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没有告诉凯撒，內斯的死亡日期提前两日，从阳光和煦的午后变为暴风雨之夜。这是继凯撒成为她哥哥的幽灵后，又一个无解的谜题。
米切尔·凯撒，这个垂死之人引发的怪象，超过以往待收割灵魂的总和。不，并不是这样，那些死者从未招致任何异常。死神暗暗盯着他的脖颈，那朵已经褪色，形状涣散、扭曲的玫瑰花，还在持续释放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我是不是快没有时间了？”凯撒问。
死神核查，“是的，还有半天不到。”
“嗯。”凯撒平静接受了，“但是死神，你收割的只是一个老去的肉身。我的灵魂你无法带走。于你而言，他的分量过于沉重。”
客观地讲，灵魂是一团近乎透明的气态物质，谈不上轻重。但死神没有反驳。
“我接受你的挑战。”死神说，“现在，你想去哪个时间？”
“圣诞节，我该写遗嘱了。”
“请问，是哪个圣诞节？”
“48年前的圣诞节。”
死神诧异，再沿着他的生命朝前望，“呀，她在罗藤堡。”
“对，罗藤堡。罗藤堡的圣诞节，罗藤堡夜雪，这气氛适合写东西。”
那你写去吧。死神心想，它焦虑不安，等凯撒坐下来正式动笔，便跑去广场喷泉池。花店里卖郁金香和唐菖蒲，它随便拿走一支，丢进水里。
主任没有回应。
它又拿走玫瑰，这是主任最喜欢的花。天然的红色、黄色、白色、咖啡色……它把花店里有的种类全拿来，没有回应。换作染成蓝色的，渐变色的，水面仍然只有起伏的涟漪。
“主任，主任！”它急得在边缘上蹿下跳，“亚历克西斯·內斯提前死了，整整两天！它的灵魂是被谁收走的，快去确认！这是紧急情况！”
它喊叫着，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破裂响动。
夜空出现一道裂缝。罅隙中透出幽沉的蓝光，好像云层之上藏着一座海洋，随时要倾盆而下，淹没大地。死神惊诧，那裂缝更大，光芒更加刺眼，正像潮湿的阴霾一样迫近而来。
噗通！
一样东西从天而降，掉进喷泉里溅起水花。死神抹去眼前的水渍，再抬头看，裂缝和蓝光已经消失。夜空飘洒着雪花，一切都像石头一样安静。
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半颗骷髅头，只保留头盖骨，没有眼窝以下的部位。死神伸出触手，捡起来。饱满光滑的颅骨像一个瓢，它倒出里面的积水，之后便茫然无措站在喷泉边缘。
它确定这是主任落下的东西，但没有任何指示。它捧着骨头，望望面前的泉水，再望望夜空，上下求索而不得解答。
凯撒已经写完遗嘱，他没有太多要交待的，相信小赫尔墨斯会替他处理好后事。他出门，经过广场上热闹的人群，远远看见死神站在喷泉池的边缘，手里端着一只碗，像是一只碗。
等凯撒再走近些，他恍然，那是人的颅骨。他蓦然站定，全身紧绷。在他警惕的注视中，死神把这只颅骨倒扣在自己头上，透过那两只空洞的眼眶，它看见了米切尔·凯撒。
陌生而熟悉的米切尔·凯撒，以及他的一生。
“啊！”它凄厉地叫出来。凯撒确定这声音听上去凄厉，简直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号。
他咬紧牙把半截骷髅头从死神脑袋上摘走，他不确定这是医学教具还是真的死人骨头，但这东西看上去叫他不舒服，想立即扔掉。但死神急声制止，并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是主任的安排。
“先是在水面上写字，现在又亵渎死者，什么玩意儿。”凯撒嘟哝。
“凯撒，米切尔·凯撒。”死神不做解释，反复多次叫喊他名字，“我还是不够了解你，你是这么难懂的人吗？”
“我不难懂，单纯是你笨”
“我确实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但谁又来和我讲明白，为什么你这样的人非死不可？”
死神再三叫喊，接着竟哭起来。凯撒瞠然，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伸出去的手悬停在半空。
圣诞日的夜晚，灯光、雪光、星光和月光衔接在喷泉水面。死神为亲手摘走的灵魂垂泪，泣音在光辉的交映中错叠，这是多么美丽，又多么荒诞的夜晚啊。
起初，凯撒心里萌出得逞的喜悦。一个心胸狭隘，有仇必报的人，当有机会踩曾经令自己畏惧之物的头上，一定不会犹豫。就是这样无法、不义且残忍的米切尔·凯撒，他在短暂的欢乐之后，心却好像和一颗石头捆绑，直直沉落下去。
