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又抱了袁峰一会,却还是慢慢放开他,继而亲了亲他的面颊。
“心里知道就好,明面上,我还得再当一阵子薛归海。”他道,“不然的话,就不好办了。”
“我明白。”袁峰点头,“名字不重要,你是谁都好。反正我只记得你是九哥。”
“乖。那就走吧。”薛归海又亲了他一下,“时辰到了。”
他牵着袁峰的手,两人一道去扬州城河边看灯。此时岸边已有百姓三两聚集,折纸放灯。薛归海沿途买了两只荷花灯,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和袁峰一起点燃花灯后,寻来树枝将它们缓缓推入河中。
天色愈来愈暗,唯有水面上灯火通明。他们坐在岸边,看着河面上四散飘零的花灯,却静默不语。气氛的清冷和不远处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些荷花灯形态各异,却不约而同闪烁着缥缈的光芒。袁峰听旁边的人说,这是引路灯。迷途的亡魂可以看到它,跟着它前行,就能够找到来时的路。
“你的灯是为谁放的?”薛归海忽然问。
“杨九天。”袁峰轻声道,“你呢?”
“为我自己。”
袁峰转头去看他,对方却只出神地望着那些荷花灯。那些灯靠拢又散开,每一盏都亮着烛火,映在他的瞳孔里明灭不定。
“九哥,你也会迷路吗?”袁峰问。
薛归海没有回答。他的反应在袁峰的意料之中,莫名的……有些让人心疼。
“九哥”,袁峰低声道,“你真的……死过一次吗?”
“我不记得了。”薛归海平静地回答,“也许不止一次。我说过的,我不算活人。”
“不算活人?”袁峰迟疑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归海没有立刻回答。他从腰上取下一把匕首,持在手里把玩。袁峰忍不住感慨他挂件真多,就突然看到那柄匕首竟然是战宝军械库才有的[守贞匕]。顿时他就转移了重心。
“九哥,你你你一个大男人,拿守贞匕干什么?”
“军械库捡的。”薛归海简单解释道。
他摘下左手臂的手甲,露出了手臂,右手则握住了匕首。袁峰一时没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等反应过来要去阻止的时候,薛归海已经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九哥你疯了!”袁峰吓了一跳,急着要撕衣服给他包扎,“我只是随便说说!你没必要自残啊!贞洁烈男不是这么守节的啊!”
但薛归海制止住他的动作,示意他看自己的伤口。袁峰恐惧地瞪着那鲜血淋漓的口子,却愕然看到血渐渐止住了,甚至回流了一部分,随后伤口自动愈合,缓缓消失,连疤痕都没留下一个。
“活人,会是这样子吗?”薛归海轻声道,“我记得前尘旧事,却不记得我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我在洛道沉眠,醒来却在苗疆。每个人告诉我的,都不一样。”
袁峰看着他,说不出话。薛归海无动于衷,显然是早已习惯。但是袁峰却想知道,纵然伤口会愈合,难道他就不觉得疼?就算是吸血鬼也不会没事瞎放血啊,嫌自己血多吗,简直不能忍。
“这真是……”
袁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拿出一块丝巾,擦干净对方手臂上残留的血迹。
“九哥,你这具身体……已经不是薛九霄了吧?”
“你发现了?”薛归海问。
“我一早就有些感觉,只是不敢确认。”
薛九霄是墨色的眼睛,偶尔时瞳孔才会泛出金棕色。且他身量比九哥高一些,还是有一些比较明显的区别的。
“你很聪明。”薛归海道。
袁峰猜得没错。[薛九霄]不过是一个载体,承载的却是那个人的灵魂,有些类似于夺舍。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魂识到底是怎么附着在薛九霄身上的,只是朦胧间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那现在的身体?”
“是我自己的。”
唐魈引他去洛道,继而寻出了那具埋骨已久的尸首。有人将那尸首以蛊术修补炼制,如同豢养毒人或药人一般,再将寄宿在[薛九霄]身上的魂识挪到修补后的身体上。
“九哥……你……是毒人是吗?”袁峰小声道。
“不死也不活,大约是吧。”薛归海道,“又或者……我就是个毒人。”
“那你……”袁峰迟疑着,还是决定问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薛归海却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他道,“我记得我死前的事,也记得醒来之后的事。唯独我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过来的,不记得了。”
袁峰看着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的确,他也是个迷途的亡魂,不像活人,不像死人,徘徊在阴阳两界,哪里都不是归宿。
他真的死过一次了吗?袁峰想。
他看着薛归海,回想着他身体的温度。他有呼吸,有心跳,难以想象这样的他并不是纯粹的活人。
死而复生这种事真的存在吗,袁峰觉得没办法相信。他始终认为人死后该化为一抔黄土,让自己魂魄安息。但是此刻,他却觉得,假如这个人能一直存在着,那么他不归于尘土也没什么的。
这样想着,袁峰突然苦笑了一声。他呆呆地望着越飘越远的花灯,坐在岸边发愣。
“怎么了?”薛归海听他笑的凄惨,转头看了看他。
“我在想,要是当初你死透了,我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你了。”袁峰嗫嚅道,“这么大的江湖……你就彻底变成了传说中人……不存在了……”
“我本就不存在。”薛归海道,“三千微尘,我亦是今生的过路客。”
“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理解不了你说的话。”袁峰对他笑道,“我只希望我自己能拿得起放得下。”
“这已是极高的觉悟了。”薛归海轻声说。
袁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朝着他靠了过去。薛归海没有躲,他看着袁峰越靠越近,近到能看得清他的睫毛。
水面突然一声巨响,一尾红色鲤鱼跃出水面,翻起水花后又落入河中。
*********
回客栈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街上满是扎着花灯的人,趁着宵禁前都赶去河边放灯。大约他们都有怀念的人和未出口的话语,只能寄托在荷花灯中,一路飘至幽冥。
如果我记得一切,而独自活在这世间的话,是什么感觉呢?袁峰想。
会不会我身边就不再有这个人,而我也只能独自一人捧着荷灯,孤独寂寞地将它写上一个名字,放到那河水之中。
与心上人……生死相隔是什么样?
