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的不朽堡垒,从不缺少血腥味。
今夜的气味格外新鲜,源自西城区铁匠铺巷。战斗已近尾声,地上歪斜着尸体,血水渗入石板缝,与炭火灰烬和廉价麦酒的酸馊气混在一起,酿成一种独属于底层巷战的刺鼻味道。
德莱厄斯·德莱厄斯矗立于这片狼藉之中,如同磐石立于泥泞。他黑色的铠甲在跳跃的火光下吸饱了红光,手中巨斧“克烈蒙德”的刃口还在缓缓滴落温热的血珠。他刚劈碎了最后两个负隅顽抗的蠢货,动作干脆利落,如同砍伐枯木。
他的副官正指挥士兵清扫战场,清点着微不足道的战利品——几捆劣质箭矢,几把卷刃的刀。一场微不足道的平叛,对手是一群活不下去的铁匠和农夫,被一个可笑的名号“铁砧”凑在一起,以为能撼动帝国的根基。
无聊。
德莱厄斯冰冷的目光扫过巷子最深处。还有一个。靠着灼热铁匠炉的那个,是唯一还站着的反抗者。
一个女孩。
瘦得像根没长开的竹子,套着不合身的破烂皮甲,手里握着一把对她来说显然过长的剑,剑尖抖得厉害。赤褐色头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看上去不超过十七岁。一个半大孩子。
他本该觉得厌烦。碾死这样的虫子甚至不配让他动用“克烈蒙德”。
但他没有动。
因为那女孩的眼神。
那不是将死之人的恐惧,不是绝望的疯狂,甚至不是仇恨。那是一种……极致的混乱和迷茫。仿佛她刚从一场长达几个世纪的噩梦中惊醒,却发现眼前的现实比梦境更荒诞恐怖。她的灰色眼眸剧烈地颤动着,倒映着火光,却没有聚焦。
德莱厄斯挥退了正要上前结果她的士兵。
他亲自朝她走去。沉重的战靴碾过血洼,发出粘稠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足以让久经沙场的老兵腿软。
“……放下武器。这是最后的仁慈。”
那女孩似被他的话惊醒,猛然抬起头看向他。
目光相撞。
一瞬间,德莱厄斯感到一种极其诡异的熟悉感。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他无法理解的震惊、痛苦,甚至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绝不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的……怀念?
荒谬。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离水的鱼。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士兵都愣住的动作——她猛地抬起空着的左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度痛苦的抽气声,仿佛正被无形的刀刃割开气管。
装疯卖傻?某种拙劣的催眠术或毒药导致的幻觉?德莱厄斯的眉头拧紧,厌烦和怒火同时升起。他厌恶这种故弄玄虚的把戏。
但下一刻,女孩像是被自己这个动作和喉间的幻痛彻底击垮了。右手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她整个人蜷缩下去,剧烈地干呕,眼泪失控地奔涌,混合着脸上的污迹,狼狈不堪。
弱小而诡异,令人不快。
德莱厄斯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正准备示意士兵将这只肮脏的虫子捆起来带回去好好拷问一番,到嘴边的话却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那个蜷缩颤抖的女孩,在剧烈的哽咽中,突然再次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灰色眼眸望着他,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清澈。然后——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音节,从她死死捂着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德…西…乌斯……?”
时间仿佛骤然冻结了一瞬。
空气死寂。德莱厄斯周身的杀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骤然暴涨,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危险!
不是震惊,是暴怒!
德西乌斯!
奎列塔儿子的名字。一个被埋藏在档案深处、几乎无人知晓的名字!一个与那个女人至死缠绕的名字!
阴谋!
一个恶毒、卑劣、直接针对他内心最深伤疤的阴谋!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了这个名字,用在这个女孩身上,企图扰乱他?刺杀他?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滔天的怒火瞬间淹没了德莱厄斯。他几乎想要立刻捏碎这个女孩的喉咙,逼问出背后玩弄这套把戏的老鼠,再揪出来碾死!
但就在这极致的暴怒中,一个冰冷、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颤栗,毫无征兆地滑过他的脊髓——那个捂住喉咙的动作……太像了……和奎列塔最后那一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星火花,刚一闪现就被他更加汹涌的怒火彻底扑灭!
荒谬!
他绝不允许自己被这种无稽的念头干扰。这只能是算计,是模仿,是亵渎!
没有犹豫,没有困惑,只有最直接、最野蛮的、要将这阴谋彻底撕碎的决心。
他猛地踏前,巨大的阴影完全吞噬了女孩。戴着手甲的右手如同钢铁枷锁,毫不留情地攥住女孩纤细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地上粗暴地提了起来!她的体重轻得离谱,在他手中如同无物。
“你是谁?”他逼近她的脸,目光如燃烧的烙铁,几乎要烧穿她的颅骨,声音低沉危险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那个名字!谁告诉你的?!说!”
