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和崔不去听到这个消息同时皱眉,自从他们到了博陵郡,萧履便如影随形,哪里都有他,表面看这人是来找他们报仇的,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萧履若真想杀人,便不应该在此时出现,以他的武功绝不是沈峤和晏无师的对手,这点他自己也应当很明白才对,只要不主动现身,以他的本事便如在河里藏了一滴水,谁也找不到,相当于立在不败之地,崔府这些人坚持不了多久,几天之后,这里就会变成一座空荡荡的鬼宅,博陵崔氏也只剩下崔珮这一根独苗。
沈峤等人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等他们走后,崔珮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说不上什么时候,崔府便要被人鸠占鹊巢,成为云海十三楼的一个分部。这些都是显而易见之事,他们明白,萧履自然也明白。
他会在此时出现,说明他所图谋者,绝不仅仅是这百十来条人命,一定有更大的好处等他来拿,比如说……随侯珠,再比如说……和氏璧。
沈峤和崔不去便是明白此中缘由,才会皱眉。
后堂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崔珮扶着崔咏,从主卧中出来,崔琳紧紧跟在后面,三人路过沈峤和崔不去时,只当他们不存在,更别说打招呼了,唯有崔珮用眼神悄悄表达歉意。显然,沈峤方才不给面子的行为,彻底得罪了崔家父子。
他们不找麻烦,沈峤和崔不去也乐得清静,两人一声不吭坠在队尾,想要看看萧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崔府前院围了不少人,萧履被人群堵在门口,只身而立,站得笔直,面对众人群情激愤地声讨,不见一丝动容,周身气势淡漠中带着疏离,虽然不会像晏无师那般将人压得喘不过来气,却也会在无形之中拉高自己对他人的影响,让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这与他以往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也许,这才是萧履的真面目。
崔咏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萧履的面前,先声夺人:“阁下便是松雪先生,萧履?”
萧履:“没错。”他唇边噙着一丝浅笑,似乎完全不怕被人查出跟脚。
崔咏板着脸,气势汹汹:“我们所中之蛊也是你下得?”
萧履直言不讳:“是我!”
顿时,人群中一片哗然叫骂之声。
“我们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简直丧心病狂!”短短几日,文人们再也维持不住自身风度。
江湖人更是色厉内荏,大声喝叫:“识相的把解药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咱们这么多人,又有武林高手坐镇,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赶紧把这害人的东西解了。”人们抱团取暖,仿佛说话都多了底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地吵成一片,萧履向后退了几步,躲开飞溅而来的唾沫,缓缓扫视全场,所有人都在那道目光下渐渐收住声,齐齐打了个寒颤。
萧履的眼神里并没有任何杀意,却是极为冷静,又极为疯狂的,让人一看就觉得瘆得慌,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泼了一盆冰水,先是皮肤,再是脏腑,连骨头都是冷的。
“萧某此次前来为的正是蛊毒一事。况且,谁说我们没仇的!”萧履横眉微挑,看着崔咏意味深长地说。
崔咏暗叫不妙,当即道:“阁下既然想谈,便随老朽去书房一叙。”
萧履冷笑:“有什么话,还是敞开来说的好,事关自身性命,相信诸位一定想做个明白鬼。”
众人纷纷点头,等他给出个交代,唯有崔咏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萧履忽然从怀里掏出一颗宝光十色的明珠,所有人见了都忍不住神色激动,满心满眼全是渴望。
只听他说:“这是什么想必诸位都清楚,那天在多宝阁我拍下此物,在场有不少人可都是亲眼所见。”
许多人都点头附和,其中还包括崔珝。
“但这根本不是随侯珠!”萧履突然手上用力,狠狠一抓,明珠立刻化为齑粉,众人齐声惊呼,一口气哽在喉头,差点厥过去。
萧履信手一扬,明珠粉被均匀的散在众人身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面面相觑,回过神后连忙检查自身情况,确实不见任何好转,蛊毒也毫无反应,这才相信萧履所说的话。
“我诚心诚意为随侯珠而来,谁能想到竟会是个赝品,我当然要找崔府讨个说法。”萧履这话听着合情合理,许多人都被绕了进去。
但崔家人知道他来者不善,又怎会听之任之:“随侯珠出自崔府不假,但却是在多宝阁拍卖的,你怎么不怀疑他们?”崔珝这话一出口,崔咏就知道要遭。
果然,萧履嗤笑一声:“你还不如说是下人掉的包,省的得罪多宝阁后面几位东家。”
这话一出,等于把崔府的面子里子都掀干净了,一时间竟有不少人开始埋怨崔家起来。
这时崔珮站出来道:“阁下手段高明,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崔府下蛊,为何不只针对我们崔家人,那些人都只是来做客的,与此事毫不相干,阁下既然代表南朝而来,便不该行这等鬼祟之事。”
萧履找了个栏杆,施施然坐下来,根本不把崔珮放在眼里:“鬼祟之事?难道你们崔府做事就光明正大了?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萧某今日算见识到了。”
他话锋一转,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崔不去:“崔兄与崔家渊源颇深,却愿意把随侯珠献给晏宗主,想来也是讨厌崔家这种首鼠两端的做派,想给他们一个教训吧,我说的对吗?崔兄?”