自己为什么非死不可？
她又凭什么非死不可？
一切都因为命运的狡诈，死亡亦藉由反抗它的手实现它的计划。米切尔·凯撒不愿做命运的奴隶，可他面对生命和意识的消逝，却是无能为力的。
“哭泣意味着屈服，向命运告罪，忏悔自己的忤逆。”凯撒对死神说。
死神停止悲鸣。它没有负罪之心，只是不甘。
“米切尔·凯撒，就在刚才，我看到浩瀚无际的时空，无数个你的碎片聚合在一起。你的生命像航行星间的幽灵船，你数次绕道免于发生碰撞，最后却无一例外滑入宇宙那不详的罅隙中。”
“你可以把你所见宇宙理解为命运的具象化。”
“最后只能毁灭吗？”
“为什么我不能被毁灭？你是死神，收割灵魂才是你的天命。你不需要考虑这个行为是否正义。正义对任何生命而言都是过分奢侈的词语。当你看见我或我以外的人滑入那些罅隙，其实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摔了一跤差不多。”
“如果我非要探讨正义、探讨秩序，探讨生命的尾声和明天呢？”
凯撒咀嚼死神的提问，它的措辞令他微微吃惊。这里面有太多私人情绪。
“你应该知道以你的身份，做这种质疑不合情理。”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明白。”
死神一副自知而又不悔改的口气。凯撒当这是它思想转折的附属品。正如最伟大的帝国也会迎来最彻底的毁灭。无物恒常。连死神也一样。凯撒心里涌出喜悦，很快又被深沉的思虑替代。
恻隐之心于死神是忌讳，它自取灭亡已成定局。这便是他对死亡的报复，对命运的反抗。他绝不让自己白白送死。
但正是无物恒常，失去死神资格的死神，又该是一个什么东西？它有知性，有自我，有感情，已经是一个形式特别的生命了。自己正在谋杀它。
不，它还不能消亡。
凯撒要死神这份不甘的情绪一直保留，让它发酵，不断胀大，朝四周扩散，在地狱掀起一场瘟疫。这便是他向命运纵出的火光，尽管微不足道。无能逃脱命运的审判，也不是命运虔信的奴仆。
“坚定你的立场，死神。”凯撒语气镇静地说，“你不要混淆，这具身体到了极限，但这三天时间，和你说话的一直是我的内心。我还年轻，不过需要一具新的身体作为依托。你来见我，是为了替我办成这件事。”
“你真的这么想，但灵魂一旦被收割，你的记忆——”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凯撒厉声打断死神的话。它不敢再辩驳。人类被收割灵魂的那一刻，记忆也被连根拔起。他再度降世时什么都不会想起。再也不存在米切尔·凯撒这个人。
“等到现实的夜幕降临之际，我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死神悲哀地说。
玩具熊的身体一点点溶解，变得透明。它消失在喷泉水中，凯撒反复用手打捞，只有几颗冰冷的水珠在掌心间滚动。
“别死！别死！”凯撒叫道，“你现在还不能死！”
一只透明的手握住他的小指。凯撒蓦然一惊，恍惚在水面瞥见一张微笑的脸。他被轻轻拉动，上半身朝前朝下倾倒。
双眼没入水中，这一刻，他看到宇宙和繁星，无限的时空。他心神激动，不禁脚跟蹬地，义无反顾投入这片天地。那半只骷髅头还在手上，凯撒暂时把它放进风衣口袋，在虚空中走动，茫然四顾。无数繁星的光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每一束光中都有声音传来，轻轻细细，像睡梦中喃喃的呓语。
“凯撒，米切尔·凯撒。我为你的死感到遗憾。但这是禁忌，所以我被惩罚了。”死神的声音面纱一样蒙住凯撒耳朵。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死神说：“我在你的命运中停留太久，将你收割之际，我也会失去自己的一部分。可是残缺的灵魂不能胜任死神。所以……”
透明的手再次出现，它拉开凯撒风衣一角，从口袋里拿出半只骷髅头。
“主任让我看到此世之外的你，让我和你的灵魂更加纠缠在一起。我越发深陷于你生命的经历，无法不为你驻足，进而产生不应有的感情。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没有任何指示和宣告，但我知道，我被判了重罪。”
骷髅头漂浮在半空。凯撒凝视那一双空洞漆黑的眼窝，仿佛看到死神平静的面庞。
谋杀死神，这本是痛击死亡、痛击命运的壮举。此刻心中却唯有一片叹息。凯撒像死神怜悯他自己一样哀怜对方的结局。它不能替自己把火种带去地狱。凯撒默然接受，可没有放弃。
