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凯撒,舅舅生活渐渐热闹,周末有孩子来做客,昆汀兄弟,双胞胎,还有其他人。他们走时会去书房挑选读物。舅舅把市面稀缺的绝版书和绘本当作礼物,这些是从前没有机会送出的生日礼物。他曾是家族的边缘人。
各种毛病一并复发,舅舅不得不住院。凯撒去陪护,有时就在医院住一晚,第二天开车去俱乐部训练。他对足球依然上心,但这已不是生活重心。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凯撒缓慢觉醒家庭意识。但他的童年,那些疼痛和恐惧带给他的阴影,令他无法顺利过渡。同时,他又生活在秘密的幻想和**之中。凯撒很确定自己无法成家,有意接近女人只能让失望滋长,活得更加虚伪。
舅舅的生命正在经历困境。现在也正是凯撒的自我与现实冲突达到巅峰的时刻。
但这只是当时的我所能承受的极限。
凯撒看年轻的自己辗转难眠。夜色浓郁,雨水在云中酝酿。接下来一周,慕尼黑浸泡在灰倦的潮湿里。过去没有新鲜的故事。苦苦向前迈进,以为征服了山顶,却还会迎头撞上新的困境,一个接一个。所爱恋的都将离去,就好像童年的壳一直都在。他在人间孤独蜗居。
老诗人不知道未来的事,但他给予凯撒一个支点。
诗是文字凝练到极致的结果。如果一个人是真正的诗人,所作一定惊心骇目。凯撒不断意识到自己心中长出一种模仿和跟随的冲动。他把这股缓慢觉醒的艺术意识当作敌人。可生命的来路如此清晰确定,他正是导演和演员的儿子。尽管这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男女。
和父亲的纠葛在17岁时结束。仿佛童年和青春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凯撒野心勃勃地想过,自己要比绝大多数人都长寿。屈辱和贫苦已经随风而逝,他将拥有荣耀灿烂且漫长的一生。
向艺术低头不会促成这一野心。这会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凯撒还是在舅舅的书房长久停留。他确有一些天赋,但不多。可能他曾经拥有很多。但谁说得清楚。凯撒有一种自己和文字若即若离的幻觉,越是用力越体会不到。等到夜深人静,这些符号又在一片阒然之中显现出力量。
慕尼黑下一整周雨。凯撒有三个晚上未眠。
她的哥哥和舅舅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共同创作未果,遗留一则未完的童话:和主人走散的宠物犬,它从乡下回到城市的家,克服重重危险和诱惑。
凯撒试着把情节改了——
皮草狐狸和小熊猫分别从养殖场和动物园逃跑。两只动物来到乡下,遇见不会牧羊也从未见过羊的牧羊犬。牧羊犬和主人走散,想要回到城市。另外两只动物则相反,它们希望远离人类,但决定帮朋友找到回家的路。
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
凯撒相信自己改得没有错。他回忆起自己从前的样子,与周围格格不入,沉浸在野心和偏见中,像带刺的幽灵。没有人爱这种生物。
他用三个晚上完成故事大纲。还存在于指尖的天赋对童话或寓言不发挥作用,文字里没有惊人的聪慧和取悦。他能做到的只有专注,专注于和自己深交,允许幻想存在,允许遥远而圣洁的意象降临于头颅之中。
令故事圆满结束的念头充满胸膛。尽管这会是另一个全新的故事。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当时的自己不会有现在这样清晰的感受,觉得这是懵懵懂懂的冲动,难以想象的倾诉欲,甚至**,也可能是压抑的才华终于被挤出身体。但明确地说,一切只是因为从未如此眷恋过人间。
凯撒在慕尼黑夜雨中战栗。他重温这些雨水,纯洁和□□交织融合,这是他的爱之幻梦。贯穿一生,给他的命运以注脚。
一边是好转出院的舅舅,一边是悄悄恶化的她。
雨停的当晚,她发低烧,差点又从二楼滚落到一楼。凯撒拉住她,以哥哥的身份。她心有余悸,保证自己以后都会握住扶手。这时內斯发信息问她和五月节有关的事。
