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诊断时并没有瞒着众人,听他说出蛊毒之言,顿时引起了一阵恐慌。世间万物越是不为人所知,越是被人惊惧,巫蛊起源于百越之地,至今也是神秘的代名词。
崔咏年纪大了,受不了蛊毒的折磨,早已喝下麻沸散,倒在屋里人事不知。崔珝作为嫡出大公子,此刻不得不站出来撑起场面。他捂着肚子,在榻上坐成一团,颤巍巍地问沈峤:“沈道尊…可有…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沈峤摇头:“蛊和毒不一样,一般都分子母,若蛊虫还在休眠中,是有办法取出来的。但如今你们体内的蛊虫已经醒了,我若强行取蛊,怕会危及你们的生命。为今之计,只有找到母蛊,才能解决你们身上的问题。”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道理在任何时候都通用。崔珝听得直点头,旁边却忽然插进来一人,嗓音不低,话说的也十分难听。
“什么蛊不蛊的,你一个道士,在这充什么大头蒜。”
崔琳早年做错事,被父亲圈在博陵郡从没出过门,对沈峤的身份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以为对方是上门打秋风的,若在平时他为了维持自身体面,还能摆出个人样来,这会他疼得心肝乱颤,正在暴怒的边缘,只顾自身痛快,见谁都想发泄一通,自然什么都敢往外说。
“来人啊,人都死哪去了?快把孙大夫叫来,咱家花钱请他坐馆,不就是为了能在此时派上用场吗?”
沈峤看了崔琳几眼,默默站到一边,他从不在背后语人是非,但他真心觉得,崔不去能如此聪明,完全是肖似其母,和崔琳没有半点关系。
晏无师和崔不去素来心眼小,又护沈峤护的紧,此刻也视崔琳于无物,觉得跟他计较会拉低自身格调,凤霄也有样学样,只有范元白还忿忿不平。
一行五人凑在一起,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崔珝看弟弟丢人,连忙大声喝止,随后又舔着脸,凑过来问沈峤:“敢问萧履是何人,沈道尊能否明言?”
“萧履就是在多宝阁拍下随侯珠之人!”
沈峤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他,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去找萧履。
但崔珝却忍不住要多想,萧履名不见经传,为何会在随侯珠的事上横叉一脚:“难道……他是冲崔府来的,所以才抢先拍下随侯珠,就是为了将我们一网打尽?”
无人回答他这个问题,萧履的心思无人清楚,但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报复。
不多时,下面便传来消息,此次蛊毒依然下在水里,只有几位没吃过早膳的人幸免于难。崔家这边几乎都中了招,唯独崔珮因昨晚与人谈诗作赋,小酌了几杯,他又酒量浅,现在才起床。
仆从中有十几位轮值人员,至今没有吃上早饭。客院这边,除了沈峤一行人,卢峰、阮海楼连带着他们的手下也不曾中毒,领头的不先吃饭,小弟自然没有先吃的道理。
如今这些人都聚在大厅里,各怀心思。
半晌过后,便有仆从身背药箱,领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进来。
崔不去看了后者几眼,发现孙大夫除了头上又白了一些,几乎与他当年离开时无甚区别。
孙大夫与崔咏有些私交,很得崔家人的信任,他诊断的结果和沈峤一样:“这是一种蛊毒,中蛊者腹痛不止,直到活活痛死,我先开一副药,为你们缓解疼痛,之后就不是医术能解决的问题了。”
他坐诊多年,经验比沈峤更丰富,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找到缓解之法。
“孙大夫,您与我崔家多年相交,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崔珮是唯一没有中蛊的崔家人,此刻已接手府内大小事宜,让崔珝去休息了。
孙大夫摇头:“蛊这种东西,一旦触发便十分麻烦,除了下蛊之人,唯有传说中的几种天材地宝或许有效。”
崔珮闻言大喜,立刻说:“是哪几种天材地宝,请孙大夫直言。”
博陵崔氏百年世家,要什么没有。
孙大夫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据老朽所知,天下间有四种宝物能克制蛊毒。其一便是灵蛇珠,又名随侯珠,有驱蛊破障之效。”听到这里,崔珮露出恼恨之色,显然他和崔珝想到一块去了。
“其二是九黎圣卉,只闻其名,不见其形,是否存在尚且不知,或许只是被人们杜撰出来的传说罢了。”
若非凤霄误打误撞,把那颗酒酿圆子喂给沈峤,到现在也不会有人知道九黎圣卉的真面目。凤霄想到这里,得意洋洋地瞄向崔不去,又被后者给瞪了回来。
“其三是火中雪,传言在北牧极寒之地有不灭圣火,每到太阳最盛之时,火中便会闪现一片雪晶,这片雪晶只存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千百年来无人能取。”
“最后一种叫雪龙寒魄,在阴山最高峰上有一种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灵物,通体银白,百年不动,若以至热之血喂之,便能凝出至寒之魄来。想要获得这些宝物,只能看缘分,强求不得。”
等孙大夫讲完,前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更有甚者都在暗中腹诽,要不是看这位老大夫年纪大了,真想呸他一口,你当这是话本呢,越说越离谱。
崔珮沉吟了片刻,才艰难道:“阴山在北牧和齐国的交界处,离此地最近,若能快马加鞭,几日便到,我这先派人去找,但这至热之血到底是何物?”