“你说，你看到了此世之外的我，这是什么意思？”
“请看吧，米切尔·凯撒。”
死神用透明的双手揭开繁星璀璨的一角——
蒙蔽此世的夜幕之外，在一个故事即将完结之际，还有无数长短不一的故事在继续，属于其他米切尔·凯撒。每个凯撒有不同命运，而命运的底色相近。所以每个故事读起来既熟悉又刻骨铭心，隔空将他捕获。
“啊。”凯撒以一声感慨作总结，“每一个我都一样，一边失去，一边争取，失去又比争取到的更多。我们都痛恨该死的命运弄人，和它相抗争。”
“这是‘米切尔·凯撒’的原点，然后他的生命延伸出无限维度和可能。”死神的声音在星光的间隙中穿行，“我是死神，但我再不是为你而来。每一个你的故事都像为唤醒我而作。米切尔·凯撒，我不后悔哀怜垂死的灵魂，这样的不后悔，也是一种禁忌。接着还有好奇、沉迷、惋惜。为此，我质疑我的存在，死神从何而来，谁授予死神收割的天命？这又究竟是天命，还是实现一个庞大骗局的环节？”
凯撒聆听死神的轻语，感受降临在它命运中的剧变。三天，自己用三天时间彻底摧毁了它。但这个毁灭来得太早，此世之外还有其他世界，有无数米切尔·凯撒与自己并存，也有凌驾于现有认知的力量和规则存在。为此，他不能让抗争之火熄灭。当自己的肉身和意识无可存续，此时此刻，他要如何保全唯一的同行之人？
“你不能死。”凯撒低语。
“为什么？”死神问，“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完整。认识你之前，我只是在执行命令，出现、告知——有时不告知——接着收割，报告，循环往复。死神不需要感情，可失去感情，任何形式的生命体都不能称之为‘活着’。活着被降罪，被处死，这比一直残缺下去更有意义啊。”
“对，残缺着苟活没有意义。你已经体会到完整是怎样美妙的滋味，为什么不唤醒那些残缺的灵魂？”凯撒不遗余力劝说，去煽动，去诱惑。无论要编出怎样的谎言，他都不能让这个死神被死亡带走。他要它活。
“我必须活下去吗？”
“你必须活！”凯撒大声说，像一个对天发誓的人望着这片夜空，“你一定要令旧世界翻天覆地。你目睹此世之外的我，和其他时空的命运纠缠。超越死亡、超越时间的权能已经现身，它存在！如果更强者完全支配你和你的同胞，谁又能审判他们？如果你对我怜悯，也对其他渴望延续生存的灵魂投下视线。如果你非要探讨正义、探讨秩序，探讨生命的尾声和明天，你就必须活下去。活着，然后抗争，这才是向不公发起审判的第一步！”
“凯撒，我……”
“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活下去！”
凯撒用力吼出来。这已经不是诓骗，起初是骗，出于自私这样做的。直到她的脸，內斯的脸，舅舅的脸，逝去的身影一个接一个从眼前闪过，他声音里面包含了疼痛，他再一次渴望生命的存续。于是每一声呐喊都变成条件反射，除了活着以外别无目的的举动。
当凯撒意识到，回过神时，他恍惚，却没有后悔。
“哈。”他发出笑声，张开双臂拥抱这片星空和死亡。他出生便受尽折磨，最后把生命也磨损至荒诞。相信来自死神的善意，把火种交出去，盼望它接替自己继续燃烧。他为自己的死亡标记上这样荒诞的注脚，可是除了他米切尔·凯撒，谁又敢这么做？他就是那根压倒一切的稻草，诱发命运朝不可能之处燃烧的火柴，这会比他招致的嘲笑存活得更久。
“从现在起，你是我作品了。”凯撒目光炯炯，把那只颅骨收回手中，用力捏紧，“我改写你的全部，我要让你令所有出版社绝望。他们必须低下傲慢的头，为你不停调整版式，纠正永远在衍生的字行。”
良久，死神轻声问，“我成了你的造物，就像舅舅和他的诗吗？”
“也许胜过那些。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真正在与命运（死亡）的抗争中胜利了。”
“因为我（死神）本身是死亡的同义词。”
“没错。我改变你，有求于你，也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几乎不会这么做。但我愿意助长你的气焰，你尽管骄傲，放纵自己内在的动力。”
“像一场漫长屠杀后留下的渣滓。”死神开着玩笑。
“烧成液体的玻璃不比渣滓更滚烫。你想要熔断什么，先要让自己着火。”
“我明白了。”死神伸出一只透明的手，握住凯撒，“跟我来吧，趁三日期限仍然有效，最后的夜晚还没有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