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纵身一跃

幸福就像天花。得太早,会毁掉你的身体。

凯撒在舅舅的藏书中读到这句话。作者一定生于疫苗诞生之前,但生于之后又如何。人类没能消灭的传染病有很多,天花只是目前被消灭的唯一那个。另外还有仅发生于个体的灾难。

“爱情一度给我一种上当的感觉。我看见內斯面对它时表现出愚蠢,他本来就不够灵活,脱离比赛,意志变得薄弱,容易走进家庭关系的迷雾中。所以我对她的期待不高,她也许该争取一个更出色的男人。”

“比如,你?”

死神看向凯撒。他没有回答。脸盘的线条瘦削而严峻,眼睛带着沉思的表情。

年轻时这张脸好像一副精致的面具。几十年后,米切尔·凯撒仍是不易捉摸的,除非他主动向你坦白。否则他会给你一个距离遥远的印象。

沉默着,凯撒走进內斯的时代,驻足在慕尼黑拜塔俱乐部门前。年轻选手的身体像用陶土精心捏成,在窑里面烧炼过,走路时带起的风也是结实,坚硬的。凯撒站定不动,和过去无数同事擦肩而过,也有人直接穿透他幽灵的身体。

亚历克西斯·內斯。

他那一头紫红色头发浓密卷曲着,太阳光洒在上面格外耀眼。覆盖前额的刘海长了,他没有打理,也许忘记,也许故意。凯撒看这些头发幼蛇似的一圈圈半遮着內斯的眼睛。当他开始训练,头发被汗水浸湿,像一团积雨的野草散乱着。他的眼睛彻底被遮住。

她去世已有一年。但亚历克西斯·內斯还年轻,仍是富有价值的中场选手。一切有头脑的人都认为:为一个情人放弃前途是不划算的。何况两个人又没有结婚。这段感情连上帝都涉及不到。

所以亚历克西斯·內斯又回来了,还像从前一样技术精湛,优秀可靠。如果他没有这么做,人们就会唏嘘:他爱上一个完全不该爱上的人。

可什么人才是应该去爱的?

现在,凯撒可以确定世上没有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狂妄,像那些爱管闲事的老东西一样,对那些不般配和让人瞧着好笑、可怜的恋爱而放肆厥词。

少女将恋情无端萦绕在父亲身上,又怕死,又倦于生。

猎人担心妻子给别的少年夺去,意外向她掷出百发百中的标枪。

深入地府的歌者,却在回到世间的一刻忍不住回头,遂第二次一无所有。

还有在拉特摩斯夜复一夜徘徊的月亮,照得人间的生命不老,但也长眠不醒。

……

这些现实中的,故事中的,年轻时已经看过许多无稽之谈。用这些他人的断片拼凑出的结论,就是不要去恋爱。但一个人既不能保证自己应该爱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爱上时与别人不同。

我也与之无异。

凯撒可以确定自己爱上的完全不该爱上的人。但他不后悔。这是生命中的禁忌与复苏之地,摧毁他,又拯救他。

他回想她的眉眼,四周的声音的声音潮水一样退去。只有亚历克西斯·內斯的身影晃动。这个男人的情绪朝这边倾泻,但自己的感情也是同等重量,像是追忆,充满热望而孤寂。凯撒的眼睛微微泛红。

踢了一场又一场比赛,又看了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对手、队友、生人、诗人、友人,偶尔有几个烦人,这些人从身边流过,印象既不深刻,也不做追究。把很多漂浮的分秒收集起来,闲暇与黑夜的另一个名字变成她。时不时在某个片段停留,猜想她眼里似乎是发愁的情绪,这本是不想在意的。

