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忽然有一个声音问。
袁峰转过头,看到一个人正捧着一杯热茶,靠在窗边看自己。他又换上了那副儒风盔甲,穿戴整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显然他早就醒了,正在窗前喝杯早茶看看风景。
“没什么。”袁峰用袖子抹了把脸,“做了噩梦。”
“喝杯茶吧。”阿九道。他转头给袁峰倒了一杯。
袁峰坐起来,晃晃脑袋之后朝他走过去。阿九将茶杯递给他,他却没有接,而是伸手去拿阿九喝过的那杯。杯里还有一半,温温热,袁峰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的举动被阿九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袁峰,目光扫了扫他的嘴角。袁峰以为嘴上沾了茶叶,于是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又用手擦了下。
“还有了吗?”他问。
阿九仍旧没有说话。他端起新倒的那杯茶,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袁峰感觉腰上一凉,低头看到他一只手揽住了自己的腰,另一只手端着茶杯,把这一杯也送到了自己嘴边。
袁峰不敢不喝,提心吊胆地喝着他喂给自己的茶水。阿九并没有什么表情,但袁峰却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危险,危险的像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眼看着一杯茶要喝完,阿九的手突然用力一抖,袁峰措手不及,一口水全呛在喉咙里,顿时就剧烈咳嗽起来。茶水混合着唾液从他嘴角流出来,浸湿了整个下巴。袁峰抓着阿九的手臂,咳的肺都在疼,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阿九却看着他咳嗽的样子无动于衷。一直到袁峰止了咳,渐渐缓了过来,他才拿起桌子上的毛巾,轻轻替袁峰擦着嘴角。
袁峰却打开了他的手。
“九哥你干什么……”
“你梦见谁了。”阿九问。
他声音很轻,明明是询问,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你又吃醋了?”袁峰反问道,他看着阿九,却忍不住发笑,“像个小孩似的,怕被人抢走不成。”
他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却都沉默了。指向性太明显,反而两厢不安。其实就差一点了,袁峰明白。无论是收手还是继续,都只差一点而已。
“你梦见谁了?”阿九又问了一遍。
“你生气生了一天,还没好吗?”袁峰看着他问,“我梦里只会出现一个人,你不知道吗?”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下一刻,他的手腕忽然被按住,接着就被人一把甩在了床榻上。
那个人欺身过来,将他压制得不能动弹,在上方冷冷地盯着他看。
“你只能是我的,明白吗?”阿九对他道,“任何人任何话,你听都不该听,你只应该看着我,听我说,跟我待在一起。”
“九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袁峰问,“明明都是没影的事,为什么要不高兴?”
“你梦见谁了?”
“我还能梦见谁,我梦见杨九天了。他跟我说他要断,说他累了。我很伤心,就莫名其妙把自己哭醒了。”
“撒谎。”
“我如果撒谎,我天打雷劈!”
袁峰说着说着,就觉得有点窝火。他觉得阿九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不说他喜怒无常,情绪也时好时坏的,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
“[凡吾禅宗弟子,宜乘为炯戒勿忽。女色男风,犯之必遭天谴,亦为佛门之所难容。]”袁峰对阿九道,“这是我入寺誓言。九哥,我之前就想问你来着,你说我要是真跟那个姓杨的有点什么,我到这地方来是不是就是天谴?”
他想想就觉得很悲哀。从到这里来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四顾茫然,被恐吓,被追杀,被暗算,到处都是惊心动魄的阴谋诡事,身处在一个危险得不能更危险的江湖,自己却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也不能运用自如。
不但如此,还天天被人说着一些完全没印象的事。后来呢,面对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军爷,却好像还觉得他可以信任。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他叹了口气。突如其来的压抑感实在难受。
“你想怎么样?”袁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是想跟我好好处,还是时好时坏的,不上不下的耗费彼此的心思?”
不过是跟别人亲近一点,听了几句劝告,他就不满成这副样子。袁峰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给精神控制了。
“你再这样对我,我会逃跑的。”他道,“我真的会逃跑——”
接着他的话就被堵住了。那个人掠夺他,索取他,狠狠地咬他,咬得他嘴唇生疼。
“我不能起太大的情绪,你知道吗?”阿九说,“喜怒哀乐,都不行。我告诉过你,别对我太温柔,我会疯的。”
“哥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袁峰问,“不要折腾我,有话就说,我们好好的。”
“你觉得我折腾你?”阿九忽然笑了,“你觉得我折腾你?”
可你从前,就是这样折腾杨九天的。他在袁峰耳边道。
之后他放开袁峰,起身离开了。
*********
袁峰在床上躺着,觉得躺了能有半个时辰,才坐起身来打算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走了几步之后,他转过头看了阿九一眼。却发现那人依然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大概自己躺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袁峰没说什么。他转头离开了。
之后的时间里,他去水房将自己收整了一下。回到屋子后,看到阿九正在整理那两个木箱子。袁峰无事可做,就一边吃着桌上的点心一边趴在窗户旁边看风景。
这个厢房的位置实在很好,远远望着二十四桥,只觉得江阔云低。楼下的秀坊女子们三三两两行走在坊间,环肥燕瘦,仙姿佚貌,个个都美的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这样远距离看着她们聘婷袅娜的样子,袁峰觉得倒是很有诗情画意。
桌上放着一盘桃花酥。袁峰拿起一块来慢慢地吃着,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拥住了他的肩膀。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嘴唇贴在他脖颈上,轻轻摩挲。
“舍得理我了?”袁峰问。
那个人没有说话。于是袁峰将剩下的半块桃花酥递过来,喂给了背后那人吃。
那个人缓慢地吃了下去,之后,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袁峰的指尖。
“想做什么就做。”袁峰道。
于是他的头就被掰了过来,有人将他抵在桌子上,将他箍在了怀里。
他亲够了袁峰的嘴唇,就抱着他亲他的脖子和喉结。袁峰也不反抗,由着他为所欲为,自己则又拿起了一块桃花酥。
他一边眺望远方的江水一边吃着糕饼,任凭那人在他脖颈上留下了紫青色的痕迹。
嚼着嚼着,他忽然看到一支竹筏自远处渡江而来。筏子荡过江面,掀起阵阵波纹,犹如工笔画般行云流水。天高云淡处,一个金衣公子站在船头,手里举着一把黑伞,徐徐驶向码头。
袁峰停住了嘴里的动作,把食物咽下去。虽然离得很远,但是他却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
这大白天的,太阳也不毒辣,更没有一丝雨水,他打着把黑伞做什么?
