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所命止一绪

死神正在赶报告。主任联络得突然,它不能怠慢。凯撒回来时,它在空气里写字。填充棉花组成手指,组成笔,凯撒看它一行一行书写,把这些透明的纸叠起来,再卷成密实的一卷,插进水杯。

这样就算提交了。

死神松一口气,和凯撒问候,当他散完步回来了——我出去走走——凯撒是这么说的。她还没醒。白昼将近未近,痛觉和意识一样朦胧。凯撒让死神把时间暂停,停出喝一杯红茶的时间。

为什么是红茶?死神问。凯撒把卧室窗帘拉紧,不漏下一丝自然光。他说,自己突然想起內斯。退役后,他移居意大利,投入学习草药疗养,生前出的第一本书却是教人如何泡红茶。但这并不是一本严谨的教科书。里面有涂鸦,大量个人情绪,混有很多其他的味道。

“那家伙说,自己突然被茶叶慢慢舒展开的样子迷住了。过一段时间,等闲下来,他在海边旅居,从南到北。我查过,意大利的海岸线很长,超过7000多千米。他真的很悠闲。”凯撒淡淡地说,从橱柜取出两只洁白杯子,这更衬托茶汤的红色。

死神看凯撒在她家的厨房轻车熟路,心里知道原因,但更想听听他怎么说。亲耳听见才有通畅的感觉,就像茶水应该顺着喉咙流下去而不是只用眼睛看着。

“我会说给你听,但不是现在。”凯撒抬起眼皮,烧沸的水气飘过蓝眼睛。他神态漫不经心,冲一壶茶不需要严肃。这只是一款普通饮品。

“为庆祝自己40岁生日,他独自去印度南部的茶叶产地。本地人管那座山叫‘蓝色的山脉’。他高估自己的身体素质,差点滚落摔死。”凯撒回忆,一边笑,用热水把杯子烫两遍,“纯茶还是奶茶?”他问。

“奶茶吧,我想试试。”死神回答。

凯撒把温过的牛奶倒进一只杯子中,再慢慢倒红茶。他不会主动喝牛奶,但真要喝下去也没什么。时间磨损一切。越年长,他对这些越来越淡然。很多厌恶的人和事,对其厌恶的原因都模糊起来,就像他们现在去向不明,已经远离自己的生命。还能记住的,来来去去也就是零星几人,几件事。

“她不喜欢往茶里加糖。”凯撒忽地说。他想起她和內斯很不一样。后者会支一口奶锅,煮沸茶叶,加奶、加糖,继续煮至味道浓厚。

自己不会这么做,和她喝茶的口味更相似。保留原本,无论苦涩,不做任何修饰和混合。更擅长克制,更不容易受到梦境的摆弄,有时表现残酷,冷淡到让人受伤。

死神端详凯撒的脸,问,“要给她留一杯吗?”

“不。”凯撒摇头,“我们该走了。”

“我可以先回到现实里去,看是否有新情况发生。”

“不用。”凯撒继续摇头,指定一个日期,去这一天。

她下葬的那天。印象里,那是蔚蓝的仲夏。阳光温暖,鸟声茂密。循着颜色和声音,凯撒进入流动的时间。

墓地背靠群山,遍布野生山松,树下种满浅蓝龙胆和水红色芝樱草。地被植物紧挨着石板路匍匐蔓延。花之道延伸至一块白色石碑前。碑上的字是新刻的。葬礼如期举行,刚结束不久。她还是死了。

凯撒面对着墓碑,微微弯下腰。手指犹豫地在石碑上划过。

“我才发现她名字的笔画这么简单。”凯撒说,语气微怔,“写她的名字比写月亮、写太阳,或者写任意一种鸟兽的名字都要容易。但我总是拿这些去指代她。我少写几笔,节约这两三秒钟时间是为了什么?”

“反正不是为了节约。”死神说,但咽下后面的话。它想对凯撒说:你只是想逃避。

当然,凯撒可以完成自问自答,他心里一直清楚。他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一个清醒,一个发疯,并且轮换交替,总有一个保持清醒。

“再往前走一点。”凯撒说。

死神犹豫,“再往前走是葬礼现场。”

“我知道这一天没有改变,我只是想履行我的承诺。”他意味深长看着死神,“你要记住米切尔·凯撒不只是米切尔·凯撒。”

她给自己挑的墓地,开车三四个小时才回市区,故意这么偏僻。

来的路上,双胞胎不停问还有多久,离开的时候又不肯走,趁大人不注意跑上山坡,试图藏进茂密的云杉丛中。昆汀把两个妹妹抓回去。墓区附近有农田,他望见自己弟弟站在一条狭长的田埂上。群山高耸,田野绿而空旷。昆汀把双胞胎安顿好,走过来。兄弟俩肩并肩坐下来,沉默不语,直到离开。

