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尔·凯撒成为哥哥,这个误解在持续生效,像一个巨大黑洞。
死神在过去和现实之间不断来回,发现这缺陷没有让她避开21岁的灾难。她仍在夏天被它所伤。这个误解没有想象之中的强大。它扇动翅膀而引发的改变,仅是一种体验,虽奇特,超越人世,但不真切实际,令凯撒撕心裂肺。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回应她的呼唤,只要她出声,他下一秒就出现。
她是什么?
是爱情,是遗憾,是深渊。如果凝视深渊能让灵魂平静,那么人就不会向着深渊纵身一跃。我要冷静。凯撒对自己说。再看着她,想对她命令,对她严苛。控制欲的**燃起,又略显窘迫,凯撒厌恶,便把邪念摁灭,像徒手掐灭蜡烛火苗。一瞬间,凯撒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脸,一张被命运作弄,灰暗的衰败的脸。但他不是一根等待被风干的老木头,面色中的微黑不来自时间,那是火药的粉末,来自内心愤怒的碾磨。把情绪渗进皮肤里去,蓝眼睛里裹着烧热的炭块,以示自己还是一个滚烫的活物。
“再试一次。”凯撒要求死神继续联系主任。它照做了。
就算不被提醒,死神也要锲而不舍地尝试。不分梦里梦外,她都能看见凯撒,尽管在她眼里,这个身影呈现出她哥哥的轮廓。认知障碍,出现幻觉,这是她病情发作时的表现。相比它熟悉的时间线,这一症状来得更早,令它猜想这个过去有可能通往全新的未来。但那是一个未被证明,一切未可知的时间域,所以自己无法前往。
它对工作十二分负责,但也是好奇心的奴隶。为这个未可知的结果,它愿意滥用权能,不停拨动又回溯时间,在过去和未来往返不停。
这一次,死神在黑白天鹅嬉戏的水岸,向水中投入一支郁金香。凯撒盯着涟漪,余光瞄向对岸。她和家人在这座公园散步,今天天气很好。
郁金香没有沉底,却被一只从水下伸出的手捻住茎秆,缓慢没入水中。
凯撒辨别出那是一只成年男性的手,也发现手的主人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再看看死神,它做事板正,有时又愚钝,容易摆布,凯撒忽地对它感到几分同情。
死神终于和上司取得联系。“主任!”它提高音量,尽可能把发生的怪异现象简短概括。
凯撒盯着波澜不起的水面,一丝风的痕迹也没有。如果看不清面庞表情,捕捉的呼吸声音倒也可以猜想对方心思。但现在,凯撒失去判断依据,耳边只有死神片刻不停地汇报。
这位主任会作何指示?要求下属带自己回到现实,禁止再回到过去;还是亲自出马,认为现在发生的属于紧急事故?
凯撒不抱乐观态度,可主任的回复却正是如此,而形式是在水面书写,语种是德文,不仅不避嫌,还生怕自己看不懂。凯撒感到荒谬,又有一种被轻蔑的恼怒。而对方太谨慎,从头到尾不露面,并且一声不吭。
没有解释,也不提供支援,主任允许并鼓励部下进行独立调查。在他看来,过去发生改变而可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情况前所未有。漏洞已经出现,当做特殊案例。
疯子。凯撒这么评价主任,冷笑道:“你的上司完全乐在其中,一点紧迫感和危机意识也没有。”
他瞄着用玩偶熊伪装身份的死神,巴掌大的毛绒玩具,看上去柔弱不堪,就跟它的处境一样。凯撒猜它不会有好下场。
死神对凯撒的注视一无所知,仍看向水面,说:“哎,从我认识他起,他说话做事就是这样的。”
凯撒嗤之以鼻,“你自求多福。”
本想再多说几句,提醒死神要小心。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难道它会深受触动,放弃死神的身份立场吗?答案是否定。凯撒明确她会准时收割自己,但是防不及防,不如顺势而为。
疯子。凯撒再次评价。他向对岸望去,蓝眼珠的光彩像冬天的阳光,严峻明亮,没有热力。
显然主任另有打算。凯撒不排除他暗中观察的可能性,便不想和她过度接触,尽管还是会回应她的呼唤,在她不远处保持观望。凯撒则对死神解释这种行为是出于好奇和谨慎。发生在过去的变化积少成多,从量变到质变,如果真的能引发死而复生的奇迹,他便死而无憾。
