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大军爷虎视眈眈,那厢小秀秀天真烂漫。袁峰夹在中间,斜着眼睛左右看,越看越觉得这是要发生点什么的节奏。
然而根本猜不到接下来会上演什么戏码,有可能是二人突然相杀,也有可能是突然抱在一起痛哭原来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是你啊!”那小秀秀突然道,“你还真把他骗到手了?”
“什么叫骗到手?”阿九却淡淡道,“他本来就是我的。”
“我怎么觉得你没安好心呢?”
“那可能是你想多了。”
这……袁峰紧张地看着他们,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他左右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委屈一下阿九比较好。
“九哥,”袁峰抬起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别这么严肃,会吓到小盆友的。”
阿九看了看袁峰又看了看小秀秀,突然慢慢闭上眼,靠在廊柱上像是睡着了。
不管他是真睡还是装睡,他闭上眼睛就是极好的。袁峰松了口气,不去管他,转头继续跟小秀秀聊天。虽然他已经忘了说道哪里了。
“你最近可还好啊?”他问,“有阵子没见了。”
“还好还好!我那天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再来来着!”小秀秀笑道,“小和尚最近好吗?跟着这样的危险人物,没受伤吧?”
“哈哈哈哈……小施主说笑了,怎么会受伤呢……”
那小秀秀认认真真地盯着阿九看了一会,之后悄悄俯身凑近袁峰的耳朵。
“他就是那位薛大军爷对吧?”她小声道,“我感觉气场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小和尚,你怎么还真的被他骗到手了?”
“这不叫骗……这事说来话长……”袁峰小声道,“总之……反正他不是坏人。”
“他是叫薛归海对吧?我先前留意打听了一下,这个人名声很不好的,经常流连烟花之地,是个名副其实的薄情郎。你跟他一起是要吃亏的。”
“这……”
袁峰没办法跟她解释此[薛归海]非彼[薛归海],但是他也不认识真正的薛归海,所以只能支支吾吾说不清。
“总之大师小心一点得好。”小秀秀提醒道,“跟那个人有关系的,你也都提防点,别不小心——”
“唰!”
耳边听见嗖嗖声响,只见闭目养神的阿九突然起手,一枚飞镖夹在他指间,如刃斜劈直取那小秀秀面门。但那秀萝何其灵敏,在飞镖刺过时略一偏头,利刃便擦过她的鼻梁直扎在柱子上,没入了一半之多。
阿九睁开眼睛,双手撑住廊椅就要施力跃出,司雨石一下子跳了起来,双袖交扬,两把粉色小扇子唰地展开,被她一把握住。她朝着阿九甩出一记玲珑箜篌,趁着阿九抬手躲避的空挡,脚尖点地,迎风回浪跳出长廊,蝶弄足开,如惊鸟入林,瞬间远离了是非之地。
但阿九哪容她脱逃,铁靴一踩廊椅,聂云直追秀秀而去。他的速度奇快,像鹰隼扑兔,饶是秀秀迂回躲避,仍旧是渐渐被他拉近了距离。
这两个人出招太快,皆在一瞬之间。袁峰措手不及,眼看着这是要出事,吓得他跳出长廊大轻功猛追。那两个人已经入战,必是跑不了太远,自己卯足劲追赶应该还赶得上!
那小秀秀已过楼台,前方竟是一片开阔地。她脚步未停,却回头冷觑阿九。阿九紧随其后,越来越近。飞镖上手,他面无表情地朝着那秀萝猛刺过去。
“九哥!”
尘烟骤起,袁峰在千钧一刻之际拦在了他的面前,生生挡开了他的手腕。
“连小孩子都打!还有人性吗!”袁峰急道。
阿九一时没刹住,险些误伤袁峰,力道霎时停滞,一身杀气震得袁峰胆战心惊。他看到阿九强行压制真气,过了一会,慢慢放开了自己的手臂。
袁峰知道他是怕伤到自己,顿时心里五味混杂,说不清是何滋味。
但眼下顾不得太多了,这里毕竟是秀坊,在别人的地盘撒野总归是不对的。而且袁峰也并不想阿九真的背上什么打女人的罪名。
“九哥,你这是怎么了?”袁峰低声问他,“她不过一个小女孩,何况先前还有一面之缘。”
阿九垂下了眼睛。他没有回答袁峰,而是直接收回手,转身走了。丢下袁峰一个人在那里手足无措。
“他……这……”袁峰尴尬不已,只得回头向司雨石行礼道歉,“对不起……他……他这几天不太正常……”
“无妨。”司雨石笑了笑,收起了手中的小扇子,“多谢大师相救。”
“是该我谢你,再赔个不是。”袁峰愧疚地说,“今日是这家伙无礼,还望恕罪。”
“大师不必如此。我自有分寸。”小秀秀仰起头对他笑笑,“也是我说话不防头,惹到他了。我只是担心你,所以多说了几句……但仔细想想,传闻哪里能信,说不定都是假的。”
“不不不,你说的应该是实话,提醒的也对,只是他……”
袁峰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其实他不是薛归海]这句话。
“看他模样也非一般人啊,”小秀秀道,“大师莫在意我,且去寻他吧,只怕你方才阻拦,惹怒他了。”
袁峰闻言,更觉得愧疚。他施礼告辞,转身朝着阿九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上他都苦恼地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点苗头都没有,就这么突然打起来了。幸亏没出什么事,否则只怕别想活着离开七秀坊。
阿九并未走远,他正在岸边沿途向前走着。袁峰跑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却不敢休息,只能勉力跟在他后面。
“九哥,你这是怎么了?”他喘着气问,“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冲动……”
“你为何这么容易相信别人?”阿九停下来,转头问他,“你可知她是何人?有何来历?有何目的?”
