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世间本多美景,只是世人大多忙碌,无意留心留神。但若是能与心上人泛舟湖上,大约……又是一番景象。
“下马吧。余下的路,我们划船过去。”
“哪里有船啊?”
“那边。”
在扬州城外的河边,一个儒风天策带着一个靖世和尚在岸边站着,眺望远处的风景。袁峰出神地看着那波澜壮阔的山川湖海,映在他瞳孔之中,着实震撼。
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哇……”袁峰感叹道,“九哥!这里景色真好!”
他旁边那位军爷笑了,示意他朝前方看。袁峰这才看到水边有一位孤舟蓑笠翁,正在独钓寒江雪。两人来到老翁处,给了他几枚铜钱,却没雇船,而是问他要了一支竹筏。
“哥哥,我们就坐这个过去吗?”
“嗯,带你看看沿途的景色。”
这是袁峰第一次坐竹筏。他兴奋地盘膝坐在上面,面前还摆着一张小桌和几碗茶。那位军爷则站在筏子后方撑篙。长长的竹竿用力一撑,筏子就顺着水流有条不紊地前行起来,逐渐远离了身后那座繁华的主城。
迎面吹来的风十分惬意,袁峰坐着筏子喝着茶,欣赏着水天一色的美景。两岸山峰重峦叠嶂,撑船之人卓然独立。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江山如画。
“难怪江湖被称作江湖,太有意境了!”袁峰赞叹不已,“简直想高歌一曲!”
“既然大师雅兴,那就请吧。”撑船那人淡淡道。
袁峰一脸无语地回头看他:“我只是说说而已。”
那人只是笑,却不说话。袁峰看着他,却忍不住招呼他。
“哥哥。”
“嗯?”
“哥哥,我刚刚在想一件事,若是阿九确有其人的话,是不是[薛归海]也确有其人?”袁峰问。
“是。”
“可是哥哥并不是[薛归海]对吧?为什么一定要借他的身份呢?”
“我说过,我只是游魂,这世间已无我立足之地。”他身后那撑船人道,“若是不借别人的身份,我又该如何在这世间行走呢。”
“在这世间走,却未必一定要用别人的身份。”袁峰却道,“换一个名字吧,哪怕别称也好,但只要是你自己的。”
“我没有别称。不如……你为我想一个,如何?”
他既这样说,袁峰就认真思考起来。周围的水流渐渐湍急,那个人用力一撑,随后停篙,任由筏子顺流而下。他则站在竹筏上,眺望着眼前的山水,静默伫立了良久。
袁峰转头去看他,从他被风吹起的黑发到飘摇不定的衣摆,最后停留在他泛着微光的盔甲上。他觉得其人似景,孑然一身,与山水浑然天成。
[他是否也曾是谁的梦里人呢?]
“哥哥,”袁峰道,“你就叫[阿九],好不好?”
那个人金色的眸子动了一下,好一会后,他露出了笑容。
“可有什么出处吗?”
“哪有什么出处,不过是叫你九哥,所以才喊阿九。”袁峰笑道,“若一定要问出处,大乘佛教中说,[九]是万法归一,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是为天地之道,直达至高境界,证得无上正觉。”
“好啊,那就叫[阿九]。”
两人相视一笑。袁峰想了想,拿下腰上的笛子,在手里转了个圈。
“哎,大兔子,会吹笛子吗?来一首吧。”
他将沧海行抛给阿九。后者接住笛子,卸下手甲,试了试音,便吹响了它。
曲子缓缓成调,溢满水面。袁峰听了一会,愕然发现他吹的竟然是《楚辞-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这首歌,自己曾经在和薛九霄同行的时候,趁他睡觉时轻轻哼唱过。那时他说,[很好听。]
“哥哥……”
袁峰又陷入了沉思,任凭竹筏踏水而行,两岸树木近而又远。
阿九的笛子吹的很好,看得出他是善乐器之人。袁峰盯着他的手,看到了他的左手指尖的那一层薄茧。
习武之人茧子大多在掌心,指尖有茧的,一般是弹奏弦乐时压弦才会有。这样一想,袁峰突然觉得阿九擅长的,只怕不止一种乐器。
悠扬的笛子声渐渐把他的思绪带回幽幽前朝。袁峰听着听着,便合着阿九的笛声,低低唱了出来。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一曲终了,阿九歇了笛声,继续持竹竿乘船。
袁峰坐在竹筏上,望着那清澈水面,再看湛蓝苍穹,竟是同一颜色。那水清到可以见底,只见游鱼裙裙,当真惊了一船清梦,而将星河落于碧波。
“九哥,这景真美啊。”
“是你的心情好,看什么都是美的。”
“说的是啊,”袁峰张开了手臂,“这可是俗话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
阿九笑着看他。片刻后,他将竹竿支起,轻推水面,徐徐而行。
“料青山见你……应如是。”
*********
霞光盈透清波,对岸已在眼前。再回秀坊,袁峰已觉得恍如隔世。那水榭歌台,莺歌燕语仍在耳边缭绕不散,巍峨楼阁越发清晰,连同那明眸皓齿的女子如惊鸿般逐水而过。