这并不是全然的谎言。半真半假的谎言是完美的谎言。死神相信凯撒,并出于私心向他表示安慰。本来作为死神,应该杜绝任何形式的缺陷和漏洞,一旦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但我无所谓,而且你的上司也在享受混乱。凯撒心想,又向死神流露温和的感激。他在死神面前有丰富通达的情绪,有时如春,有时枯涩,散发凛冬似的冷。这些情绪是工具是尖针,他要钉住所看的猎物。
再次来到她给自己装修书房的时候。
年轻的自己不在。他去外地,享受争夺,享受输赢,觉得你死我活是一件痛快事情。这段回忆并不让凯撒觉得喜悦,可它们强有力,不倦地射出生命的火花,全放着光亮投向自己。难以忍受,他在家里幽灵般游荡,直到她的身影把眼睛填满。
哥哥。
她轻微地叫喊,站在楼梯上和自己远远对望。凯撒想让她每次上下楼梯都把扶手握住,可他张不开嘴。她脸上有不满,有抵触,她现在不乐意说太多话。因为他走出梦里,不受她精神世界的约束,这令她不适应,感觉被冒犯。可当她虚弱,正是边界感的荡然无存,自己可以立即伸出援手。
必须忍受。
凯撒心想。他太习惯这种生活,已经适应。看她下楼又上楼,带走水杯水壶和若干图纸、板材。他的眼睛是教徒的眼睛。这眼睛像海一样深,天空一般蓝,怜悯和严酷,黎明和黄昏,光与黑暗都在这里面栖居。
“凯撒可能在说谎。”
蓦地,她的声音从楼上,从书房里传出来。凯撒像淋了雨,他身体打颤,一个转念就来到她身边。她一手拿卷尺,一手用铅笔在复合板边缘做记号。
她沉浸在工作,思考还有渐渐膨胀的烦琐情绪中。她和哥哥倾诉,凯撒想要一把椅子,偏偏是椅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他真的期待恋爱和结婚吗?
——不,我不期待。
凯撒替年轻的自己回答。在刀刃上舔蜜,如此痴迷其中,沉沦其中。早年没有克服这种不可公开的无法言表的邪恶,现在就更不可能拔身而退。这种甜蜜的邪恶才能喂养**,支撑起男性的一面。米切尔·凯撒,他早就不能被普通的公式化的幸福打动了。
——所以我在说谎。
凯撒继续回答。她听不见。哥哥也没有用别的解释去回答她。她自言自语,像一个深夜去海边散步的人。凯撒看见她的灵魂通透而孤独。
“其实我一点不了解凯撒,但我也没有理由去窥探他心里的想法。”
——其实你不需要敲门就能进来。
“哥。有时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好奇心太重,又还像小孩一样异想天开。我想到死,又想到大家都会死,就不怕死了。明天就死和明年才死,有差别吗?”
凯撒无法回答。
“好吧,有差别。我应该做准备,还要允许别人做准备。但天天都要为死做准备,这样活着多没意思。”
凯撒心里惘然,仍无法应答。
“如果我死了,一定要当天就被送去火化。听说人腐烂的味道和死老鼠一模一样,这太灾难了。”
凯撒听不下去,简直想一走了之,从窗台上往外跳。她真是疯了!凯撒想,她这时候就对死亡有所察觉,潜意识里产生这种想法!
书房在她手下渐渐焕发生机。夕阳光洒进来,这房间变成一口灿烂的棺材。因为她快死了。凯撒盯着她,像守着一团快熄的火焰。空气里全是胆战心惊,而没有美好自在。
只有她还感到美好自在,不把骤然降临的暴风雨当回事。
因为有哥哥在身边,她更加大胆,把客厅的灯全关了,通宵看恐怖片。天微微亮了,她也终于困了,枕着抱枕呼呼睡去。因为这栋房子将来会有女主人,她不想冒犯,就睡在沙发上。
“可你不是在怀疑凯撒在撒谎吗,他不觉得拥有家庭比单身更加令自己幸福。”凯撒以哥哥的身份问道。
可她已经睡着了,听不见,回答不了。
“够了,让我走。”凯撒对死神说。
时间流动起来。凯撒走入其中,越过她的生命,随意闯入自己的某一段过去。他直奔书房旁的房间,颤抖着开锁。房间中央,在昏暗里朦胧的轮廓令他呼吸梗塞。
他取走遮盖椅子的轻纱,在露台上独自坐了许久。他要怎么和她开口,让她完全理解并接受——
这栋房子只有你。从始至终,这里面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