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赫尔墨斯和索菲亚曾交往过。他在姐姐的葬礼上没有掉一滴眼泪,索菲亚对他印象深刻。后来,小赫尔墨斯陪內斯来意大利疗养。这段时间,两个年轻的心靠得很近。但他不愿留在意大利,她也不愿搬到德国。两个人和平分手,因为惦记內斯的病情,又一直保持联系。
小赫尔墨斯长大更多,更了解男女,了解婚姻背后的社会意义。他认为他作为一个家庭的主心骨,还缺乏必要的强硬和严厉。不过姐姐可以弥补,令这段结合趋于圆满。
但这样的圆满已经破碎,还不如从前。至少两个人还未遇见之时,內斯不会脆弱至应激性失忆。现在他忘记曾经深爱的女人,回避和她有关的一切。
小赫尔墨斯会感激并且同情同情。这个男人对姐姐的心意纯粹至极,其遭遇令人惋惜。但论理智,他又不接受、不支持、不认可內斯的应激创伤。姐姐的死亡,伤痛的性质发生改变,变成对一个男人的褒美,成为他的深情证明和勋章。
地中海温暖的气候催生丰收。一群蜜蜂围着清香的柠檬树发疯似地打转。
小赫尔墨斯经过如沸如腾的绿野和繁花。他的姐姐和哥哥曾在这里短暂停留。但他从未见过这位表哥,对姐姐的印象深刻而又单一。他没有太多和她相处的时间。
“小赫尔墨斯?”走在最前方的內斯停下脚步,回头。林中的鸟声繁密如落雨。光斑洒在他身上,像数不清的蝴蝶聚集。
小赫尔墨斯摇摇头,跟上去,从树丛缝隙中望见一栋古老的建筑。內斯忘了和她有关的绝大部分事情,但还是认路,他自如行走在索菲亚祖父的私人小岛。
索菲亚在大门口久等多时。一看见来者,问候伴着热烈的目光,她急急迎上来。內斯被带去老祖母的书房。精于古典草药学与芳香疗法的大师把这次诊疗视为人生最后一次。她确实很老了,但还能发出闪电似的光。亚历克西斯·內斯将来会成为她的学生。
这是后来的事。小赫尔墨斯现在不知道,他和索菲亚独处,行走在美观的林荫道。他抛出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认为它充满矛盾,严肃深刻。
“我想和从前一样与內斯做朋友,他不把我当孩子,我很喜欢他对我的尊重。但我心理上办不到。”
“你想问我,怎么办?”索菲亚盯着他。
“是的。”
“赫尔墨斯,我帮不了你。你是一只习惯在野外狩猎的动物了,你自己回大草原寻找答案吧,也许你的猎物会给你启发。”索菲亚粗黑的眉毛拧起来。
“索菲亚,我不认同社会达尔文主义。这是对人的糟蹋。”
“对呀。因为是人总有办不到的事。好多人都办不到,你也可以办不到。你应该原谅自己,原谅內斯。”
“可是他忘了我姐姐,放弃不可耻吗?”
“算了,赫尔墨斯。”索菲亚瞪过去,一对眼睛亮得像针尖,“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我只会把你当作最好的商业伙伴。另外我还想说,我同情昆汀。你不能像你哥哥爱你一样去爱他。同理,爱情在你眼里也是一副古怪的景象。”
“什么景象?”
“女郎非要傍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肩膀。这个男人必须漂亮、富有,他的心像石头一样坚硬。两个人身上又都带着两把枪。一把别在腰间,一把藏在唇间。既能为爱杀死别人,也杀死所爱。因为只要自己觉得自己不爱了,就杀死爱了。”
小赫尔墨斯全身麻木,用力吸了一口冷气,“索菲亚,我基本上明白你的意思。首先,我发誓不做任何犯罪的事情。拒绝自己不愿接受的爱,这也不是错的。你无比聪颖,恪守骄傲,一定不会把感情置于个人命运之上。这太危险。我是说,內斯就是前车之鉴。”
“內斯不是前车之鉴,他是你姐夫。你不能再找到一个比他还爱你姐姐的男人!”
