢氏这三人,现在听到崔不去和崔咏在一起,沈峤便忍不住要担心,尽管他知道崔咏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功都不是崔不去的对手,但那种恶心的感觉恐怕会如影随形,这么一想,沈峤便豁然起身,要去接人,晏无师见状也从榻上起来。
沈峤随手带上剑:“我去去就来,晏宗主不用随行。”
晏无师却说:“不是要找你师弟吗,正好一起去用膳,叫上凤霄和范元白。”
沈峤想起了几人都未用膳,觉得正好便同意了。
四人刚出院子,就见到崔不去匆匆往回赶,脚下生风,离地三尺,这么进的距离,竟然在用轻功赶路。
崔不去一落地就抓着沈峤来回检查,后者由他上下其手,晏无师见了心里不痛快,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客气:“平时嘴皮子不是很利索嘛,现在怎么哑巴了。”
沈峤瞪了晏无师一眼,才问崔不去:“到底发生何事,你先别慌,慢慢说。”
崔不去定了定心神才道:“有人下了毒,只要是在崔府的,几乎无人幸免,现在前院倒下了一片,虽然没有人死,但也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沈峤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自己身上的蛊毒还未解,就像随时都会喷发的活火山,这时若碰上外来的毒素,发生何事都不好说,总之应该不会出现以毒攻毒的效果。
沈峤几人到了前院,果然看着有许多人捂着肚子,面色潮红,双腿时不时抽搐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生了呢。
沈峤给这些人依次探脉,越探眉头皱得越紧。
几人看出端倪,忙问他如何。
沈峤断然道:“这不是毒,而是蛊!是萧履出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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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 10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