“有人说是有情人的血,有人说是武林高手的血,说什么的都有。”孙大夫见崔珮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便说出自己的猜想:“阴山最高峰极其阴寒,滴水成冰,普通人到了那里寸步难行,所以我想,应该是武林高手的血吧。”
关于这点沈峤倒有不一样的看法:“喜怒哀乐悲恐惊,医家能以七情入药,至热之血或许是人在一种极端情绪下的血液,通过雪龙转化凝结,形成寒魄。”
孙大夫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这也是一个方向。”他抬头看向沈峤:“这位郎君医术不凡,不知高姓大名?”
沈峤:“玄都紫府,沈峤。”
孙大夫:“原来是道家高人,幸会。”
他对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一时间关注不到沈峤的身份,两人都精通医术,也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借着研究蛊毒的机会,时不时讨论几句,皆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崔家这一辈就属崔珮最有能力,他带着十几个仆从,把事情料理的井井有条,中毒的人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又请相熟的高手去阴山取药。
把能做的都做了,他才到沈峤这边,出言请教:“沈道尊,当初你们找上崔府,为何点名要随侯珠,又是谁告诉你们随侯珠在崔府的?”
这两件事都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说,沈峤刚要直言,就听一声冷笑:“那封信是以太子少师的名义发的,你怎么不来问问本座,当阿峤脾气好,就能任你拿捏吗?”
崔珮连道不敢,又匆忙解释:“绝无此意,只是晏宗主气势迫人,在下不敢打扰。”
晏无师漫不经心道:“本座要随侯珠,你们却弄个拍卖出来,如今东西落在敌人手里,全是你们咎由自取,还有何话好说。”
见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崔珮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失礼:“萧履此人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他为何要与我们崔氏为敌,还连累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这就要问问你父亲了,看他做了什么好事,要知道有些人小心眼得很,你若是能恶心到他,他就能灭你全家。”方才崔不去一直没出声,现在一出口就阴阳怪气,这份不满针对的却是崔咏。
为了中毒之人,崔珮强忍怒气,低声请求道:“还望崔郎君指点迷津,给这百十余口一条生路。”
崔不去冷笑:“与其纠缠我们,不如去问崔咏!”说罢,便起身离开。
几人出了崔府,在街上随便挑了一家酒楼用餐,有晏无师和沈峤在,一般的手段都进不了身,酒足饭饱之后,几人便分开行动。晏无师是一定要黏在沈峤身边的。
范元白被甩给凤霄,崔不去一人回崔家,在门口遇上了元三思。
“崔郎君?”这个声音又喜又忧,里面的感情让人分辨不清。
崔不去敷衍的打了声招呼:“元先生。”
元三思上下打量了崔不去一番,似乎在确定他安好:“你怎么还不离开?”
崔不去一撇眉毛高高挑起,故作讶然道:“离开?我为什么要离开?”
元三思上前两步,语重心长道:“崔府现在不平静,你既然没有中蛊,何不早早脱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何时候都要保重自己的性命啊。”
这话说得温情脉脉,就像长辈在关心自家孩子,崔不去却不买账,眉毛挑得更高了,几乎要竖了起来:“你让我离开,那你为何不走?元先生出身儒门,应该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吧!”
现下逗留在崔府只有三拨人,他为了随侯珠,更为了报仇,卢峰、阮海楼还想着杀范元白灭口,元三思留在此地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说过,我是为了寻人而来,如今这人我已经寻到了。”元三思怔怔地盯着崔不去:“他不走,我也不走。”
崔不去霎时觉得背上寒毛根根倒立,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你说的人,该不会是我吧。”
元三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讲起了一个故事:“二十多年前,我也生活在安平县,那时家父早逝,我孤苦伶仃,多亏师父照顾,这才有了今日的我,师父有个女儿,与我青梅竹马,我们本该是一对璧人的。”
崔不去像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追问道:“为何是本该,后来又如何了?”
元三思仰天长叹,似有许多感慨:“我那时年少轻狂,向往外面的世界,一心要出去见见世面,无奈世事难料,没想到我再回家乡已是二十年后,师妹早已嫁做他人妇,又因病早亡,只留一个幼儿在世上。”
崔不去讶然:“你的意思是,我就是这个孩子?”
元三思望着崔不去的脸,又似在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你的眉眼和余师妹如出一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崔不去左手环住右臂,在袖子上捏出了道道折痕,右手也攥了攥,却忍住没动,只有声音变得低沉:“你知道……我来崔家的目的吗?”