沿着夜色的途径望去,黑夜会融入记忆,想起那晚的星空。开车经过一片绿野,眼前浮现在埃菲尔的旅行。

她度过假期的方式与众不同,跟钢铁和油脂有关。切割时火花吐着热风迸溅,耳朵鼓膜上有异样的撼动。观看她的手臂,线条像崭新的刻痕,肌肉像水流一样淌开。仿佛从来没有见识过女人,意识变得天真,又有天然的**来捕食□□,捕食心灵。相互用沾了草屑和机油的手拥抱对方,车库的尘埃在发光,草稿纸上有用铅笔描摹的人像,这个人或许是我。凯撒希望:这个人是我。

多看她几眼,拉她的马尾,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和她喝同一杯饮料。她徒手捏开一只苹果,那掌心的触感特别。再确认一遍,茧长在哪些部位,多厚,多粗糙。

太阳出来的时候,最好是天堂般的五月,格外想用鼻尖和嘴唇去蹭她发着光的睫毛。夏天,她锁骨之间升起玫瑰,想把嘴唇抵在凹陷处,舌尖像摇篮一样围抱着。花间小径通往何方,内心、思想,还是困在□□柔软的几何空间。哪里最柔软、哪里最幽深、哪里最丰沃。水会从指间渗出,声音在耳朵里生长。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与我在同一个熔炉里熔化,直到尸骨腐烂,无论葬在有名无名之地。这只是借来的躯壳。我给你我肉身里的心灵。

这爱情不能被重写。没有另一种新的表现形式。当亚历克西斯·內斯去取悦,去收获,又当他愚蠢,当他失意,自己会经历的事与之无异。一切都像在记忆中重温,像迷幻之吻闪过大脑皮层。

不要去恋爱。这声警告是空气。当见到她的时候,自己会走过去,会想:我要爱她。凯撒确定。于是在不同年龄,不同视角,不同境遇中所得的感受和发现,无一新颖,都是固定的告白。

“我和內斯都被她触发了心底的感情,所以我们有许多共同的体验。我们忧虑、嫉妒,同时感觉彼此变得陌生,但也体恤对方的痛苦。我必须尽可能地把**禁锢在心中,而他必须相信我可以做到,同时努力克制蕴积已久的不安。他太敏感,我又看得太清楚——我们爱上同一个女人,这种感情的萌发,加剧了我们天生或后天具备的自毁力量。”

凯撒语气冷静地剖析,眼底酝酿着风暴。他像要把自己剥得灵魂也裸露出来。他证明自己是爱者,而爱者比被爱者更孤独。因为童年开端异常冷酷,心灵受了伤害。不想一颗心一辈子都扭曲溃烂,所以才更加主动,在太阳面前温顺地低下头。

之前剖析过,亚历克西斯·內斯和米切尔·凯撒如此相似。所以当太阳被偷走,永远都追不回来,他会作何反应?

“他疯了。”凯撒说。稍顿,他又改口,“他半死不活,但基本上死了。”

死神还能看见训练场上的每一个人。它在意內斯的举动,说:“他后来克服了心理创伤。”

“没有。”凯撒斩钉截铁地否认,“他接受不了她的死,接着就把她的事忘得精光,到死都没想起来。这不是克服,他在逃避。”

“可是,他真的不愿面对,为什么又回到球场上?他没有怠慢生活,别人他的评价总是很好。”

“你不明白。”凯撒把死神——玩具熊模样——从肩膀上拿下,用手指头拎着。他眼里写满不高兴和不耐烦。等训练暂停的哨声吹响,他彻底没了耐心,把死神放地上,自己朝外面走去。

“先生,我觉得你对我有偏见!”死神连跑带跳追上来,“你在控诉我不理解人类之爱。”

凯撒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冷笑道:“要是你能理解,你也失去做死神的资格了。”他本想继续朝前走,但眼前浮过她的脸。立即,他像被击倒一般,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回答我,她的命不是你收割的。”

他斜眼朝下看,审视着。死神举起一只手,“我没有收到过这项指令。”

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凯撒再次把死神捞起来,放在肩膀上。完全走出俱乐部大楼,他跨着大步走下长台阶。喷泉池水给他身体投上一道光彩。

