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阴冷尚未从骨缝中散去,德莱厄斯已经坐在了议事厅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冷酷的黑铁王座之上。副官垂首立于下方,汇报着对铁匠格伦夫家的搜查结果。
“……一无所获,长官。”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家中除了基本的锻造工具和一些劣质口粮,没有任何与反抗军深层组织或外部势力联系的证据。格伦夫本人卧病在床,神智昏沉,反复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和拖欠的税款,不像知情者。”
德莱厄斯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个“一无所获”,都在将他推向那个更不愿接受的结论——问题不在那个铁匠铺,而在更高的层面,或者……更不可思议的方向。
“内部人员的排查呢?”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敲击的手指微微加重。
“长官,排查……有结果了。”副官的声音压得很低,递上一份卷宗,“但我们挖出来的东西,比预想的要多,也……更乱。”
德莱厄斯接过卷宗,快速翻阅,眉头越锁越紧。
报告显示,这次大规模筛查确实揪出了几只“老鼠”,但情况却是一团乱麻:
一名后勤部门的书记官,被证实长期向德玛西亚传递一些关于军队调动和物资储备的中低级别情报,交换金币。他的落网,源于一次对旧账的追溯中,发现了其账目上的一个微小且古怪的漏洞。与“卡莉莎”或贝西利科毫无关联。
一名负责城墙巡逻的中队长,被发现与弗雷尔卓德某个冰原部落有秘密联系,泄露了一些边境哨所的轮换规律,似乎是为了换取该部落的某种特殊魔法庇护。同样,是在核查其部下履历时意外牵出的线索。
最令人意外的是一个……
报告描述,在审讯一名入职多年的医疗部低级文员时,该文员的精神防御异常强大,几乎骗过了审讯者。最终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后,其意识突然崩溃,身体则在一阵诡异的黑紫色烟雾中迅速融化消散,只留下一地腥臭的脓水和几片无法辨认的符文布碎片——这是黑色玫瑰低级成员或分身被种下禁制法术、任务失败或暴露后常见的自我毁灭特征。初步判断,此“文员”很可能是乐芙兰无数面具中的一副,长期潜伏,目的不明,但显然也并非为了“卡莉莎”此次事件。
卷宗的结论是:内部确实有鬼,但五花八门,各为其主。而最关键的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被挖出的内鬼与地牢中那个女孩以及“德西乌斯”名字的泄露有直接关联。
德莱厄斯将卷宗重重拍在桌上。他感觉自己仿佛用力一拳砸下,却打碎了一窝不相干的蚂蚁,而真正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依旧不知所踪。
“加大力度。”德莱厄斯命令道,目光锐利如鹰,“范围扩大到所有五年前参与过贝西利科战役、或是能接触到阵亡士兵高级别名单的人。”
“是!”副官领命,迟疑了一下,“另外……地牢里那个女孩……需要属下叫人用刑吗?”
“她是我的。”德莱厄斯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没有我的允许,一只虫子也不准靠近她的牢房。给她必要的食物和水,保持她清醒,我要她脑子里每一点有用的东西。”
副官闻言不敢再多问,躬身退下。
议事厅重归寂静。德莱厄斯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那个女孩惊恐的灰色眼眸,那个捂喉的动作,那个破碎的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还有她那语无伦次的“梦境”描述——鲜血,窒息,悲伤眼眸……
***
一个极其宽阔的地下殿堂中,殿堂的四壁并非冰冷的石头,而是覆盖着暗金色、带有繁复卷叶纹路的华丽壁画,地面铺设着触感柔软厚重的深红色地毯。房间各处巧妙地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昂贵焚香和新鲜玫瑰的香气。
乐芙兰——或者说,她的一个幻影分身——正侧卧在房间中央,一张低矮宽阔、铺着柔软雪貂皮的卧榻上。她身着一袭流动着暗影光泽的银灰色长裙,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既慵懒又带着致命的诱惑。一只手臂优雅地支撑着头部,另一只手的纤长手指则轻轻拂过水晶球表面,嘴角噙着略带不满的弧度。。面前水晶球中清晰地显现着地牢里那个蜷缩着的、名为卡莉莎的少女。