这里有比自己哭得更大声,更凄惨的人,双胞胎面面相觑,把眼泪吞回去。这个人是索菲亚,她请了假,非要参加葬礼。她祖母允许了。祖父没跟过来。适当的苦痛可以激发创作。程度多少只能是恰当。

双胞胎试着借助翻译器安慰索菲亚。索菲亚听不得两个人蹩脚的口音,嚎啕着说自己听得懂德语,家里请了家庭教师。

“索菲亚一直想来德国找她。”凯撒远远看着,和死神说。

当索菲亚受不了和双胞胎解释,她跑出人群,去追的人是年轻的自己。內斯有更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但他已经溃散。当他亲吻过她的棺材,把一对戒指放入墓穴,看它们被泥土掩埋。从这一刻起,亚历克西斯·內斯就是活死人了。

“幸好我不懂意大利语。不用被迫摄入信息是好事。”凯撒说。

但索菲亚不需要用语言做出表达,她的哭声足够震得别人肋骨发抖。当她一头扑过来,像是一枚炮弹正中自己。除了轻拍她的背,抚摸她的头,年轻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包括现在,凯撒仍然觉得喉咙里有一个生锈的铁块,它也梗在心里,以致自己无法流出泪来。

“那两位女士分别是她的母亲和姑妈,我指的是做寡妇的那位姑妈。这个病曾杀死她的儿子,现在又夺走她的侄女。她心里很悲痛,但更多的是愤怒。她有许多身份,母亲、战士、企业家、慈善家。她是一个伟大的人。”

凯撒走进人群,逐一介绍每一个人。这些人不止是她的亲戚和朋友,自己和他们中大多数有过接触,个别深交,组成他生命的部分。

“这位也是她的姑妈。”凯撒在一位女士跟前停下,“她曾给我梳头,她的手很巧。我还记得她指尖触碰到我头皮的感觉。这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她有三个孩子,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我想,这就是那种触感令我难忘的原因。”

“她的伯伯和叔父们,户外运动爱好者,擅长钓鱼和品鉴啤酒,教会我许多我父亲从未教给我的东西。尽管其中有些派不上用场,但我喜欢和他们聊天。”

“她的童年玩伴,成绩非常优秀,后来做了律师,是她的遗嘱执行人。”

“简妮,她的邻居。內斯的祖母是一名草药种植爱好者,他把老人的笔记赠予她。”

“那是汽修厂的伙计们,有一些看着她长大,有一些和她差不多大。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走上踢球这条路,会不会在冻死街头的前一晚被好心的工人捡回去,他收我学徒。因为我够聪明,又肯吃苦,我照样能出人头地。”

……

凯撒经过每一个人,就像他们曾经过他的生命。相遇很短,但记忆很长。说出一个字,却有更多字不能被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是凯撒脑中爆发的火花,是明亮,是迅疾。它们又轻又快地在他意识里掠过,嘴唇无法捕捉。就连童年的往事都已升华净淡,散作无所谓的雾气了。

“我在姑妈的募捐活动上见到母亲。我确定那是她。那个时候,母亲这个词语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感觉,而不指定某个人。我不觉得她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已经不是了。我只是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和丈夫恩爱,腹部隆起,一个新生命被孕育。但这与我无关,我任过去变成过去。她也因此成为我生命之外的人。”

凯撒给死神一个眼神,后者令时间流动。

在活动现场,彼时的米切尔·凯撒那么平静。死神近距离端详,看到凯撒的生命已经结出一颗沉着的果实。但他不是不热烈,不激然绽放了。只是他成为了真正成熟的人。

“这是她离开后发生的故事,对吗?”死神轻声询问。

凯撒笑了笑,“因为我和她之间有距离,可以慢慢接受告别,最后肯定地作出告别。”

“可你还是想她活。”

“对,我要她活,最后无疾而终,而不是二十出头就活活病死痛死。你明白吗?”

“明白。”死神小声说,又问,“如果结局还是没有改变。来不及和她告别……”死神犹豫着说出这个名字——

亚历克西斯·內斯

这个男人好像和她已经命运交融,不可分割。凯撒面露苦笑。

“其实她为內斯留出过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但他是被宠坏的恋人。她的生命怎么被连根拔起,他就在自己命里保留一个一模一样的残缺,到死都原封不动,一直空在那里。”

凯撒再度走入时间的乱流,抽出一条时间线。丝线脆弱,尽头处与亚历克西斯·內斯连接。他缓慢走过去,推开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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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sub rose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