啊,五月节。凯撒手蓦地一松。她顺势抽出,回应着內斯,转身回到房里。这个背影极洒脱,走得干净轻盈,仿佛她在这栋房子生活并热爱过的痕迹,都会在脚跟旋转的时候全部拔起抽离。
五月节过去不久,他和內斯离开了。比赛回来的时候,她的隐疾已经爆发。又像是重逢加剧了病情,越是隐瞒,越是恶化。可她看上去仍然健康以及强大,眼神有海水的质地,在光线下闪耀出一股力量。在她逐渐枯萎的生命里,这光芒令凯撒数次触动,也心惊肉跳。他了解到一种从冬末开到春初的花,凋谢时整朵落下,没有挽留的余地。
挂断电话,她开始头疼。痛感来自前额两侧,她当作偏头疼处理,吃过药还是疼,一整晚没睡踏实。凯撒坐在床沿,作为看不清面孔的哥哥整晚握住她的手,陪她直到天亮。
现实与此间的过去,时间流动不一致。死神说这里的时间流动一度紊乱,恢复稳定后,有更多过去被重置。
“但她还是死在21岁的夏天。”死神说。
就像往一只破损的杯子里倒水,永远不会圆满。
凯撒听完却很平静,这让死神惊讶,也不解。
“那你想让我回答你为什么吗?”凯撒问。
死神怔然。
凯撒说:“你说过,你对我产生好奇心,想了解我的灵魂,因为这是你的猎物。”
“不,你不是我猎物。”
“但我是你工作报告的一部分,你必须了解我。对吗?我知道回答是肯定的,所以我展示给你看了。对于死亡,我没有逃避的权利,亦不做任何狡辩。现在你看见了,米切尔·凯撒的组成绝不单纯——廉价不值的童年,这造就了他丑陋的青春时期。那时还有人迷恋他华丽的盛装,但他心知无人会爱盛装之下的自己。他是极端的邪恶,自私得无可救药。谎话连篇的浪子,米切尔·凯撒早就恶名远扬,不觉得长此以往是可耻的。”
凯撒陈述往事,如同预告罪犯的诞生。死神听见一个个穷凶极恶的故事从他口中开始又结束。有些它知道,有些仅仅发生于凯撒内心之中,代表他的破碎、孤独、作践、伤害以及罪有应得。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生命,他灵魂的体量超过以往收割的总和。
它很想表达出来,它不是一只玩具熊,一具坐在床头柜上的尸体。被棉花填充的身体里面是非人之物不会有的思考。死神意识到自己正在偏离工作正轨,但这是避不开的,米切尔·凯撒让它在意,尽管也让它心烦。
现在,它要停止凯撒的陈述。
“我知道你的生命曾在污秽中沉沦。但你最终还保留了一点善良。”
善良。凯撒感觉这个形容放在自己身上不亚于一种嘲讽。但他的内心清醒,知道这道光仍存在于人生之路,正在支配自己的行为。他握着她的手,卑微地感受她的脉搏,期盼她活。
是了,他还有一点卑微的善良。
“我要提出一个推断。”死神继续说,“等现实时间再流动十二小时,你在这里能停留的时间,理论上趋近于无限长。”
“这是理论上的说法,还不够具体。”
死神在凯撒脸上找不到一丝喜悦,他太清醒了。这不免令死神有些失望。它不得不说得直白,“你精神上的感受近似于永远,这与你现实□□的毁灭不相冲突。我会履行我的职责,我是死神。”
无限。永远。迷人的悖论,引诱我的陷阱。凯撒闭上眼睛,佯装疲惫,沉溺在沉默之中。
黎明之际,简妮的香草园浸没在浅青潮湿的雾气中。茴香伞形的花呈现明亮的嫩黄。凯撒摘一支,丢入泳池里。天空还未从深苍色变成更亮的湖蓝。水面上残留的暮色暗暗向凯撒围拢。他目光穿透这片浮霭,看见一只手从水底升起,拿走茴香花。
你在教我的下属死神的分外之事。刚好,她很好学。
水面浮现这行文字。凯撒想象主任会用什么声音说出来,多半很低沉,同时蕴含着无比的厌烦。被自己惹怒的人常常是这种反应。但这位主任表达时一定还是含笑的,厌烦被压在笑意之下。无论有几百几千种渴血的意识在脑海中翻搅,死亡的耳目始终冰冷。只有活人才会不断撕裂又重塑内心。
“好学生不等于好下属。”凯撒说,“你的认识是到位的,安排却是不妥的。所以我认为你是故意的。”
死神不是天生,不从时间中来。优秀者的诞生于种种意外,加上一点灾难,还有一点点运气。
“有这么个高瞻远瞩的上司,玩具熊运气不错。”凯撒冷笑,“如果被重置的过去超过一定阈值,威胁到已经发生的结果,你会欣然接受下属的成长,站在职责的对立面,庆祝死的规则被打破吗?”