“一个完美的容器……一次精准的灵魂锚定……”她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滑过丝绸,“一步妙棋。将已故挚爱的灵魂塞进一个卑微反抗军的躯壳,扔到德莱厄斯面前。痛苦、怀疑、疯狂……多么美味的养料,足以让诺克萨斯最坚固的铠甲产生裂痕。”
她预想着德莱厄斯看到那些只有奎列塔才知道的秘密时应有的崩溃和混乱,那将是黑色玫瑰趁虚而入,进一步操纵他、或是颠覆斯维因统治的绝佳时机。
忽然,她的目光,投向了墙壁一侧。那里并非壁画,而是一面巨大的、生长着鲜活藤蔓的玉白色浮雕墙。藤蔓并非凡品,它们闪烁着微弱的魔法光晕,而在藤蔓之上,盛开着数百朵极为奇异的玫瑰。
这些玫瑰的花瓣,并非寻常的红或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来自虚空的幽紫色,花瓣的边缘则勾勒着一圈暗金纹路,华美而诡异。
其中一朵绚烂的幽紫玫瑰,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它那妖异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与水分,变得枯槁、卷曲,那圈暗金纹路也瞬间黯淡无光。不过一次呼吸之间,整朵玫瑰便彻底凋零、枯萎,化为一小撮黑色的灰烬,从藤蔓上飘然滑落,在下方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污点。
乐芙兰拂过水晶球的纤指猛地顿住,她绝美的脸庞上,那抹闲适慵懒的笑意瞬间冻结,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怒意掠过她的眼眸。
一具分身报废了!她那具耗费了不少心力、潜伏于医疗处数年、本应在更关键时刻用于撬动斯维因根基的“暗金玫瑰”分身!竟然就这么毫无价值地、可笑地……因为德莱厄斯那头蛮牛愚蠢的、横冲直撞的全面清查……被激活了自毁程序?!
她预想的、利用亡者记忆撕裂生者心灵的完美戏码非但没有上演,反而招致了最粗暴、最直接的武力回应。这回应还他妈的歪打正着,像一头闯进精密瓷器店的壮牛,店主胡乱挥舞着斧头,没砍到想砍的目标,却把摆在角落的一件藏品砸得粉碎!
“德莱厄斯……”
她缓缓站起身,殿堂内的光芒似乎都随之黯淡了几分。
“你这头……无可救药、只懂破坏的莽撞畜生!”
一种熟悉的、计划偏离掌控的微妙挫败感开始滋生。
***
地牢中,奎列塔坐在石床上正努力咽下那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麦面包。她需要体力,需要保持这具身体的清醒。
突然,一阵嘈杂而轻浮的脚步声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笑话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与地牢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所以说那家伙吓得尿了裤子!哈哈哈哈哈……嗯?这怎么还单独关着一个?我哥又抓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声音很快到了牢门外。奎列塔啃黑麦面包的动作一顿——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德莱文。德莱厄斯那个从小就张扬浮夸、一天到晚闯祸搞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
他穿着一身骚包的镶金皮甲,两把旋转飞斧随意地扛在肩上,好奇地把脸凑近铁栏,上下打量着里面的【卡莉莎】。
“哟嗬?是个小妞?”德莱文吹了个口哨,眉毛轻挑,像打量一件新奇的玩具,“长得还挺俏,就是瘦了点。怎么着,小麻雀,犯了什么事惹到我哥那头犀牛了?”
守卫立刻行礼:“德莱文大人!这……这是将军亲自下令关押的重犯,不允许……”
“知道知道,重犯~”德莱文不耐烦地挥挥手,根本没把守卫放在眼里。
“喂,”德莱文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我哥没教你规矩吗?大人问话,要回答。”
他手腕一抖,一把旋转飞斧带着令人心悸的嗡鸣声,从铁栏的缝隙飞入牢房,“哐”的一声深深钉在卡莉莎脚前的石地上,溅起几点火星。斧刃距离她的脚尖不过一寸。
“喂,”德莱文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我哥没教你规矩吗?大人问话,要回答。”
那突如其来的冰冷斧锋和骤然逼近的死亡威胁,让奎列塔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对这个“问题儿童”长期积累的管教本能让她将手中的黑麦面包直接甩向德莱文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德!莱~!文!你一天不干点蠢事皮痒痒吗?!别逼我抽你!”