“九哥……”袁峰答不上来,但是觉得这也太小题大做,“你疑心太重了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何况我也没信她说的啊。”
“这世上也并无太多好人。”阿九道,“这次便罢了。我倒还想提醒你,小心她呢。”
他说着,就兀自走到一边的亭子里,坐下来不说话了。袁峰愣愣地看着他,却没有再追上去,而是坐下来打坐调息。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丝难受是不可能的,袁峰也知道他本来就有不讲情面和强势冷漠的一面,也知道他对自己,已经释出了最大的善意和耐心。
到底该怎么和他相处,袁峰想不通。底线是靠一次次试探去摸索的,但他却始终不知道阿九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好像很难发现,又好像很突然就暴露了出来。
*********
天开始渐渐晚了,袁峰见阿九还在那里坐着,就上前去试图安慰他,说两句好话。因为要是再不去让他心情变好,晚饭和住的地方就没着落了。
可是阿九却一副心思沉沉的样子,也不亲近他,只是忽然起身离开了原地。他走着袁峰就跟着,看着他几乎走遍了大半个秀坊,才终于在日暮时站在了水边看风景。
袁峰注视着他,看到他正远远眺望着夕阳,落日映在他金色眼睛里熠熠生辉。
虽然心里并不高兴,但袁峰还是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走到那个人旁边打招呼。
“九哥,我来倒贴你了!好了,我给你赔个不是,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阿九将目光转向他。袁峰当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伪装。袁峰慢慢收起笑容,也不移开视线,干脆直直地看着对方。
“你生气了?”袁峰问他,“至于吗九哥,这才多大点事。”
“我在想,怎样控制这副身体。”阿九转头继续看着夕阳,“我先前差点杀了你。”
“惯性这东西要真能控制,就没那么多天灾**了。你下次出招前告诉我一声,我下次不拦着你,不就行了。”
阿九没说话。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朝着庭院走了过去。袁峰急忙跟上。他亦步亦趋地走在阿九后面,回想着那人方才说的话,竟觉得心情有点变好了。
“九哥,你是不是很怕你不小心把我杀了?”袁峰一边走一边笑,“看不出来啊,你还是很心疼我的嘛。”
“小心台阶。”阿九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刚说完,袁峰就一下子绊在台阶上,对着阿九的背影做了个跪拜的动作。他赶紧揉着膝盖爬起来,一脸的苦大仇深。
“话不要乱说。”阿九又道。
袁峰一肚子委屈,但也不敢乱说话了。他跟着阿九走到了一处庭院外。这里草木生得郁郁葱葱,隔外幽静,楼阁有二层,碧瓦朱甍,飞阁流丹,与中庭相通,似乎可以观景,像是专为外来人所设。
“两位贵客,请这边走。”袁峰正在观赏,旁边就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音,“来得刚刚好,师祖安排了一间上房,才打扫出来。”
师祖?一间上房?袁峰正欲问个明白,却突然想起阿九方才之言,于是闭上了嘴。他觉得一会问问九哥再说。
但阿九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庭院如此奢华,不像是[她]准备的。”他淡淡道。
那七秀女子听罢,却露出了微笑。
“瞒不过贵客。的确有另一位[贵人]特别关照过。”
那女人言毕,便不再说话。她引着他们进到那处楼阁正门后,行了一个礼,就后退着恭敬离开了。袁峰觉得很诧异,却没敢多问。阿九沉默了一会,抬起脚步走上了楼阁。
当推开卧房门的时候,袁峰就被里面的布置惊呆了。屋子非常大,装饰的极其华丽,室内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地毯,墙边立着木柜,各种雕花摆件,名画古琴,珍稀瓷器琳琅满目,甚至还有屏风隔断。绕过屏风,就看到两张床东西相对,中间是宽敞的过道,摆着一张茶案和两张月牙凳。所有的配色都有水粉色搭配,透着一股暖意。
袁峰觉得自己真没见过世面,根本没办法形容这里有多昳丽。他抬头去看窗帘,发现那也是暗粉色的。
“我的天……这也太奢华了吧……”
果然是七秀坊,如此冷艳高贵,洛阳城都没这么旖旎。他走到窗边,发现果然这屋子可以观景,透过重重楼阁,看得到神工天巧般的二十四桥和底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身后传来了声响,袁峰转过身,看到阿九正在脱外套。他里面的中衣是黑色的,非常修身,勾出了他肌肉的曲线。脱掉外袍之后,他显然是放松下来,抬起手锤了锤胸口。
不知是因为身上有伤,还是他本就不太舒服,阿九张开口,轻轻吐了口气。
“呵。”
他声音很纯,嗓音又低沉,这在袁峰听来简直像在吟哦,当时就骨头一酥。
“九哥……你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简直像从春宫图里走出来的。”
阿九阴沉地盯着袁峰,袁峰意识到自己的比喻大有问题,于是赶紧假装四处看风景来躲避他的视线。
“先前是大兔子,后来又白月光,现在是春宫图。”阿九看着他道,“下一个是什么?”