“不,还有一个人。”
“什么,谁?”
小赫尔墨斯面色一霎时变成灰色。“对不起。”他匆匆跑出这片林荫。
凯撒远远看着,听着,知道小赫尔墨斯差点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个聪明且敏锐的男孩,他很早就捕捉到自己的心事,愿意守口如瓶。不可否认,小赫尔墨斯在创业时能拉拢自己投资,和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但里面没有讨好或胁迫的成分。凯撒也是单纯看好一颗年轻的野心。小赫尔墨斯与自己相似又大为不同。
想起这些事,凯撒眼里浮现欣慰和怀念的喜色。但原地停留的索菲亚令他叹气。
“內斯受索菲亚祖母的影响,在她的鼓励下,正式开始新的人生。但这不是重燃。我再说一遍,不是这样。”凯撒坚持道。
死神点点头。它纵观过这个男人的生命,加上凯撒的告知,它明白清楚了许多。
“亚历克西斯·內斯确认自己无法长期进行高强度身体对抗,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在身心崩溃之前把你推向职业生涯的巅峰。在这之后,他就可以彻底退出,可这时候又离与死亡拥抱遥远,想要去见她,还需要别的成绩。回到自然中去,是他能想到,并且愿意去做的事情。”
“你竟然会用‘与死亡拥抱’这种说法。”凯撒看向死神,像审视的法官一样。死神解释说:“我正在尝试理解你的思想,模仿你的语言是一种途径。”
“我不会这么说话。”
“对,很少。但你这样书写过。”
凯撒无言以对。他确实有过数个咬文嚼字的夜晚,但就像是在荒漠中夜行,他不擅长在文字中找到一条出路。这具身体,这一双眼睛,好像就是为奔跑,为瞄准一颗球的轨迹而生。可当他想要飞越绿茵场,自己有近一半人生都囚禁在这里,另一半永远落在童年时代。
“我还没有认命。”凯撒兀地说,又把头转向索菲亚祖父的老宅。
曾有一位病人住进来。他走时是学生,终日与草药为伴。亚历克西斯·內斯。
“不是现代医学,而是回归古老的方式方法。他还是割舍不了那点童话似的念想。”
死神说:“可正是这份纯粹的热爱与相信救了內斯,无论在他年幼,还是你们需要用成绩捍卫骄傲之时。他是你第一个朋友,他的善良与信任促使你变得完整,你得以重新出发,也竭力说服自己不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尽管你相信自己拥有无限维度和可能,但你不想掳走朋友的情人。”
“不是我不想,是我最终没这么做。”凯撒说。
“对,我说的正是结果。”
轻描淡写,过程中所有体验都略过。但说出来也没有意义,这是属于他的东西,无论巨细,他全都记得。没有一个谎言不值得摒弃,没有一次徒然而发的**该被遗忘。得意地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显而易见地不能得逞,身体发烫,头脑发疼……无数个,也是同一个米切尔·凯撒在时间中发展、流动、寂灭又产生。现在他的感官仍在和每一个时间单位发生碰撞,还未到萎缩乃至熄灭的时刻。
“从结果上看,我输得彻头彻尾。”凯撒说,眼中并无失落,“我讨厌,但也谢谢內斯的善良。这是开端。他对付黑暗的方式与我不同,他不擅长用更激烈的方式去反抗,也不做更深刻的追究。‘竞争和结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他更享受‘想象和过程’。我不是说他一点不在乎结果,只是我比他心急。我嫉妒他不怎么用力就比自己拥有得更多,但实际上,我主动放弃的也不少。”
“你放弃了什么?”
