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堡垒的地牢深埋于山岩之下,是诺克萨斯钢铁意志最冰冷的延伸。这里没有时间,只有永恒渗水的石壁、凝固的血锈味和绝望缓慢发酵的酸腐气息。
卡莉莎——或者说,奎列塔的意识主导着的这具身体——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落下,沉重的落锁声在甬道里回荡,最终归于死寂。
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手腕上被德莱厄斯铁钳般的手甲攥过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痛感,已经浮现出清晰的青紫色指印。喉咙的幻痛依然阵阵袭来,让她忍不住再次抬手轻抚脖颈。指尖触到的,是年轻光滑的皮肤。
这感觉撕裂而荒谬。她清晰地记得金属割开气管的冰冷触感和随后灼热的剧痛,但此刻这具身体却没有任何外伤。死亡的记忆与鲜活的生命力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激烈冲突,让她阵阵眩晕。
她环顾四周。囚室很小,只有一张固定的石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墙角有一个排水口,地底的阴冷空气正是从那里渗入。唯一的光源是门外走廊上摇曳的火把,透过铁栏在对面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这是不朽堡垒的牢房。她对这里并不陌生。作为贝西利科的统治者和曾经的诺克萨斯军官,她曾不止一次来这里审讯囚犯,或是与负责此地的狱吏交涉。她熟知这里的每一种气味,每一种声音,每一种让人崩溃的手段。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囚犯的身份被困在这里,困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
卡莉莎……
奎列塔艰难地搜索着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卡莉莎,十七岁,主城外西城区贫民窟铁匠格伦夫的独女。母亲早逝,与父亲相依为命。格伦夫擅长为帝**队锻造制式武器,却因一次交货延误被罚没了大半积蓄,积劳成疾。卡莉莎深受父亲影响,加上目睹了城区的贫困与不公,最终加入了小小的“铁砧”反抗组织,负责传递消息和一些无足轻重的破坏活动。这是她第一次参与真正的战斗……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诺克萨斯底层贫民窟女孩的故事。充满了幼稚的愤怒和注定被碾碎的命运。
奎列塔感受着这具身体残留的情绪——对德莱厄斯的恐惧,对命运的绝望,对父亲的担忧,还有一丝不甘心。这些情绪像淡淡的背景噪音,干扰着她自己的情感。
她是谁?她是奎列塔,曾经手握重权,统治一方,与诺克萨斯最高统帅相爱,孕育了两个孩子,却最终死于亲生女儿之手。
现在,她是一个无名铁匠的女儿,一名反抗军囚徒,被关在她昔日熟悉的地牢里,被那个男人以极度愤怒和怀疑的态度亲手抓了进来。
荒谬。无比的荒谬。
但喉咙的幻痛和德莱厄斯听到“德西乌斯”名字时那暴怒而非震惊的反应,无比真实地提醒她,这一切正在发生。他并非动摇了,而是被激怒了。他认为这是一个阴谋。
他一定会来审问她。用她所熟知的那些、甚至她本人也曾认可过的方式。
告诉他真相?
“德莱厄斯,我是奎列塔。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就在这个叫卡莉莎的女孩身体里。还有,德西乌斯和因芙提娅,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他会相信吗?德莱厄斯不是感性冲动的恋爱脑,他是诺克萨斯之手,是帝国的钢铁支柱。他的信条是力量与真理,而非鬼魂与传说。
德莱厄斯的第一反应绝对会是:这是某个敌人,可能是黑色玫瑰、可能是德玛西亚、也可能是其他政敌设计的阴谋。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挖掘到了“德西乌斯”这个名字和一些死亡细节,找来一个女孩,用黑魔法或催眠术植入记忆,企图用他最大的感情创伤来扰乱他、控制他、甚至刺杀他。这对于身处高位的他来说是常规操作。
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会认为这是一个拙劣到可笑的、亵渎亡者的谎言,是阴谋的一部分。后果可能是立即处决,或者更糟,交给专门研究黑巫术的苍白女士去“处理”。
保持沉默?伪装成卡莉莎?
