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归海看着袁峰咬着山楂却被卡住的样子,只是笑了笑,由着他靠近。袁峰看着他,他也看着袁峰。就这样好半天,袁峰觉得他再不帮帮自己,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就在他紧张万分的时候,薛归海却朝着他靠了过来。他张开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咬住另一半山楂,咔嚓一声从当中劈成两半。
之后他回过身,闭上嘴咀嚼着半块山楂。嘴边沾了几片糖霜,他舌头一勾带入口中,又用拇指的指腹擦了擦嘴角。
袁峰突然有点不爽。看到他吃个糖葫芦都这么赏心悦目,心里凭白掺杂了很多嫉妒。果然还是讨厌那些长得好看的人,他们存在的每一刻都能让我等屁民无地自容。
“哥哥,我不开心。”袁峰对他说道,“说点什么话题吧,转移下我的注意力。”
“好。”
“……你居然都不问为什么。”
“好。你怎么了?”薛归海问道,“糖块太甜,齁到嗓子了?还是山楂太大,噎住了?”
袁峰本来就很闹心,给他一说气的想打他。怎么看他说都是玩笑话,但是搭配上那双眼睛,玩笑也像来真的。
“你赢了。”他没好气地瞪着薛归海,“还是我找话题吧。首先,哥你又要去七秀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送一份东西。”薛归海道。
“然后呢?”
“去一趟五毒。”
“……哥,请你说一下你的详细计划……”
“我本来上次去七秀,就是去送东西的。只是要见的人一直闭关,未能见到。”薛归海垂着眼睛看向房檐道,“谁知半途遇上你,后来又看你武器坏了,也没有称手的兵器,不如带你去一趟藏剑,好好挑选挑选。”
如此为人着想的高尚情操,令袁峰一时语塞。他停顿了半晌才继续发问:“那……那然后呢?”
“带你去长安把要办的事办完,再送你回少林。”薛归海抬头看了看天空,“之后我自己去一趟五毒,有其他事要处理。”
“真是贵人事忙啊。”袁峰感叹不已,“对了哥哥,你之前在藏剑问唐魈的事……我一直想问来着,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你与他打过照面吧,竟然不知道他的来路吗?”薛归海问。
袁峰说我哪里知道。于是薛归海告诉他,那个人……是一个怪物,一个天生的怪物。
唐魈,隶属蜀中唐门,贞观年生人,乃是个江湖传闻中的异人。昔年唐门有一顶尖高手,名唐凰冀。后被西域邪人乌罗刹设计,被俘荒漠,成了乌罗刹的掌中之物。那邪人心性扭曲,以折磨凌虐唐凰冀为乐,后来更是逼着他与一俘虏来的女子相与,而后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出生后,乌罗刹将男婴夺走,悉心培育,从了唐凰冀的姓氏,取名为[魈]。待他成年时,才送回唐门。那时唐凰冀早已客死异乡,而唐魈与唐凰冀长相一般无二,武学阴诡狠戾,根基更在他之上,遂成为唐门行事作风最诡谲的杀手之一。
袁峰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这人背景太传奇了,简直震碎三观。
“贞观年?那不就是唐太宗的时候吗?”他难以置信道,“那唐魈现在……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六七十岁了吧。”
“那他这是个老山精啊!可他的脸一点也不老啊!”
“江湖奇人及修炼之人,大多驻颜有术,不足为奇。”薛归海道,“只是唐魈此人,想必幼时便经受了惨无人道的训练,以至他如今行事作风异于常人。你若在今后遇上他,能避则避。他非等闲之辈,我与他交手,亦只有一半胜算。”
“你为什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因为……”
薛归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陷入了沉默。他这样子已是许多次了,让袁峰想说不能说,想问不敢问,只能随他一起陷入沉默。
还是这个样子啊,袁峰想,总是这样,百般思量,却又寂然不语。
他咬着糖葫芦,慢悠悠地吃着。那糖山楂甜甜的,甜得他一时有些走神。
袁峰偷眼看着薛归海,看着看着,却慢慢将糖葫芦放了下来。
“哥哥,”他道,“我不太想,继续猜来猜去了。”
薛归海转头看着,显然是在等他的下文。
袁峰却站起了身。
“你跟我来。”
他带着薛归海在扬州城走着,穿过一个巷子,去找一个叫吴彩鸾的女子。
那女子是万花谷中人,善于书籍装帧,什么龙鳞装、旋风装、卷轴装等等……她都十分擅长,而且还会订正错字,着实是个灵巧之人。
吴彩鸾嫁给了一个书生,夫妻恩爱和睦,时常形影不离。袁峰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书生正在给他娘子揉手腕,像是很心疼她整日装帧。
“好娘子,今夜城外会放清明河灯,你就偷闲一天,随我去看看吧。”
“好,横竖这几日清明休沐,就依你。”
袁峰远远看着那两人恩爱,觉得甚是幸福。他让薛归海等他一会,便去找吴彩鸾装帧。
他有一样东西,一直装在随身的包裹里,从来不轻易示人。那是一沓他誊写的少林碑文,但只有前半段是他所写,后面的是另一人在他睡着后替他誊抄的。袁峰后来把这份誊写悄悄要回来收藏了,一直随身带着。如今正好将它装帧了做个纪念。
那吴家娘子接过他的经文,前后仔细看了看,便微微一笑。
“是要什么装法?”她问,“既然是佛门之物,不如贝叶装如何?”