“內斯,太过投入,内心脆弱。他应激性失忆,同时伴有强烈的厌食症和失眠症。不到两个月就把自己折磨得像一具骷髅,我气疯了,真想一拳打死他。”

“你当时握力超过80公斤,他会死的。”

“是的,所以我忍住了,只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正在写的东西撕了个粉碎。器官捐献协议。哼,谁会需要活骷髅的内脏。”

“虽然只是一巴掌,可他还是受了不少罪。他听力受损了。”

“是,我要负责,所以我答应带他逃院。他终于意识到继续待在那里等于浪费时间,不如回俱乐部坐板凳。至少他寻死觅活时,我们会用拳头而不是镇定剂招呼他。”

“他更喜欢前者?”

“这让他感觉自己归属于一个集体,而不是一头发疯了冲出圈的畜生。我们都希望他早点恢复健康,而不是只消停那么一会儿就好。”

凯撒招呼死神把时间往前调。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凯撒捕捉到。他眼力仍那么敏锐。

这一年,自己和內斯迎来职业生涯的大满贯。之后,自己仍在一线活跃,內斯在一片巨大的疑问声中退役。他的合同只签到这一年。没有发布会,只有一份公告。告别也是和教练、队友吃一顿饭。凯撒去机场送行。內斯要长久离开德国,去意大利开启新的人生。

“如果內斯的父母、哥哥和姐姐换一种方式引导他,他不会成为家里的异类。他有做学问的天赋,只是研究方向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凯撒推开过去的一扇门,地中海温暖的海风扑面而来。

向阳的山坡,苦楝树下,32岁的亚历克西斯·內斯刚结束午后小睡。他翻开书,继续阅读。书签用蜡菊干花制作,用塑料膜密封。他和索菲亚一口气做了许多书签,她祖父的花园里总是开满繁花。

“內斯现在是索菲亚祖母的学生,他研究草药学,考取芳香理疗师资格证。”凯撒一边说,一边走近过去的朋友。

內斯无知无觉,视线专注在字行间转动。在他身边蹲下,查看这张脸,凯撒再次感受到內斯和自己形象气质浑然不同。內斯不笑的时候,脸上仍有温和之意依恋,双眼还像十几岁少年时一样清澈。当然,他心中和记忆中仍留有一个空洞,但他仍是一个和善的人,和善而不计较,毕竟他不算聪明。他会宽容地注视经过自己生命的众生,可偏偏对她苛刻。

凯撒清楚自己才是胸怀狭隘的那个,很早就发育得像成年人一样,无论身体还是内心。曾有人说他的脸色像月光,令人感到阵阵寒意。月亮并不是一颗美丽的星体,它的本相是荒芜,遍布坑洼与阴影。没有生命,没有温暖,冬天一样肃杀,这就是自己。但月亮反射了太阳的光芒,这借照不会消失。内心真正狭隘,真正计较,无比在意的话,哪怕是太阳的幻影也会紧紧握在手中。

他,米切尔·凯撒,日夜肖想着友人的未婚妻。但这又如何,她也是他的太阳,是涌入他生命中的一道光,照亮他的羞愧难当,也照亮他的勇气。他不后悔,绝不把她忘了。

凯撒笑了笑,背对內斯,靠着树的另一侧坐下。今年內斯32岁,距离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还有二十二年。可就算日期提前到今日,凯撒心想,內斯就知道了也不会慌张。

这家伙会微笑,一言不发把书阖上,一边闭着眼睛,等待那一刻降临。

凯撒想象着。

即便被她的死亡带走生命中的一部分,生活仍会继续。自己,还有她的家人与朋友是这样做的。可內斯被攫取绝大部分生机,在医院挣扎的那两个月就燃尽,枯萎了。回到球场上的是一个躯壳。□□里的心灵已经不见。凯撒知道原因,也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在打什么主意?”死神问。