然而,或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又或许是因为之前吞咽的黑麦面包过于粗糙干硬,吼完这一句,奎列塔立刻感到喉咙一阵剧烈的刺痒和干呕感。她猛地捂住嘴,却控制不住地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咳得浑身颤抖,眼泪都飙了出来,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痛苦。
牢门外的德莱文,玩世不恭的脸在被黑麦面包砸中后笑容逐渐消失了。
德莱文斧头也忘了转,他慢慢把脸从铁栏前挪开,眼里全是震惊。
“你……”他死死盯着牢房里那个瘦小的身影,仿佛想用目光把她刺穿,“……你刚才说什么?你他妈再给老子说一遍?!” 那语气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脊背发凉,小时候在贝西利科差不多三天两头的就得听到一次。
奎列塔只是拼命摇头,咳得没法发出其他声音。
德莱文不再试图吓唬她,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斧柄,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要抽我……”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拿斧背捅了一下旁边的守卫,“她谁?干什么了被我哥抓进来?”
守卫被抽冷子捅了一斧背,夹着双腿捂着小腹撅着腚倒吸一口凉气:“嘶~~~她、她在被捕时,好像被德莱厄斯大人吓坏了,然后……然后她喊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德莱文逼问。
“德…德西乌斯。”
“德西乌斯?!” 德莱文像是被这个名字烫了一下,“你确定是德西乌斯?!”奎列塔的那个儿子?!
他扭头,再次看向牢房里那个女孩,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困惑。那熟悉的训斥语气,以及那个早已死去的熟人的名字,都是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嘴里喊出来的……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脸色变得严肃无比,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平时的轻浮。他将飞斧咔哒一声扣回腰间,转身,几乎是用跑的,迅速消失在地牢走廊的尽头。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他哥,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他冲出了地牢区域,来到上层相对明亮的甬道,冰冷的空气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妈的……”他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突然察觉到右腰空落落的——等等,斧头呢?
德莱文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脸色一僵。
另一把……还钉在那小妞牢房的地上!
回去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眼前就不由自主地闪过刚才那女孩抬头斥责他时,那双灰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与他记忆深处某个可怕身影几乎重合的凌厉光芒……
操。德莱文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发酸。小时候不知道多少次被那个女人拎着耳朵教训、以及后来从军后次次被她用训练木剑抽得满地找牙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带来一阵条件反射般的心理性肉痛。
让他现在再独自进去面对那个邪门的小妞?就为了拿把斧头?
诺克萨斯最“闪耀”的行刑官,第一次在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囚犯面前……有点怂了。
他德莱文大爷不要面子的吗?!
他僵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足足过了好几秒。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通道里,一个正推着餐车准备去给守卫分发食物的后勤杂兵。
餐车上摆着的,不是那种能硌掉牙的黑麦面包和浑浊的凉水,而是高上几个档次有肉有汤的饭菜。
德莱文眼睛一亮,猛地打了个响指,瞬间有了主意!
他立刻转身,脸上又重新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迈着步子重新溜达回了奎列塔的牢门前。
守卫看到他去而复返,一脸错愕:“德、德莱文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德莱文没理他,先是探头探脑地、飞快地朝牢房里瞥了一眼,看到那个叫卡莉莎的女孩依旧蜷缩在角落,似乎没什么异常,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音量,确保牢房里的人也能听到,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架势:
“咳!嗯……那什么,我看这小姑娘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估计也经不起什么折腾。吃这种猪食怎么行?万一把身体搞垮了,我哥还审问个屁!”
他指着餐车上那些餐食,对守卫和刚好过来的后勤兵命令道:“去,给她换点像样的东西来!热汤!肉!起码得是能入口的!这可是我哥重要的‘客人’,听见没?”
守卫和后勤兵面面相觑,虽然觉得这命令有点突然,但也不敢违抗德莱文,连忙点头称是。
等守卫打开牢门后德莱文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还钉在里面的那把斧头,语气尽量显得随意,“顺便把我吃饭的家伙拿出来。小心点,别碰坏了老子的斧刃。”
守卫不敢怠慢,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那深深嵌入石地的飞斧拔了出来,双手捧着,恭敬地递还给德莱文。
德莱文接过斧头,熟练地咔哒一声扣回腰后,感觉安全感回来了一点。他再次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女孩,喉咙似乎滚动了一下,最终也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这次是真的快步离开了。
直到走出地牢,他才彻底放松下来,无意识地揉了揉并没有被人揪过的耳朵,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有点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