凯撒瞥一眼死神,“我在你眼里就是一本敞开的书,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找答案。”
“话不能这么说,先生。如果书上写着你的情绪是愤怒,那一定不止是愤怒,愤怒只是你千万情绪中最突出的那个。而且你说过,你愿意让我了解你。所以我不把呈现在明面上的东西当作你内心语流的外化。我要听你亲口说。”
凯撒抿着嘴唇。一双蓝眼睛紧盯着死神。“内心语流……”他似是喃喃自语,口气里有不满和自嘲,“你究竟看过多少我写的东西。”
“比你的内在,那些不算多。”
“够了。”
凯撒摇头,让时间流动起来。他想去别处走走。友人渐渐康复,诗人却时日无多。凯撒不确定,自己从前是否有听漏的遗言。
其实没有,他的临终关怀做得足够细致。甚至在那一刻将临之际,他心中溢满的怜悯和善意还能分出一点给亲生父亲。
男人自作自受,死于肥胖和酗酒引起的并发症。养老院的值班医生是这么说的。凯撒记得,自己接到电话后,只觉得身体和心灵都变得轻快。葬礼举办得极为朴素,相较于其他名人家属而言。可是这男人死得体面,丧事流程还看得过去,凯撒认为自己仁至义尽。他绝不扫墓,只会定期缴纳维护费。他不会再和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
那时的自己是这么想的。
现在,凯撒好奇父亲临死之前是否吐露过什么。他是夜半去世的,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实在便宜他了。
看望诗人之前,死神带凯撒重返他父亲的死亡当天。这男人脾气仍然差劲,不知悔改,所以无人因为他是米切尔·凯撒的父亲而高看他,反而指责他给儿子丢脸,害得世界差点失去一位伟大的运动员。
护工给他换床品,他却用污秽的眼神瞄着对方纤细的腰,接着变脸,骂世上所有漂亮女人都是婊子。
凯撒不忍听,烦躁地让死神让时间快进。夜幕降临,男人吃过降压药和安眠药,很快入睡,然后就在沉睡中停止呼吸。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一句抱歉。
我在浪费时间。凯撒止不住地嘲笑。自作多情,以为这个男人死到临头之际有所悔悟。
如果他对死亡有所察觉,能不能被激发良知呢,哪怕就一点点?
“不,没有这回事。”死神陡然提高音量,“这个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他认为你应该把自己送去高档疗养院,配备私人医生和二十四小时护工。要女性,三十周岁以下,面容姣好。”
“他疯了!”凯撒发起怒来,全身筋骨都在搐动,“没进监狱,也没进精神病院,还能在养老院坐吃等死,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还想怎样?”大声质问后,凯撒接连爆粗口,待仓促恍然回神,他长长叹息,低声道歉。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等额角的青筋完全隐没在皮肤之下,他揉着太阳穴,说:“我听了內斯和她的劝告,咬牙掏钱给那个混账东西养老,我没有让他坐牢,也没有和他完全划清界限……这两个人太善良。我也耳根子软,我愿意被这么安排。”
死神小声提议,“现在,我们可以前往你和养老院签合同当天。就算你把亲生父亲丢进猪圈,我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你还可以做得更过分。反正他的结局改变不了,你尽管泄愤吧。”
“既然改变不了结局,这就不是泄愤,做无用功只让我越来越恼火。”凯撒用力摇头。骨骼已经老化,他的脖颈已经受不了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咔,咔。响声伴随隐痛。凯撒眼神暗下去,他停止对关节的蹂躏,爱惜地揉了揉发僵的部位。
“走吧。是时候了。”
凯撒去了医院,以从前的模样。
舅舅在病房安家已经有些日子。他离不开护工,实在是没有办法独自生活。待诗人把突然的灵感全部写在纸上,凯撒想告诉他,关于那则未完成的童话,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牧羊犬不是被宠坏了家养的动物,而是魔女的化身。皮草狐狸和小熊猫从帮助者成了被助者。他们得到变身为动物的力量之前,都是命苦的人类小孩。
诗人很诧异,惊讶。“我能在文字中看到你的影子。”他以敏锐的眼光看着凯撒,“没有生命是一夜成熟的。魔女拥有过多少夜晚,你设想过吗?”