死神无法从行为中把这个人看得真切,凯撒把原因归结为它确实不懂感情。他否定內斯的振作,指责他选择性失忆是因为逃避。但可没说內斯不爱了。相反,这个男人爱得极深,否则不会应激至失忆,也不会振作起来,回到球场上厮杀直到职业生涯圆满结束。

亚历克西斯·內斯忘了爱着的具体对象,但始终惦记,明确自己不能辜负时间,必须给这个印象模糊的人一个交代。

所以他振作起来,越来越专注。无论距离长度,角度有多刁钻,他都去尝试,技术日益精湛。洞穿內斯的心意后,凯撒很煎熬,每次接球时脚踝都隐隐作痛。他完全能从这毫厘不差的触碰中感受到內斯的燃烧。这个男人正在化作灰烬。

当和自己共同举起冠军奖杯时,內斯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合着眼,头微垂,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所有人都很累。加时太长,这是一场鏖战。內斯。凯撒小声呼喊他。內斯睁开眼,先看看他,再看镜头,笑得很假。

我要走了。

他对镜头笑得很假,悄悄的低语却很真切,又像遥远的鼓声。凯撒恍惚着,记忆如群山回响。

十七岁,米切尔·凯撒向亚历克西斯·內斯伸出手,问他是否相信奇迹。但这之前,他用混蛋杂鱼称呼对方。

但亚历克西斯·內斯没有计较。他信了米切尔·凯撒的话,无数次被踩在脚下,被辱骂,被欺骗,眼泪窒息了他。可他还是没有停止燃烧,直至奇迹降临。

米切尔·凯撒没有说谎,亚历克西斯·內斯的信任也没有被辜负。

所以现在,他要走了。他可以离开了。无怨无悔,也无有留恋。

嘹亮的歌声响彻球场上空。凯撒把声音藏在万人的呼喊中,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

当她出现在生命里时,奇迹发生了。

当內斯献出无怨无悔的友情,又克制着嫉妒与不安告诉自己他心怀信任时,奇迹也发生了。

米切尔·凯撒早就不需要赢得冠军奖杯,也不需要再向全世界证明什么。但他明白得太晚。

“我只能祝內斯在意大利过得顺利。甚至,我已经做好余生都不会和他再见的准备,就像不能再和她说话一样。这两人真是不得了,叫我又爱又恨。先是一前一后来到我身边,现在又一前一后把我独自撇下。”

凯撒再次回到送别的机场,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高高的天花板。

“后来投身学问的,不是我熟悉的亚历克西斯·內斯。虽然这是我个人情绪作祟,其实他从未改变。如果我非要坚持这个观点,他会宽容地一笑置之。我讨厌他这一点,好像谁都可以给他伤害,但谁都不能真正打击到他。哦,不,除她以外。在运动生涯的巅峰时期激流勇退,移居国外,又那么急着在新领域做出成绩,因为害怕被她责怪吗?因为两个人一定能在天堂再见,所以自己不能太早追过去?哎,亚历克西斯·內斯,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装糊涂的时候又这么较真。”

內斯。

亚历克西斯·內斯,这个敏感脆弱、泪点低下的男人。拜塔慕尼黑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中场,自己最好的搭档、朋友,深爱着她也被她爱着的幸运儿——亚历克西斯·內斯——对他,凯撒感激、嫉妒、埋怨又深深怀念。

退役后他依附学术的巨木上焕发生机,凯撒却说不出祝贺,不忍心说出来。也不轻易去意大利,不想在街头相互遇见。

在自己心里,亚历克西斯·內斯已经是另一个人。可自己除了是米切尔·凯撒,还能是别的谁?

回答是米切尔·凯撒仍是米切尔·凯撒。拜塔慕尼黑的前锋,渴望被爱,主动去爱,伤痕累累,又绝不悔改——他被钉死在过去,是恋旧的幽灵。

我要去地狱。

还要在地狱里放火,我要把我不满意的结局全部毁灭!全部改写!

凯撒再次发誓要为抗争而死。因此他不需要接受天堂的安抚和召唤,也不能简单地,没有痛苦地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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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sub rose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