袁峰觉得奇怪,眯起眼睛想了很久,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确见过他。他记得自己和薛九霄一同行路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打着黑伞的藏剑挡住了他们的路。
“九哥!”他急忙扯过阿九道,“九哥你快来看!那个人是不是之前在路上遇到的藏剑!”
阿九闻言,转头在窗边张望。但他那边的视线被树枝所档,恰好是个死角。袁峰示意他到自己这来看,于是阿九靠过来,下意识地向前倾身,结果却一下子将袁峰压在了窗户上。
袁峰觉得自己整个后背都贴在他盔甲上,这个样子让他无比尴尬。
“九哥……你要压死我了……”
阿九起身,袁峰让开地方给他看。竹筏已经靠岸,那举着黑伞的藏剑踏上码头,朝着秀坊的正门慢慢走去。阿九看到那人,竟吸了口气。
“现在开始,你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他轻声道,“我去见一个人,之后我们就走。”
“怎么,那个藏剑有问题?”
“直觉。”阿九道。
他转过身,将捕快面具戴好,示意袁峰跟上。
*********
当袁峰跟着他朝着七秀某处庭院走去的时候,他越想越觉得不明白。假如那藏剑真的来者不善,我们此刻却还要出门闲逛,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了,他是怎么知道这个藏剑不对劲的?
他踟蹰了好一阵,最后也没其他办法,只能相信阿九。毕竟他看人比自己准多了,相信他,至少他不会真的害自己。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这里的路越走越幽静,越走越雅致。人渐渐变少,院落却打理的很是干净。不难看出,住在此处的人喜欢清静,特在此处避世独居。想那七秀坊亭台繁杂,雕梁画栋,居然也如此世外之地。
阿九在一处月洞门前停下,里面似乎是一片园林。门外站着两个七秀女子,手持双剑亭亭玉立。见到他们来此,其中一位走上前,起手行礼。
“[千江水,千江月。王母挥诀,上元时节思旧阙。]”那人显然说了一句暗号。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阿九道。
“二位请。”
那七秀女子转身,引着他们进入了园林中。
袁峰随着进入,不由得暗自赞叹周围景观。这地方古朴典雅,温润静谧,看得出此地主人是何等蕙质兰心。
拨开沿途的柳枝,袁峰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处凉亭,上面挂着重重帷幔,隐约看得到内中或有一人独坐。凉亭四角外站着四个七秀,持剑挺拔站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着实吃了一惊。但他见阿九一言不发,也就没有作声。
就在走到庭前不远时,亭中突然传出一道琵琶声响。袁峰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位秀坊女子从亭中走出来,来到近前稍作行礼。
“贵客请进。”那七秀对阿九颔首微笑,“师祖已等待多时了。只是要委屈这位大师——”
她说着,转头对袁峰点头示意。
“——师祖说,佛门清规戒律甚多,怕扰了大师修行。还请大师在廊下稍坐片刻。”
袁峰急忙回礼:“无妨,贫僧只是个路人。随便打发就行。”
正说着,就有人拿来了蒲团和毯子,铺在地上请袁峰休息。袁峰推辞不过,也只能盘膝坐在了上面。不过他却觉得那人实在了得,用这样委婉的语气阻拦自己,既不伤人又能达到目的,一举两得。
而阿九则摘下面具,虽那引路人进了亭子。
袁峰的位置离亭子不算远,隐约可以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袁峰抬起头望着亭子里,看到阿九已经进入了帷幔中。透过重重帷幔,大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位秀坊女子,头戴面纱,怀抱琵琶,前面放着一张桌案,正与阿九对面而坐。
袁峰转过头,闭上眼睛默念经文。在念了几遍般若心经之后,他突然在想,那个人与阿九是什么关系。
这一路来,那个人始终犹抱琵琶半遮面,阿九也从未说起过她是谁。但被人称为师祖,怎么看都……不年轻了。不过阿九也应该差不多……
袁峰暗自揣度着,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十分偏颇的想法。就在这时,他听到亭子里传来了谈话声。
“我今日来,是来归还此物的。”
阿九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随着话音落,似乎有一封信或一张纸一类的东西被放在了桌案上。
“来得晚了。还望见谅。”
那女子没有说话。听声音,她似乎拿起了那封信,取出了里面的信纸。二人相对无言。短暂的沉默后,袁峰听到了一声缥缈的叹息。
“你千里迢迢而来,竟只是为归还这一纸婚书。”
那女子开了口。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却沁人心脾。
“说起来,却是奴家应当谢你。”她笑道,“谢你当年纵容了奴家的肆意妄为。”
袁峰听得无比惊愕。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帷幔,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关山月》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浣溪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5章 依依-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