女孩因手腕剧痛和极致恐惧而啜泣,本能地做出微弱的挣扎。她的呼吸再次变得困难,喉咙再发不出声来,左手又一次徒劳地想去捂住喉咙。
德莱厄斯死死盯着那个重复的、指向性极强的动作,眼中的风暴更加猛烈。他不再废话,拖着她,转身就走。士兵们被他的怒气所慑,惊愕地让开道路。
“清理干净。”他对副官扔下冰冷的命令,甚至没有回头,“这个人,我的。谁也不准碰!我要亲自把她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一点不剩地挖出来!”
他拖着那个仍在微弱挣扎、哭泣,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的少女,大步离开弥漫着血腥的巷子。手中的重量轻得可怜,但她刚才的眼神、那个名字、那个捂住喉咙的动作……却像三根毒刺,深深扎进他的心口。
五年了。奎列塔死去的第五年。
在这个肮脏的诺克萨斯主城外的贫民窟,一个陌生的少女,用一个恶毒的名字和一个模仿的动作,像一枚淬毒的楔子,蛮横地凿进了他人生的裂缝。
而他,德莱厄斯,诺克萨斯之手,现在就要亲手把这枚毒楔连根拔起,并将投放它的人,彻底碾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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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在虚无中漂泊,不知岁月。
最后的感知是喉间冰凉的撕裂,和生命随鲜血喷涌而出的、令人窒息的温热。
然后是空无。
漫长的、无意识的漂流,在记忆碎片和永恒黑暗间沉浮。唯有那彻骨的背叛和喉咙被割开的剧痛,是唯一的坐标。
我是奎列塔。贝西利科的统治者。
德西乌斯……我的儿子。因芙提娅……我的女儿……
喉咙……好痛……
因芙提娅!为什么?!
破碎的意念是暴风雨中的孤舟。
突然,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攫住了她,将她从无边混沌中猛地拉扯出来!意识被粗暴地塞进一个狭窄、灼热、剧烈颤抖的容器里。
感官信息如洪水般冲垮了她。
刺鼻的血腥和烟熏!
金属碰撞的尖叫!
肺部火辣辣的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带来熟悉的、令人战栗的窒息感!
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光!灼热的、跳动的火光!
她……在呼吸?有心跳?有身体?冰冷地面硌着膝盖,汗水滑落,手指紧握着剑柄?
混乱!极致的混乱!
她不是死了吗?在贝西利科的广场上,死在……
剧痛再次席卷!喉咙的幻痛让她几乎呕吐。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脖颈!指尖下的皮肤光滑完整,但那被割开的恐惧和窒息感却无比真实!
嗬嗬……她发不出声音!
然后,一个沉重、冰冷、充满压迫感的声音穿透迷雾。
“……放下武器。这是最后的仁慈。”
这个声音……
如同雷霆劈开迷雾,瞬间击中了奎列塔灵魂最深处!
她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声音来源——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笼罩在阴影和火光之中。
德莱厄斯。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黑铁铠甲,冰冷坚毅的眼睛,巨斧“克烈蒙德”。他看她的眼神……是彻底的陌生和杀意。
巨大的震惊和痛苦淹没奎列塔。是他!
她的目光无法从他脸上移开。同时,巨大的悲伤和喉咙幻痛让她几乎崩溃。
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冲撞。德西乌斯的笑脸……因芙提娅冷漠的眼神……黑岩湖边的誓言……最后喉咙被割开的冰冷……以及那句尚未讲完的秘密……
极致的情绪冲击下,一个名字,混合着血泪回忆,不受控制地、艰难地从她被幻痛扼住的喉咙里挤出。
“……德…西…乌斯……”
而德莱厄斯的反应是瞬间而剧烈的。不是她预想中的震惊,而是暴怒!他像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把将她提起,厉声质问,眼中只有杀意和怀疑。
手腕剧痛,但奎列塔意识更清醒。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因“德西乌斯”这个名字而被触发的的暴怒,一个冰冷事实砸向她——
他不知道!
他直到现在,仍然只知道德西乌斯是她的儿子!
他根本不知道因芙提娅也是他的骨肉!他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是个弑母者!他甚至认为此刻的她,是一个恶毒的阴谋!
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远超一切。她想尖叫,想呐喊真相——
但喉咙如同被再次割开,只能发出破碎呜咽。这具身体因极致恐惧和情绪冲击而颤抖哭泣。属于这身体原主的零星记忆碎片浮现——【卡莉莎】,铁匠的女儿,反抗军……对德莱厄斯的恐惧和仇恨……
混乱。彻底的混乱。奎列塔的意识被困在这个名为【卡莉莎】的少女体内,承受双重撕裂。
她被德莱厄斯粗暴地拖着离开巷子,无法反抗。冰冷夜风吹在脸上。
她看着他紧绷的、盛怒的侧脸,感受着他毫不留情的力道,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我……奎列塔……回来了。
就在这女孩的身体里。
仇恨未消,爱意未泯,真相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