我会。
凯撒怀疑自己看错了,不禁绷紧面皮。水面上的文字一行接一行——
我欣慰。
我接受。
我庆祝。
一切只为抗争。
抗争。一个高位死神竟然抗争死亡。凯撒感到荒诞,无法理解亦并不被触动。他不可能相信水面之下的疯子,这样一个不敢露面,龟缩着摆弄文字的阴险幽灵。
“玩具熊是个好学生,和别的死神差别明显。你安排它的工作,但更期待它完成工作以外的部分——你在利用它。”
你我都是不择手段之辈。
凯撒哑然冷笑。好一个不择手段。
你不惜一次又一次回到过去,在最令你心脏绞痛的片刻停留。你流出的眼泪每一滴都是情不自禁,也都是算计。她不懂安慰,不会为你把日期延长到三日之后,但她抵挡不了这种以纯洁作伪装的剧毒。你给她的好奇以回答。同时你给了她超出回答范围的东西,这会毁了她。
自己给那只玩具熊灌输了什么,凯撒当然清楚。他故意的。“呵,你们真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不能有一丁点儿恻隐之心。”他继续笑着,切齿般地笑,“那你觉得,一个活人的三日之限,和一个死神的毁灭,谁先发生?”
——都不会发生。
“什么?”
——与我交易,米切尔·凯撒。
“有意思,我想先听听魔鬼的要求。”
——你应该知道你的灵魂廉价无值,你没有和我谈判的筹码。但我需要的正是一无所有的你。
“不是因为我一无所有,而是我正好一无所有?”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让幸福一口一口啃咬你的心,穿透你的骨头,钻进你的脑髓,直到蔓延至全身上下。
“要是把这个词换作嫉妒或者仇恨,我倒是很乐意。这更像是米切尔·凯撒应有的生活。说吧,你想把这个男人置于怎样痛苦的新境界,当作是报应。”
——从酷刑引来的折磨达不到最痛苦的境界。就算把熔化的铅灌满你的胸腔,你也不会觉得这比和她相处更为难忍。因为她死了,这是事实。
“你确实是恶魔,是魔鬼中的魔鬼。”
——但你要否认,自己握过一整晚的手并非真实吗?她没有在你的抚慰下安睡吗?
“我不否认,因为她正是被病痛折磨死的。我整晚都在做无意义的安抚。”
——不,这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米切尔·凯撒,你已经知道,她的过去正在被重置,尽管还只有一小片时间。所以你的一举一动并非毫无回报。
“回答我,你这个循循善诱的魔鬼。类似事情是不是发生过,并且你知道后果?”
——不,一切还仅存于我的假设之中。但需要强调,我的推演从未出错。还请你继续遵从内心,尽你所能改变吧。
“别让我再重复这件事——她已经死了!”
——不需要做出如此愤怒的反驳,你心中的窃喜无须掩饰。你已经决定为她的死亡抗争到底,而你的灵魂是我所见过的最卑鄙、最邪恶的。这样的灵魂要用绝望去增幅。记住,幸福不会带来滋养。相反,它拘束你,你的勇气和手段都会变成哑巴。
心脏发烫,眼睛发烫,浑身都像火球似的炽热。太阳已出,阳光却在皮肤表面蒸发了。凯撒紧绷着没有回应,可他分明感受到内心已经作出选择,他要向着深渊坠落,毫无抵抗,心甘情愿地下地狱去。
他不会再质疑纯粹的魔鬼如何教育出像白纸一样的下属。魔鬼可以向天真保持距离,也可以把邪欲的毛孔胀得更大。凯撒感觉自己人类的躯壳正在溶解,像一只食腐动物在显微镜下放大,丑陋可怕。
——你不想她死。你要她活。所以必须作出改变。改变是意义非凡的。
——这才是真正的奇迹。你需要的是这个奇迹。
——就像粉色或紫色调的月季被寄以蓝色之期望,哪怕选择性育种没有尽头,这条路只是异常艰苦,却不会荒芜——总有不择手段之辈愿意踩上去。
——米切尔·凯撒,你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