“有很多。意外像流星一样频频降落在她面前。但有人伸出援手,她不是独自在荒野中夜行。”
“真好啊。其中有过多少水晶一样美丽的故事?”
“有水晶,有珍珠,有玛瑙,有你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虽然还没有想好剧情如何展演,但有一个充满智慧与善意的强大生命从中诞生。种子的品质再优秀,也要在合适的环境下才能发芽育苗。”
“好啊,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等魔女长大后,她会把这份体验教给更幼小的生命。”
“是的,那两个男孩作为学生足够优秀,尽管它们成长直到成熟的过程不会处处顺利。”
诗人仔细听着。凯撒的谈吐与眼神和以往有所不同,但今晚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属于他。
“我仿佛在和另一个你说话。”
凯撒欣然笑了,“我来自未来,已经和你一样老了。”
诗人跟着笑起来,“那你喜欢自己这一生吗?”
凯撒想了想,回答说:“遗憾更多,所以我还在争取。”
“我也是。”诗人抬起他苍白而又燃烧着的脸庞,“我是医生不乐意接待的那种患者。只有少数人,像你我一样的人才不愿没有痛苦地永远沉睡。我还要写下去。我的作品会比误解的声音活得更加久远。”
凯撒握紧他的手,用力再用力,“你会如愿以偿,我保证。”
直到诗人安然阖上眼睛,他都没有怀疑凯撒的话。凯撒也不再去揣摩他真心与否。可换作他自己,他难以当真。把希望寄放在别人身上很危险,也不可靠。他用了超过普通人数倍的时间才愿意交出信任。
死神说:“他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他的余生不再为竞争和怀疑而生,也不为荣誉和证明而死。他只是想继续创作。他不需要医生的指指点点,也不需要你努力作解释。”
凯撒默然眺望城市辉煌的灯火。霓虹的光色包围了街道。他卸下一个负担,迈出有些轻飘的步子,身影似明似暗游荡在这片灯海之上。在心灵和时间以及记忆相互衔接,模糊不清的地方,有一个名字从黑暗中生长出来,像在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
他还怀疑过这个人,亚历克西斯·內斯。
“我要去见他。”凯撒坚定地说。
出过书,做过教师,办过诊所,亚历克西斯·內斯的第二次就业很成功。凯撒来到他退休后常住的地方,那里是乡下。一条迷津似的小径从城镇向遥远的深林延伸,弯弯曲曲,在重叠的火凤凰树和桃金娘木间迤逦。昨天下过雨,越往深处走,满路都是烂泥。一脚踩下去,土腥味和植物浓烈的辛辣和芬芳扩散开来。
内斯在一块绿地逗留,他养了一匹马,一头牛。马蹄和牛蹄落进土里,踩出洼洞。里面积满清水。凯撒看见他时,水坑里倒映着火焰似的晚霞。这一刻天河灿烂,暮色翕动。54岁的亚历克西斯·内斯向自己招手,他没有忘记,一眼就认出来。
“好巧。”內斯用力拍他肩膀,“我正想告诉你,我要回德国了。”
凯撒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死亡。在死亡面前,就算德国对亚历克西斯·内斯而言是一个伤心地,但他必须回到故乡,回到她身边去。
但你才54岁啊。凯撒看着朋友。他表现出一些老态,但这十分正常。自己在这个年纪之前就长眼纹,长法令纹。皮肤松垮了。刺青颜色淡了,图案位置偏移了。不再气势汹汹,精力旺盛,下午一两点钟就没精打采,变成一个瞌睡人。
可54岁不应是生命的终点。
凯撒吃內斯做的晚饭,乡间常见的杂炖,还有粗面包和奶酪。静寂的热气在壁炉里升起。他是仍在使用老式壁炉的少数人,坚持上山收集木头,劈成段,挨着墙根堆放得整整齐齐。
“我看新闻,世界杯要延期了。”內斯用火钳扒拉炭火,让更多空气流进去。凯撒咽下食物,回答说:“又有地方在打仗。”他印象深刻。自己有一位教子做了战地记者,差点被流弹炸死。
情不自禁,他多抱怨几句。內斯把舀杂豆粥的勺子放下,稍稍伸长脖子,歪着头看过来。
“凯撒。”他轻轻开口。
凯撒也放下餐具,一边擦嘴,一边回看。仔细观察,內斯真的是一个半百的人了。从前,內斯两肩上和自己一样有小面包似的隆起的肌肉,臂膀和大腿小腿都有棱棱的凸起。而他又很敏捷,跑动起来轻巧灵活。自从他在医院要死不活待了两个月,整个人瘦筋筋的,后来再不复从前的壮实。一副身胚高而瘦,现在更显得轮廓分明。
內斯面目全非了。凯撒又还是凯撒吗?