元三思回答的很笃定:“你自幼流落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如今找到家人,急于认亲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在真不是个好时机。等这阵风波过去,我一定会为你引见崔珝的,你不要急。”
元三思苦口婆心,句句都是为他好,崔不去静静听着,忽然出声问:“你知道我是如何离开崔家的吗?”
元三思顿了一下,正色道:“我还没查到,但也做过诸多猜想。”
崔不去歪头看着他:“什么猜想?”
“齐国这些年来战乱不断,合欢宗与佛门作风猖獗,我想你应该是被拐子拐了,又因为病弱中途被弃,你一个小孩子在外面挣扎求存……想来过得甚是艰难。”在崔不去的目光下,元三思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悄声问:“有何不对吗?”
崔不去想说,我感觉你编的也甚是艰难,有这才能,为何不去写话本,非要跑他这来演戏。
面上却不动声色:“虽有出入,但大差不差。”边说,崔不去便要往里走。
元三思横跨一步,上前欲拦,却被另一只手捏住手腕。
崔不去侧头一看,好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凤霄冷冷看着元三思:“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元三思讪讪地收回手,又对崔不去温声道:“崔府此时被人针对,待在这里不安全。”
崔不去淡然一笑:“没关系,我有高手保护,危险与机遇并存,若能为崔家解决麻烦,才更能达到目的。”
元三思轻叹一声:“罢了,你不想离开,那我也不走便是,若有需要便来找我,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崔不去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握成了拳,死死攥着,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面上却依旧淡淡,侧头问元三思:“你叫元省对吗?”
元三思点头:“怎么了?”
崔不去:“我怕你认错人,查一查才安心。”
“近乡情怯嘛,这种感觉我也有……”元三思还想再说两句,却被凤霄一口打断。
“有完没完,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凤霄拉着崔不去就走,范元白跟在后面,默默当个隐形人,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他已经很会看眼色了,崔郎君明显是心情不好,他还是不要触霉头了,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他,君子,围观就好。
三人回到客院,崔不去立刻甩开凤霄,从怀中取出一个哨子,吹了起来,他本人也坐到书案前奋笔疾书。
凤霄被甩了,也不生气,走到书案前,看崔不去在写什么:“这字怎么又小又密,你是要飞鸽传书?”
崔不去头也不抬:“我要查一查元三思的底,这人来自南陈,应该和萧履有关系。”
凤霄一个转身,坐到扶手上,头也伸了过来,两人几乎脸贴脸:“你刚才心神动荡,要不要我安慰你一下?”
崔不去举起左手,推拒着对方凑过来的脸:“不需要,我有阿峤就够了。”
“沈掌教有晏宗主了,看你孤苦无依,可怜巴巴,今天我就勉为其难,牺牲一下好了。”
凤霄说着便要往他身上栽倒,却被崔不去毫不留情的推开。
“怎么,凤二爷不卖艺,改卖身了?”
“五年之约那么长,你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中间发生点什么,再正常不过了。”
凤霄越靠越近,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戳到他脸上,崔不去忽然起身,凤霄好悬没栽倒在桌子上。
崔不去到窗台捧起一只鸟,又往鸟腿上塞了什么,凤霄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将他从背后拦腰抱住,头绕至他身前,崔不去从那双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像被人点了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凤霄一点点靠近,距离一直在缩小,几乎要亲上了。
范元白躲在墙角,一边激动,一边腹诽,魔门三宗不愧是同出一源,连追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真是太甜了。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崔不去打了一个激灵,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掀开身上的大型挂件,回身露出一抹极为得体的笑:“阿峤,你回来了。”
沈峤:“……?”
心思单纯之人,不会做过多的联想。
沈峤几步来到崔不去身前,仔细端详了片刻,又为他探了探脉:“你身体刚好,切记大惊大怒,大喜大悲,这些你一直做的都很好,今天有人为难你吗?还好愤怒过后,又心生愉悦,才不至于伤了心血。”
凤霄立刻从下面窜出来:“大怒我知道,至于这愉悦之情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在沈峤看不见的地方使眼色。
崔不去:“你闭嘴!”声音似乎高了些。
沈峤看看他,有看看凤霄:“你们之前在做什么,师弟为何如此拘谨?”
晏无师从后面搂住沈峤,下巴抵在沈峤肩上:“做我对你常做的事!”
崔不去怒瞪了晏无师一眼,转头对沈峤说:“我在给凤霄讲新来的消息,就像晏宗主往常告诉阿峤的那样。”
凤霄小声嘀咕:“反了吧!我才是……”
崔不去以眼神压下凤霄,又把手里的信纸分给了沈峤和晏无师:“阿峤,正好这有新的消息。”
范元白:到底挨没挨上啊,好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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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1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