隔着一道巨大的石碑,无论黄土,或是山川,伫立在那人的尸骨上,也伫立在自己的心上。
失去我爱的人,而我独自活着,记得那所有的过往,记得他的眼睛,也记得他的温度。
可我却什么都没有了。
袁峰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生生地疼,疼得他额头渗出了冷汗。薛归海想去扶他,却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躲入巷子,接着一拳砸在墙壁上。瞬间那砖墙就出现了一道裂纹。
他觉得很难受,将拳头锤在墙壁上,把头也靠在上面。他想逼着自己不要哭,但还是感觉得到泪水在不断涌出眼眶。
哭什么哭,没出息。袁峰在心里骂着自己,挽起袖子狠狠擦着眼睛。但心里还是难受,他将头撞在墙壁上,一连撞了三下,感觉到疼了,反而好受了一点。
不能哭,一个大男人哭个屁。袁峰强迫自己憋回去,死死咬着嘴唇。最后实在忍不住,他趴在墙壁上,头抵着手臂低声啜泣。
他的举止,一直被薛归海看在眼睛里。但他没有阻止袁峰,只是远远看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无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袁峰则断断续续的抽噎着,哭了一会才觉得好多了。然后他直起身,用力擦着眼睛,喘着气强行让自己止住哭声。
抹干净眼泪之后,他红着眼眶准备离开巷子。当他转身的那一刻,就看到薛归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自己。
袁峰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但是看到他,心里就难受得更甚,眼眶疼得发涩。他挥手示意薛归海没关系,却说不出话来,泪水又大颗大颗落下来打湿在地面上。袁峰心急地用袖子胡乱擦眼睛,但无济于事。
他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杨九天。那个天策有一双琥珀金的眼睛,清澈发亮。接着他又想起了薛九霄,他的瞳孔漆黑如墨,深远寂静。一个是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一个是参悟生死之后的疏离。袁峰不知道,已经忘却的和此刻遇见的,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妄。
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薛归海却朝着他走过来,铁靴掷地有声,他缓步走到袁峰面前停下。
“你怎么哭了?”薛归海问。
“我心里难受,”袁峰抽噎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难受。”
他抬起手,示意薛归海别再靠近。手指擦过他的盔甲,冷得让他指尖发颤。
“九哥,我觉得我有事情没想通。我需要点时间。”袁峰红着眼睛,却努力笑着说话,“我有话想对你说,等我想明白了,我就都告诉你。”
薛归海看着袁峰,细细打量着他。袁峰却移开了视线。他不想去看对方的眼睛,也不喜欢那种一眼就被人看透的感觉。这样不理智的时候,还是不跟他讲话比较好。
“天晚了。回房睡吧。”薛归海突然道,“你若觉得郁结难消,明日我便送你回少林。”
这样说完,他就垂下眼睛,转过身离开。袁峰看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
但这一次似乎又不一样。薛归海走了几步后停下来,他背对着袁峰,又慢慢转过了身。
盔甲的碰撞声响起,他看着袁峰,接着对他张开了手臂。
“让我抱抱你。”他轻声道。
袁峰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他朝着薛归海走过去,步伐越来越快,接着猛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直接紧紧地抱住了他。
“九哥……”
[你别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活着。]
在这一刻,袁峰忽然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了[未亡人]究竟是何意义。
*********
那一整个晚上,袁峰都趴在那个人的胸口上,听了一夜他的心跳声。虽然有些微弱,但却一直在跳动着。
“能别走吗,”他小声地说着,“别走。”
“我不走。”那个人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一直不走。”
去哪里呢,除了有你在的地方,我哪里都不想去。黄泉真的太冷了,冷得人会消磨掉所有的感情。
只有你的笑容和体温,我刻未能忘。
“无论生死,我都想跟你待在一起。”袁峰对他道。
“我也是。”
虽然不愿意他殉情,希望他长命百岁地活着,但是……
“我们一起活着。”袁峰道,“你去哪都好,我想跟着你走。”
“不怕色令智昏吗?”那个人笑道。
“所以啊,你就保佑我一直不清醒吧。”
袁峰抬起一只手端详着,像是想要抓住虚空处的烛光。
随即,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握住他的掌心,与他手指相扣。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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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幽梦,忽至瞿塘峡。自己与那人相聚于微时,任凭江水滔滔,碧波浩渺,却唯与他追逐相依,彼此相视一笑。
害怕情深不寿,却又缱绻难离。
“带我走吧,就此萍踪浪迹,如落花逐水,随遇而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