但那句“德西乌斯”已经出口,那个动作已经被他看见。单纯的恐惧无法解释那些。德莱厄斯或许愤怒,但绝不愚蠢。他必然察觉到了异常。沉默只会引来更严厉的拷问,这具脆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任何刑具。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种地方,时间的感觉是模糊的——走廊尽头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那是穿着金属靴底踩在石地上的特有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感,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充满压迫感。
奎列塔的心脏猛地收缩。她熟悉这脚步声,更熟悉这脚步声里蕴含的怒意。
她迅速调整姿势,蜷缩在石床的角落,将脸埋入膝盖,只露出凌乱的赤褐色头发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她没有刻意去扮演一个受惊女孩的角色,因为卡莉莎的恐惧是真实存在的,而她自己的恐惧……则更深沉,更复杂。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德莱厄斯这儿,一个柔弱流泪的女人得不到一星半点儿的怜惜。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下。巨大的阴影透过栏杆投了进来,完全笼罩了她。
钥匙插入锁孔,冰冷地转动。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猛地推开。
德莱厄斯走了进来。
囚室本就狭小,他的到来使得空间显得更加逼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没有穿全套铠甲,只着深色的武装衣和皮甲,但“克烈蒙德”似乎就立在门外的阴影里,散发着无形的血腥气压。他手里没有拿任何刑具,但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讯号——他本人就是最好的刑具。
他站在她面前,沉默地俯视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地压在她的背上,冰冷而锐利。
“抬起头。”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比在地面上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却更令人恐惧的命令。那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奎列塔身体轻微地一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火光从门外照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努力让眼神保持涣散和恐惧,混合着卡莉莎本身的情绪和奎列塔刻意表现出的脆弱。
德莱厄斯的目光像两把经过冰淬的匕首,刺入她的眼睛深处,试图剥开一切伪装,直抵核心。
“名字。”他吐出两个字,毫无温度。
“……卡…莉莎……”声音干涩嘶哑。说出这个名字时,奎列塔感到这具身体本能地缩了一下。
“年龄。”
“十…十七。”声音细若蚊蚋。
“为什么反抗诺克萨斯?”他的问题直接而冰冷,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料定的、微不足道的事实。
“他们罚没了父亲的铺子…他病了…”断断续续的话语,这半是真话,半是表演。奎列塔努力地控制着身体冷静下来不再颤抖,让喉咙发出趋于平稳音调。
德莱厄斯脸上没有任何动容。世上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故事,贫穷、不公、反抗、毁灭。这不足为奇,也无法引起他丝毫怜悯。
“那么,”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那巨大的压迫感骤然增强,“告诉我,卡莉莎。”他刻意缓慢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你从哪里听到‘德西乌斯’这个名字的?谁教你的?说。”
关键的问题来了。
奎列塔猛地瞪大了眼睛,她像是被这个名字烫到了一样,身体剧烈地一抖,手下意识地又要抬起去捂喉咙,但在半空中又强行止住,转为死死抓住自己破旧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不知道……”她猛烈地摇头,泪水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不受控地涌出,并非全然伪装,“我不知道…它自己跑出来的……好像做梦一样……血……好多血……”
她开始语无伦次,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
“梦?”德莱厄斯的眼神锐利了一分,但其中的寒意更盛,显然将这视为拙劣的表演,“什么样的梦?谁让你做的梦?”他根本不相信。
“……脖子很痛……不能呼吸……”她继续喃喃,无视他的质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在喊……眼睛……很悲伤……我好像有话要说……很重要的话……但是说不出来……血……都是血……”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每一句都精准地指向他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
德莱厄斯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尽管他的表情依旧冷硬如铁,但奎列塔——太熟悉他的奎列塔——捕捉到了他的一丝动摇。他在压抑,但紧抿的嘴角和骤然收缩的瞳孔泄露了这一点。
“你看见了我?”他追问,声音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在梦里?!”他的耐心正在迅速消磨,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对方调查工作做得足够细致。
“无法呼吸……我看不清……”奎列塔痛苦地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无法承受这些混乱恐怖的意象,“我很难过……很难过……”
德莱厄斯沉默了。他不再提问,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蜷缩在角落的少女。囚室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少女压抑的的哭泣声。
那沉默比咆哮更令人窒息。奎列塔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颤抖、每一次呼吸的频率中找出破绽。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这些话足够在他坚硬的信念上凿开一丝裂缝吗?还是反而让他更确信这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
终于,德莱厄斯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看管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她。给她水,别让她死了。”
这句话是对门外的守卫说的。
说完,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审视,以及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然后,他豁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囚室。
铁门再次被锁上,沉重的回音在牢房里震荡。
奎列塔瘫软在冰冷的石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几乎虚脱。喉咙的幻痛依然隐约存在,仿佛在提醒着她那场残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