当然不是,他扮演从前的自己,只把身体套进躯壳中。所以內斯瞧见他的眉眼不同寻常,时间留下的痕迹更重。
“凯撒,我曾试着与亡灵的世界沟通。”內斯说,“有几次,我隐约碰到了那扇门。但推开就意味着被那个世界掳获。于是我原路返回。我不想被当作走火入魔的神秘学家写进讣告里。”
凯撒继续听,冷静耐心地看着內斯。
“凯撒。”內斯嘴里含着欲吐又难以吐出的野心,他当真走火入魔了,“死亡也是一种睡眠,只要成为更高维度的生物,我们甚至可以控制时间。凯撒,我们应该冲破生命的表象,揭穿一个天大的骗局。我不相信生死是世界运行的逻辑,一定还有没被发现的底层规则。只是我们还没有这个权限。”
说着,內斯双手胡乱舞动,口齿不清。凯撒急忙按住他的双肩,惊觉他比看上去更瘦。
“凯撒,凯撒!”內斯反过来用力摇晃他肩膀,“我认出你了,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获取这个权限,你控制了时间。我不知道也不问你来自哪个时代,但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有人骗了我们,祂骗了我们所有人!!”
他发狂了,撕心裂肺地大笑,哭泣。影子投射在墙上像在火堆上跳舞的幽灵。
这一刻,凯撒感受到死神惊恐的情绪,它的反应从未这么强烈,可凯撒清楚看见它正在发抖。然后时间陡然倒退,自己又行走在乡间满是烂泥的路上。
“你在害怕,你心虚了。因为我的朋友发现了你们(死神)。”凯撒语气幽暗地说,“告诉我,你们如何欺骗活着的生命?”
“没有欺骗,我们收割生命,引他们进入轮回,这是世界诞生之日起就有的。”
“是活物都会死,但凭什么是你们来进行?”凯撒问。
“我……我不知道。”
“谁让你来到我身边,预言我的死期,允许向我展示死神的权能?”
“我的主任?”
“他到底是谁。”
“……他是我的主任。”
“又是谁给了他更高的地位?”