望着那些清丽脱俗的身影,袁峰发现自己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去端详她们的容貌。
“真美啊。”他由衷道。
正在愣神时,冷不防觉得后脖颈一凉。转头却看到阿九将笛子搁在他脖颈上,见他回过神来,便把笛子还给了他。
“动凡心了?”阿九低声问。
“没有。”袁峰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比她们还让我动心。她们是我梦里的霓裳仙,你是我心中的白月光。我愿意跟你一起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袁峰是个耿直的人。然后他非常耿直地看到,阿九那张起初很冷淡的脸很明显僵硬了一下。顿时袁峰就有了一股巨大的成就感。
想调侃我,九哥你还嫩着呢。
他正欲好好嘲讽嘲讽他的垂耳兔大军爷,但是冷不防,他忽然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正站在秀坊的岸边盯着他看。
那是个极漂亮的七秀,正半眯着眼睛,微蹙着眉头,背着两把剑远远打量他。
“啊,好泼皮,你还敢来?”那七秀忽然冷笑道,“上次有人帮着你,没能收拾了你。这一次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袁峰一听,瞬间想起了她是谁,暗道不好,仇家找上门来了!自己今日绝对是要交代在这!
“九哥快走!”他急道,“我仇家来了!”
“什么仇家?”
“我先前和我那唐门好友打名剑大会,他死追着一个七秀打,活生生把人家打记仇了!现在要找我拼命呢!”
阿九一听,马上就要转向,但那七秀速度更快,只见她忽然运起大轻功,持着双剑就踏浪朝他们杀来。
“泼皮!受死吧!”
袁峰眼睁睁看着那个漂亮女人高高跃起,持剑自上方砍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竹筏便被砍成了两截,一个浪头打来,瞬间翻在了水里。
*********
当三个人如落汤鸡一样爬上岸的时候,那秀秀还在对他们怒目而视。然而她钗鬓都松了,乱糟糟贴在脸上,袁峰看着想笑,又不太敢笑。
“施主……你……你没事吧?”
“我新作的衣服,新买的钗环,你说有没有事?”那七秀瞪着她道,“贼秃,你们会不会撑船啊,说翻就翻了!”
“那是你砍的啊!”袁峰哭笑不得,“施主,你要是不冲动,咱们仨谁也不会掉水里。”
“还敢说我!”那秀秀一把扯起袁峰的耳朵,把他揪得嗷嗷直叫,“让你名剑大会打我!该!”
“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打治疗了!”袁峰恳求道,“好施主,旧账就一笔勾销吧,别生气了!”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喊阿九,希望他能替自己说说好话。但阿九居然只是吐了一口水,撑着那**的铠甲一言不发。
这个渣策!袁峰气道,就在旁边看好戏,也不帮忙,好让人心酸。这样一想,袁峰悲从中来,忍不住用手捂着眼睛呜呜哭泣了几声。
那秀秀以为他真哭了,赶紧放开他的手,竟也有些窘迫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她斥责道,“我又没真的杀你,不过说你几句,真是不禁说!”
“好吧,那我就不哭了。”袁峰立刻恢复了正常,“多谢施主宽容。你真是一个好人。”
那秀秀见他装哭,气得了不得,一生气头颅便动了一下,结果那湿湿的鬓发一下子落下来,糊了她一脸。
眼看着那发上金钗掉下来,袁峰急忙伸手接住,又摊开手还给她。
那秀秀勉强撩开头发,盯着袁峰看。却见袁峰也被浇成了落汤鸡,衣服全贴在身上,把他显得有些滑稽。
再看自己,得了,更滑稽。
“你看看我这头发!”她委屈道,“泼皮!你得赔我一身衣服!”
“好说,我赔。”袁峰一口答应,“可惜我没有头发,不然我再赔你一头秀发。”
那秀秀听了,噗嗤一下竟笑了。她抢过袁峰手里的金钗,两个人看着彼此,接着便一齐笑出声来。
“算啦,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她道,“新仇旧账,就一笔勾销吧。但衣服我还要的。”
“善哉,施主如此宽宏大量,日后定有福报!”
两个人又都笑了。袁峰虽然浑身上下都是水,但却觉得,好久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阿九一直转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后,他伸手想要碰袁峰的肩膀。
但在快碰到的时候,他那金色的眼睛忽然黯淡了几分,还是慢慢将手放下来,垂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