“甚好甚好。”袁峰双手合十道,“那就有劳施主了。”
在等待装帧的时候,袁峰过来找薛归海,同他说自己想要一份他抄写的[开经偈]。
所谓开经偈,指的一般是指佛门弟子念经前所念诵的四句偈,大多以武皇所写的为首,为[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薛归海不知道袁峰为何突然要他写开经偈,但还是去集市上寻了笔墨,找了一处抄书的地方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了一份。写好之后,袁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对他笑了。
“哥哥在这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将那开经偈交给了吴彩鸾,一并装帧了。吴家娘子的手很快,不多时便完成了,乃是十分精致的贝叶装,工工整整地交给了袁峰。
袁峰付了钱,再三谢过,又回来找薛归海。此时夜幕已至,薛归海看着已有人三三两两朝护城河而去,便也同袁峰一道朝城外走。
“为何无缘无故,忽然去装书?”薛归海问。
“不是无缘无故。”袁峰道,“我一直在想着,该怎么做,才能由不得你遮遮掩掩。”
“这话何意?”
“哥哥你知道吗,一个人就算样貌可改,性情可改,身份可改,却有三样东西改不了。”袁峰对他道,“一是骨相、二是饮食、三是笔迹。这三种,第一种乃是天生,后两种则是习惯,都是骗不了人的。”
“小妖孽,”薛归海看着他道,“又在打什么算盘呢?”
“哥哥的字是什么字?”袁峰问。
“没大在意过。大约是小篆吧。”
“是秦国小篆。我很喜欢,所以留心过。”
袁峰说着,将手中的高僧碑文展开,徐徐向后翻,直到翻至后面一段。
“这碑文本来是我去抄的。但是我写到中途,就打瞌睡睡着了。”他道,“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碑文已经被某个人誊写好了。这就是那个人的字迹。”
薛归海瞥了一眼袁峰手里的碑文,接着,他的瞳孔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他神色的变化没能逃过袁峰的眼睛。他望着薛归海,却对他笑了起来。
“这个人的字,也是秦国小篆。”他慢慢道,“我发现……他的字和哥哥的字,几乎……”
一模一样。
开经偈与碑文被他一道展示,的确是相同字迹,不差分毫。
“哥哥,”袁峰认真地望着他道,“你,是薛九霄吗?”
洛阳巷子里那白衣天策,少林寺那位沉默寡言的军爷,无数个日夜他与袁峰照面,若即若离,又忽近忽远。
“为什么这样问我?”薛归海问。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来说。”
他一直守着自己,纵然他什么都不说。袁峰本来并不去想,也不愿去承认,可若算起那一分真切实意的心动,第一次却是为他。
“我很喜欢他。”袁峰道,“虽然不想这样说出来……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他。”
如同喜欢你一样。
“哥哥,你是薛九霄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说……”薛归海抬起手,轻轻揽住袁峰的腰,“我是。”
夜幕已落,扬州城亮起了灯笼。璀璨的灯火映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凝视自己时,既似昆仑雪,也似三月花。
袁峰忽然很庆幸此时天色已晚。他被那个人拉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里,贴近他与他唇齿交融。但这一刻他却终于放下心来,忽然开始庆幸,甚至觉得幸运。
“哥哥,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他搂着那个人的脖子问。
“等着你自己发现,岂不是更好。”
“哥哥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身份?”
“因为我不在这世间。不借别人的身份,就只能是一个游魂。”
“哥哥……”袁峰看着他道,“告诉我你是谁,好吗?我想听你亲口说。”
“为什么呢?”那个人笑着问。
“因为想听。”
他试着撒娇,惹面前人一笑。接着那个人便抱住他,凑近了他的耳朵。
“我是……”
他轻声说着自己真正的名字,极轻柔,却是袁峰心里梦里念过多次的音调。他睁大眼睛听着,听着那人在他耳边说了许多遍。
“听够了吗?”
他抱着袁峰,将他抱紧。虽然他的铠甲烙得人生疼,但袁峰也没有松开他。
“九哥……”他喃喃道,“原来我的九哥,真的就只有一个人。”
一直一直,都只那一个人而已。