死神答不上来,它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
凯撒看着它。玩具熊玻璃珠做的眼珠,质地如此通透,像极了它空空如也的自我。
你没有自我。凯撒直截了当说出来。
没有自我,没有私心,没有**,没有共鸣。它只能看见自己的表象,不可能真正理解内心,触摸灵魂到底是什么形状。
凯撒重新和內斯见面,没有诱使他发疯发狂,平静地叙旧,撒一个谎,和他一起返回德国。
在凯撒印象里,內斯把她忘了,但心里仍有惦记。所以他加速燃烧生命,在54岁就化作灰烬,留下一地硕果供人瞻仰。最后他被葬在家族墓地,紧挨着他奶奶。
沿着台阶徐徐上行,在俱乐部大门前,两位伟大球员被认出,允许破例进入场馆。现在是深夜,除了值班人员,里面空无一人。
走出通道,一眼弥望夜幕下的绿茵场。凯撒脚踩上去,思绪漂浮在深绿海面。他回头看內斯,这个男人还有两天就要死了。他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他本会在两日后的下午,在回复学生邮件的过程中静静离开。他死在童年的家里。哥哥的孩子最先发现他走了,接着是姐姐的孩子。他是唯一没有结婚的那个。
“我没想到还能来这里走走。”內斯蹲下去,粗糙的手抚摸着草皮。长期接触植物,他的指尖和指甲盖缝隙里有洗不掉的深绿色,还有一些被烧过,以及被药剂腐蚀的痕迹。
他站起来,挺直腰背,朝夜空眺望,“我知道你是来接我的,也许,我应该用别的名字称呼你。你不是凯撒。”
凯撒哑然失笑,可自己又能作什么辩解。他确实不是时年54岁的自己。这一路上,从意大利到德国,又从內斯家中到俱乐部训练场,他小心翼翼,又不断引诱着內斯,要他给出真正的回答——
你到底有没有想起她,哪怕就一点点。
凯撒直接了当问。脱口而出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厌烦自己的好奇心和贪婪。他又成了目中无人的少年,不允许别人隐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好东□□享。可这本来就是别人的秘密。真正拥有过她的是亚历克西斯·內斯而不是自己。
重点是她,不是这个男人。
凯撒说服自己,他没做错。他只是觉得不公平,他此生最痛恨不公平。她死到临头都在惦记內斯。但这个男人逃跑了,以为失忆就是最好的安慰。
浸没在泥潭之际时,凯撒听到內斯发出幽静的声音。
“我很想奶奶。”
凯撒朝內斯看去。內斯正在微笑,眼里有一片灰烬。
“我的墓碑会在她旁边修建。尽管我很想她,但这对我来说是惩罚。”
说完,內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不再言语。
凯撒徒然伸出手,但他已经得到回答,不能再把答案从头脑里驱逐。此刻他目之所及,亚历克西斯·內斯心中的秘密已然像群山绵亘,黑夜和死亡给它镶上一道边框,如同刑具。亚历克西斯·內斯受尽折磨。他还记得她,当时忘了,后来又想起来。
凯撒对內斯不满,因为他辜负她的感情。但其实他在过去某一刻,蓦然想起曾经爱过的女人,但到死都没有说出,死后也不能与她葬在一起。他惩罚自己,并欺骗了所有人。
“我不知道该称呼你是什么,是地狱的引渡人,还是另一个世界的观察者。因为你以凯撒的身份接近我,让我终于有机会坦白,我很感激。但仅此而已了。”
內斯声音渐渐低沉,情绪变得冰冷。漫长沉默后,他眼神渐渐涣散,凯撒感受到异样的燥热。一声尖笑从內斯喉咙里迸发,他瘦削濒死的身体剧烈发抖,他再次变得疯狂。已经没有秘密要死守,生命也不再受他掌握。但只要灵魂还自由,意识还清醒,內斯发出质问,怀疑世界表象之下的真相。此世星空之外也另有天地,另有危机和觊觎。
漆黑者、盗火者、无名者、无法者……
杜兰伊尔、二重身、黑曼德拉、脊骨鲸……
世界坩埚、祝圣院、蛇的故乡、龙的墓地……
一些闻所未闻的术语、称谓、现象以及生物从他口中继而连三迸出,亚历克西斯·內斯疯了又好像没疯,他曾亲眼目睹,亲手触碰,也曾前往异域,真实降临过。
凯撒瞠然看着,愕然听着。死神也被震撼,一个灵魂、一个自我正从它空空如也的内在挣扎着诞生。
亚历克西斯·內斯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空气中充满野兽般的哮吼。千万雷声从头顶滚过,与他一同呼啸。凯撒感受到这疯狂中尚有一丝悲伤和哀求。
没有说谎,一切都不是谎言。
亚历克西斯·內斯渴望有人相信自己。而这微弱的呼声被骤雨淹没。高声怒吼而狂悖的大雨撼摇他的灵魂。凯撒蓦然听到丝线断裂的响声,他再也感受不到友人的生命,唯有自己在狂风暴雨中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