“九哥,我就随便说说。”袁峰谄媚地搓了搓手,“你大人有大量,不跟和尚一般见识。”
“你哪里有个和尚的样子。”阿九坐到床边开始脱靴子。
“照这么说的话,比起天策来,你到更像个和尚。”袁峰笑道,“你的佛性可比我多多了。”
阿九这次没回答他。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接着箱子落地的声音。
“两位贵客,行李已经送到。我们便不进去打扰了。”
“好,有劳了。”阿九道。
他起身出门,将箱子搬了进来。袁峰注意到是两个木箱,其中一个上面还装饰着一只纸风筝,燕子形状,红白相间。这一套东西看起来竟像某个马具。
阿九显然也注意到了风筝。他将风筝拿起来,袁峰看到他拿下了一张纸条,看了一眼,就递给了袁峰。
“给你的。”他说着,将风筝重新装在了箱子上。
袁峰接过来,展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他把纸条反复看了一圈,没有落款,也没写赠谁。“你这是怎么看出来是给我的?”
“我要见的那人,生来不喜珠翠。若是她安排,必然是雅致小居。你看这里景致,虽可谓美轮美奂,却并不是她的喜好。”
“那什么人有能力安排这么好的屋子?”
“你想想看,今天还遇见了谁?”阿九问。
“我……”袁峰一时语塞,他想起了那七窍玲珑的秀萝,“可是她只是个小孩子啊!”
“行走江湖,眼力很重要。”阿九笑了一下,“你该是多练练。”
“这……”袁峰更不明白了,“九哥……她是谁啊?”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是她!”
“我只是看得出她不一般而已。”阿九看上去有些疲惫,“我累了。睡吧。”
“九哥等等!”袁峰急了,“我还有话想问你——”
“明日再言吧。”
阿九和衣而卧,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显然是睡着了。
袁峰满脸无语地看着他。他发现这个人有个习惯,有时候话只说一半甚至干脆不说,每次想问他,不是不回答就是转移话题要不就搪塞自己,但是又不像是故意的。袁峰觉得很不爽,却没法质问他,只能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他。
“你急什么啊……”他一脸不满地小声说,“就知道睡吧睡吧,你是多少年没睡过觉了……”
但是再吐槽也没有用,他已经听不到了。袁峰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晚饭还没有吃呢。
一旁的茶案上有些糕饼,看上去是刚刚才放置的。袁峰拿起一个,吹熄了蜡烛。他将糕饼丢在嘴里,走到阿九的床前,给他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洒在他侧脸上,在月色里看熟睡的他,觉得都被镀上了一股仙气。袁峰低头去看映在地面的月光,发现是银白色的,像雪一样。想来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果然所言非虚。
袁峰掖好被角,看了着那人的脸。过了好一会,他伸出手,拉起他一缕散落的发丝,放在鼻子下轻嗅。他的头发手感很好,闻起来也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袁峰低声道,“永远都是我的……就好了。”
他放下手中的发丝,由着它落在床上。他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床,和衣躺下。袁峰翻过身,背对着阿九的方向盯着墙壁出神。
睡吧。他对自己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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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他似乎又梦见了杨九天。那个人站在山门前苦等他,等了几天几夜,天寒露重,等得他自己的身上挂了一层霜。袁峰却不知情,听人说起才知道,马上跑到山门前,却看到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袁峰抱住他,却听到他在无意识地低语,似乎是昏迷中的呓语。
他靠近杨九天,努力去听他说的话。他只重复着一句话,待到听清了之后,袁峰觉得自己的心如坠冰窟,愣在当场。
他一直在说,断了吧,我累了。
袁峰觉得自己是哭醒的。他坐起来,用手一摸脸,发现那上面全是泪水。转头看向窗外,天却已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