众人顺着萧履的目光齐齐回头,看见崔不去和沈峤正站在后面,不少人要求沈峤给他们做主。
眼见人群有围上来的架势,沈峤袍袖一震,这些人便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脚下像踩着棉花,跌跌撞撞互相拉扯才稳住身形,不至于躺倒在地。
沈峤分开人群,带着崔不去畅通无阻来到萧履面前。
崔不去一开口便怼了回去:“别那么自来熟,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没好到能称兄道弟的地步,你今天跑崔府闹这一通,到底是为了什么,明说吧,他们要人云亦云是他们的事,我可没空陪你过家家。”
萧履看着沈峤挡在他和崔不去之间,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随侯珠,那毕竟是我应得的东西。”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崔咏回头扫了一眼,知道不能再任由萧履继续说下去,对方光脚不怕穿鞋的,不在意自己名声,他们崔家还是要脸的。
他断然道:“无论你信不信,随侯珠早在崔府举办诗会时便已失窃,如果你愿意解除我们身上的蛊毒,老朽愿意把那五十一万两全数奉上,还会另备一份重礼酬谢。”
萧履歪头看向崔咏枯瘦的身体,冷冷道:“你说对了,我确实不信,想要解毒,要么拿出随侯珠来换,要么……”他把视线挪到崔不去身上:“崔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也不怕被撑死,除了始皇陛下,还没有人能同时拥有‘春秋二宝’,你也跟范耘学过卜算之术,应该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崔不去这话听着像是在规劝,实际上却是在拱火。
萧履听出内中含义,却是不怒反笑:“何为高攀?我承认范先生确实多才多艺,卜卦看相的本事世间少有,但他若真能顺应天意,便不会死在晏宗主手上。我从不信命,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拿到。”
“说得好,若非你我立场相悖,便该为此话痛饮一杯。”崔不去复又摇头叹息:“可惜我们终究是敌人。”
萧履与崔不去之间的谈话,旁若无人而又惺惺相惜,但在场之人都看出来他们想要杀死对方的决心。
“既然是敌人,那就当萧某今日是来下战书的吧!”他对崔不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只要崔兄肯送我一程,我便不再催动蛊虫,让这些人能再多苟延残喘几日,你如此提案,崔兄可满意?”
还不待崔不去出声,人群中便有人起哄:“崔郎君,答应他吧,不就是陪他走一趟吗,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崔不去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原本要应战的兴致顿时被消减了大半。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剑鸣,山河同悲剑不知何时已经出窍,沈峤与萧履之间相隔不远,但也不近,是后者心中预留的安全距离。
但这点间隔对于沈峤来说,连眨眼的时间都用不到,一道亮白残影转瞬而逝,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山河同悲剑已经抵在萧履的咽喉处。
后者喉结滚动间,本能的吞咽口水,他抬眼望去,正好对上了沈峤的眼睛,眸光冷冽如寒潭,平静又幽深。
一改往日里的温润和煦,萧履在那双眼里看见了决意,看见了杀机。
前院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见过沈峤的人都知道他涵养极佳,与好勇斗狠、持武行凶完全不搭,大多时候他都非常能忍,任谁都想不到他持剑慑人是何等模样。
广袖流仙翩然飒飒,腰封紧紧束在他细腰上,背后披风如白色羽翼随风摇摆,隐约间露出优美身形,纤纤盈盈,欣长玉立。配上沈峤那倾城容颜,便是杀意也能让人心荡神驰。
沈峤很少起杀心,上回还是对霍西京,但他真正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便无人能撼动。
然而,萧履却有恃无恐,他既然敢单刀赴会,就是早已做下准备:“我若死,母蛊也会死,崔府这一百来号人都要给我陪葬!沈掌教你这剑可要拿稳了,否则今日过后你便能达成一剑杀百人的成就了。”
面对这等威胁,沈峤的手依然很稳,甚至剑尖只要再向前一寸,便能割得对方皮开肉绽,但他只是沉默半晌,道:“我现在不杀你,并不代表永远不杀你。”
萧履不是没有经历过追杀,那些曾经与他针锋相对之人,都成了他剑下亡魂,如今他被人用剑指着,又被对方的气势所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难堪,只是越这样越不能让他屈服,萧履忽然上前一步,一抹嫣红自他劲边流下,他却视这伤口于无物,哂道:“修道之人杀心这么重,沈掌教这道怕是没有修到家吧!”
山河同悲剑并没有因为萧履的举动而动摇,依旧不进不退,没有丝毫颤抖。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到了。
沈峤坦言:“生有涯而知无涯,贫道不敢言巅,今日既起杀心,只因遇到该杀之人。”
萧履嗤笑:“沈掌教这话未免偏颇,我只是在追求自身理想,怎么就成了该杀之人了?”
沈峤:“你的理想是给义兴水源投毒?还是给崔府满门下蛊?实现理想的方法不止一条,你却总为一己之私,对无辜弱小下手。王府之事犹在眼前,贫道怎敢让师弟与你同行。”
沈峤这番话,着实把场上所有人都给吓住了,萧履生的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没想到竟是个屠城灭门的狠人,而且这种事居然不是他第一次做,要知道这可不是行军打仗,也不是政治倾轧,只为一举私欲就能做到此种地步的人,叫人如何不怕。
崔府前院静悄悄的,连先前叫的最欢的几人也都不出声,他们现在若还说让崔不去和萧履走一趟,那可真就是送羊入虎口,就算有异议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没看到沈掌教的剑还举着吗?
萧履被人掀了老底并不如何惊慌,他用剑荡开沈峤的剑尖,鲜血落在他衣襟上,泛出暗红色泽,萧履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一圈一圈的缠到脖颈上,边缠还边意有所指:“沈掌教这般疼惜师弟,就不知道能不能护他一辈子。”
剑锋上滴落点点血花,沈峤顺势收剑回鞘,淡淡道:“有何不可!”
最近有点卡,需要屡屡,这章有点短,抱歉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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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10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